伊莎朵拉·邓肯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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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伦敦的生活(1)

如果把我们自己的生活拍成电影,恐怕我们都会惊呼:“这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吧?!”还记得我们在伦敦街头流浪,一如狄更斯作品里的情形。现在想想那时候的事,真是难以置信。我们年轻人吃点苦头没什么,受到打击尚能保持乐观;可是可怜的年迈的母亲在历尽艰难之后还能坦然面对这种事情,现在回首想来很是令人惊异。

我们没有钱,没有朋友,晚上没有落脚的地方,就这样沿着伦敦的街道流浪着。我们试着找了两三家宾馆,但他们都坚称如果没有行李可押,就得交押金。后来又试了两三家旅馆,可所有的女房东都一样无情。最后我们只得在格林公园的长椅上过夜,却来了一个高大的警察勒令我们离开。

这种情况持续了三天三夜,我们以便宜的小饼充饥,却仍然精神饱满,白天就在大英博物馆里度日。还记得我在那里读温克尔曼的英译本《雅典之旅》,我忘记了当前的处境,我悲伤地哭泣,不是为我们自己的遭遇,而是为温克尔曼充满激情的发现之旅归来后的不幸逝世。

第四天黎明,我觉得必须得想个办法了。我让母亲、雷蒙德和伊丽莎白随我来到伦敦一家最好的宾馆,不要出声。这时值夜班的门房还似醒非醒,我告诉他我们刚从利物浦来到此地,行李还在途中,我们先开一间房,同时把早餐送过来,我点了咖啡、荞麦面包以及其他的美式糕点。

那一整天我们都睡在舒适的床上,每隔一会儿我就给门房打电话,向他抱怨我们的行李还是没送到。

“我们换洗的衣服也没到所以没法出门。”我说,于是我们晚饭也是在房间里吃的。

第二天黎明,考虑到诡计很可能就被揭穿了,我们像来的时候一样走出宾馆,但这次我们没有叫醒门房。

我们重振精神走在大街上,再次准备好面对这个世界。那天早上,我们信步走到切尔西一个老教堂的墓地里,在小路上我捡到一张报纸,上面报道了某位太太在格罗夫纳广场买了一幢房子,正在大宴宾客,而我正好曾在这位太太家里跳过舞。我灵机一动。

“在这儿等我。”我对家人说。

中午开饭之前,我独自赶到了格罗夫纳广场,来到这位太太家里,她亲切地接待了我,我告诉她我来伦敦发展了,在各家做私人舞蹈演出。

“我周五的晚宴正好需要,”她说,“你能在晚宴后为我们跳舞吗?”

我答应了,并巧妙地暗示她得预付一小笔订金,她立刻慷慨地签了张10英镑的支票给我。拿着支票我飞快地跑回去找家人,发现雷蒙德正在就柏拉图的精神论滔滔不绝。

“这周五我要去格罗夫纳广场某位太太家跳舞,威尔士王子可能也会来,我们就要时来运转了!”我拿支票给她们看。

雷蒙德说,“我们先得找一个工作室,付一个月租金,再也不要受那些粗俗不堪的女房东的欺侮了。”

我们在切尔西国王路找了一间小工作室,我们没有床,直接睡在地板上,并觉得又回到了艺术家的生活,而且我们都同意雷蒙德的观点——再也不能住那种资产阶级旅馆了。

付完房租,我们用剩下的钱买了罐头以备不时之需,我还在自由之家买了几码棉纱布料用来作为某太太家演出的舞蹈服。那晚我伴着内文的《那喀索斯》起舞,演绎一个阳光少年(我那时候很瘦),爱上了自己水中的倒影;我还跳了内文的《奥菲莉亚》。我听到人们窃窃私语,“这孩子怎么会有如此悲痛的表情?”晚宴结束前,我跳了门德尔松的《春之歌》。

席间,母亲为我伴奏,伊丽莎白朗诵安德鲁·兰翻译的忒俄克里托斯的诗歌,雷蒙德则做了一个关于舞蹈的演讲,论述舞蹈对未来人类的心理影响。那些养尊处优的观众显然理解不了这些,但女主人很高兴,我们算是很成功了。

那是一次典型的英国有教养的上流人士的聚会,会上没有人留意我光脚穿凉鞋、披薄纱,尽管这在后来引发了德国人对我评头论足。英国人太礼貌了,他们对我的演出服及舞蹈渊源都不发表任何意见。大家只是说说“很漂亮”、“非常愉快”、“非常感谢”之类的话,仅此而已。

不过这天之后,就开始有好多名门望族邀请我去他们家里跳舞。有时是在皇室面前跳舞,有时是在劳瑟太太的花园里。还会有饿肚子的时候,因为我的演出多数是无偿的。女主人们总是爱说“你会在公爵夫人面前跳舞,会在伯爵夫人面前跳舞”如何如何,“这么多有身份的人看你跳舞,你就会在伦敦一举成名了”。

还记得有一天在一个慈善募捐会上我跳了4个小时,作为答谢,一位太太亲手递给我一杯茶和一盘草莓甜品。我已经几天没吃饱饭了,所以那些草莓和油腻的奶油让我想吐。另一位夫人拿起一个装满金币的大袋子对我说:“看,多亏您为我们盲女院募集到了这么多钱!”

