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一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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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良仕择主而事(1)

——入幕事主的恭上之学

在人际关系中最重要的是处理好与上司之间的关系。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自从官僚制度诞生以来,主官就有罢免属吏的权限。吏员的升贬基本上都要由主官的意志决定。在政治清明的时代,主官升贬属吏必须符合律令要求并要走完严格的法定程序。倘若不幸遇到政治昏暗的时代,主官就会无视法制,肆意妄为。因此,属吏们常常对主官阿谀逢迎,多方行贿,以求获得一个保护伞,方便自己以权谋私。

胥吏奉行奴性十足的恭上之学,是因为其对官场有高度的依附性。而师爷的情况不同。

如果说胥吏是长官的爪牙,那么师爷就是长官的心腹。师爷不是正式的朝廷命官,与幕主是雇佣关系,而非完全依附于幕主的仆从,在官场的自由度也略高于胥吏。最起码,胥吏不能选择自己的长官,而师爷可以自由选择给谁当文胆智囊。从这个意义上说,师爷的事上之道可以不卑不亢,不需要违背良心道义替贪官恶吏背书。

可令人遗憾的是,那些常伴主官左右的师爷们,也往往与胥吏们拥有同样的价值观。不少师爷为虎作伥,与幕主沆瀣一气、危害一方。这也是当时社会各界认为做师爷(特别是刑名师爷)有损阴德的主要原因。

不与他们同流合污就没饭吃吗?汪辉祖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他从幕多年,始终正直坦荡,恭敬事上而不抛弃原则。按照世俗观念,这样的人注定要被官场“逆淘汰”。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汪辉祖不但没有像诸多正直吏员或幕友那样被埋没,反而在官场如鱼得水,屡屡受到上司器重。“劣币驱逐良币”的格雷欣法则并没在他身上生效。其中奥妙在于汪辉祖那一套独特的恭上之学。

一、佐人以为治,入幕宜谨慎

汪辉祖从幕三十四年之久,先后辅佐幕主十六人,兢兢业业,多有善政,也得罪了不少人。他毕生致力于推广幕学,弘扬为吏正道。这与清朝吏治的大环境息息相关。

清朝地方官的来源有多种途径,科举是最主要的入仕渠道,军功、保举、恩荫、捐纳也是清朝官员的重要来源。然而,通过科场层层拼杀出来的官员,一心只读圣贤书,摆弄八股文,满肚子诗文,却普遍缺乏最基本的执政技能。科举考试的题目从儒家《四书五经》中出,考试内容既不包括法律政令,也不涉及经济理财,所以,文化素养较高的科举出身的官员往往不具备实务能力。而从其他途径入仕的官员,文化素养较低,更加玩不转千头万绪的地方政务。

清代地方行政制度的特点,催生了以“绍兴师爷”为代表的幕业。因此,清朝司、道、府、州、县各级衙门,无不聘用师爷协助理政。由于地方官大多不通律令与财务,辅政的师爷几乎成为地方行政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特别是刑名师爷与钱谷师爷,在师爷行当里堪称最重要的两大岗位。

长期从事幕业的汪辉祖非常重视对幕学的研究,他认为幕友是官员的左膀右臂,其使命是“佐人为治”。汪辉祖的朋友邵晋涵也曾指出:大清吏治靠的是幕宾(师爷)、书吏、随从三类人,官员实际上是坐拥虚名。

师爷“佐治”具体表现在以下三方面:

其一,补充幕主缺乏执政技能的缺陷。

清朝是马背上取天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满族官员不熟悉汉文化,更不精通公文律令。而那些科举入仕的官员,早年专心于读书科考,对国情民生与公文律令同样陌生。此外,清朝加强了任职回避制度,候选官员不得在原籍任职,只能在五百里以外的地方补缺,空降到外地的官吏人生地不熟的,根本无从开展工作。

清朝地方官权力比较集中,政、军、财、司法等工作都管。如此繁重的工作,哪怕是精通实务的能臣也不得不启用群吏协助工作,更何况那些只知孔孟不通政事的官员呢?如此一来,世代钻研刑名文书、官场经验丰富的师爷就有了用武之地。

师爷大多出生于当地,或者在当地侍奉过几任官员,他们深知风土人情与地方弊政,无论是打理日常政务,还是制定新政方略,都是一把好手。无论哪种背景出身的官员,都需要这些政务专家来替自己处置公务,否则,地方官府根本无法正常运作起来。

其二,纠正幕主的决策错误。

汪辉祖在《佐治药言》中写道:“谚云:官断十条路,幕之制事亦如之。操三寸管,臆揣官事,得失半焉,所争者公私之别而已。公则无心之过,终为舆论所宽,私则循理之获,亦为天谴所及,故立心不可不正。”

这段话的大意是:遇到模糊的案情,官员断案的选择就有很多种,让刑名师爷来负责断案也是一样。在这种情况下,断案的准确性可能得失参半。引起争论的是公心与私心的差别。如果用心公正,就算断错了案,也是无心之过,会被社会舆论宽容对待;假如包藏私心,就算歪打正着办对了案,也必遭天谴。所以,佐治之人的用心不能不正。

由于官员大多不熟悉大清律例,或者出于私心,或者限于能力,可能会制造一些冤假错案,这时候就需要用心公正且业务精熟的师爷来纠正幕主的错误。对下保护无辜百姓的合法权益,对上避免幕主因错断冤案而遭受刑罚。汪辉祖脾气亢直,责任心强,屡次为了一桩案子据理力争,甚至不惜反驳上司批复。时人戏称他为“汪七驳”,却又尊其为决狱“神君”。

其三,帮助幕主督察群吏的不法行为。

如前所述,清朝吏治是靠幕宾、书吏、随从三类人实际操持的,因此,吏治腐败问题有时候不是长官贪赃枉法,而是众书吏勾结地方豪强恶霸所致。正所谓清官难逃滑吏之手,清正廉明的长官因业务能力局限不得不依赖一群书吏施政,如此一来,群吏就可以利用授权欺上瞒下,蒙蔽长官的视听。为了督察群吏,官员往往会借助师爷的力量。

汪辉祖说:“幕友之为道,所以佐官而检吏也。”做师爷的不光要“佐官”,还要能“检吏”。与地方空降的长官不同,师爷大多是本地人或者是在本地居住已久之人,社会关系无孔不入,且刑名钱粮一干事务无所不精,书吏们既不能把师爷架空,也不能在业务上糊弄师爷,可以说,师爷是群吏的天敌。因此,替幕主约束及督导书吏,也是师爷的一项重要职能。

从某种意义上说,“康乾盛世”离不开师爷们的贡献,甚至在后来的“同治中兴”中,湘军领袖曾国藩等名臣,也少不了师爷们的鼎力支持。

既然师爷这个职业如此重要,那么有志经世济民安天下的读书人是否应该将幕业作为奋斗目标呢?

研究幕学最深的汪辉祖,恰恰并不赞成读书人从事幕业。他在幕学名著《佐治药言》中公然写道:“勿轻令人习幕。”汪辉祖亲自撰写幕学文章,从事幕业多年,却又不赞成后辈读书人研习幕学。他没有人格分裂,其观点反而更符合当时的主流态度。

汪辉祖在《佐治药言》中有这样的言论“吾辈以图名本就,转而治生。惟习幕一途与读书为近,故从事者多。然幕中数席,唯刑名、钱谷岁脩较厚。余则不过百金内外,或止四五十金者,一经入幕,便无他途可谋,而幕脩之外,又分毫无可取益。”

汪辉祖回忆了自己的经历:他原本是想