母亲和我都太要强了,不好意思告诉那些人他们有多残忍。相反,我们省吃俭用,把省下的钱用来买演出服,只为体面地出入这些场合。

我们买了吊床放在工作室,还租了一架钢琴。但我们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大英博物馆里度过。雷蒙德在那里描摹希腊花瓶和雕塑,我则努力去用舞蹈和音乐去表现它们。我们每天在那儿的图书馆待很久,中午在那儿的餐厅用餐,一个便宜的小圆面包就着一杯牛奶咖啡就是午餐。

我们流连并痴迷于伦敦的美好,这里的文化和建筑美感,都是我在美国所向往的事物,现在我终于得偿所愿。

离开纽约后,我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伊凡·米拉斯基了。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了一封芝加哥朋友的来信,信中主要讲了米拉斯基的事。他志愿参加了对西班牙作战,随军前往佛罗里达,在那儿染伤寒去世了。这封信对我打击很大,我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一天下午我去库柏学院翻遍了前几个月报纸的合订本,在密密麻麻的阵亡者名单中,我找到了他的名字。

那封信里还附有米拉斯基妻子的姓名和在伦敦的住址。所以,有一天我就坐着双轮马车去找米拉斯基夫人了。那个地址离我很远,在汉默史密斯附近。那时我或多或少还受美国清教徒思想的影响,心里觉得米拉斯基向我隐瞒这件事情的行为有点离谱,所以我没有把这次行程告诉任何人。把地址给了车夫,我就奔着这个临近伦敦郊区的遥远地方出发了。路上我看到了一排一排的小灰房子,整齐划一,这些房子的前门都阴沉肮脏,门牌却一个比一个有来头,比如舍伍德别墅、格伦宅、埃尔斯米尔、恩尼斯摩等不相称的名字。最后我来到了斯特拉寓所,按响了门铃。门开了,面前站着一个身高差不多只有正常人一半的妇人,我告诉她我想找米拉斯基夫人,之后被让进了闷热的客厅。我那天穿着一件格林威式的白色棉纱裙,系蓝色腰带,头戴一顶大草帽,卷发披肩。

我听到楼上沉重的脚步声,伴着尖细、清晰的声音:“姑娘们,按顺序,按顺序。”原来这里是一所女校。尽管米拉斯基已经不幸逝世,当我看到他太太的时候还是有点不知所措,那是一种担心与苦涩的嫉妒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感觉。她看上去只有半个正常人高,顶多四尺,瘦削,苍白,眼睛是明亮的灰色,头发也是灰色,但很稀疏,嘴唇薄而紧闭。

她并不热情,我试图向她解释我是谁。

“我知道,”她说,“你就是伊莎朵拉,伊凡在信中多次向我提起你。”

“抱歉”,我欲言又止,“他从未向我提起过您。”

“对,他不会说的。但是我就要去投奔他了,现在,他却死了。”

她的声音和表情让我忍不住想哭,后来她也哭了,仿佛我们是老朋友一样。

她带我去楼上她的房间,墙上挂满了米拉斯基的相片,年轻时候的他,相貌英俊而迷人,还有一张穿军装的照片,周围系上了黑纱。她告诉我他们的生活,他去美国追求发财梦,只是因为钱不够才不能一起去。

“我就要和他团聚了,”她说,“他一直给我写信说,‘过不了多久我就有钱接你过来了。’”

岁月流逝,她还是在这儿当家庭女教师,等到头发都花白,伊凡还是没有寄钱回来接她去美国。

和这个等待中的老妇人的命运相比,我真是勇敢多了。我不明白的是,作为伊凡·米拉斯基的妻子,如果她想去找他的话,为什么不去?哪怕是坐三等舱呢。我从来就无法理解,一个人想做成一件事,为什么又不去做。对于自己想做的事,我从不犹豫。尽管这有时候给我带来打击和灾难,但至少我尝试过了。这个可怜的耐心的小妇人,如何就能年复一年地只是干等着丈夫前来接她?

我坐在满是伊凡照片的房间里,手被伊凡太太紧紧抓着,听她不停地讲述,直到我觉得自己该离开了。

她让我以后再来,我也请她去我们家做客,可是她说自己一天从早忙到晚,给学生上课批改作业,根本就没空出门。

因为我已经让车夫先走了,只得坐在顶篷车里回家了。还记得回去的一路上我都在哭,为伊凡和他可怜的妻子的命运而哭,但同时还有一种庆幸,并蔑视那些失败者,蔑视那些将生命浪费在等待中的人,这无疑是一种年轻人的残忍。

当时我总是枕着伊凡·米拉斯基的照片和来信入眠,但是从那天起,我把这些物件都封存起来,放入了行李箱。

当我们的切尔西工作室租期满一个月时,天气也变得很热了。我们就在肯辛顿找了一个有家具的工作室搬了进去。这里有钢琴,还有更多的房间来工作。但很快就7月底了,伦敦的演出旺季过去了,8月到来,挣的钱有限。这个月我们就整天泡在肯辛顿博物馆和大英博物馆的图书室里,图书馆关门后,从大英博物馆步行到位于肯辛顿的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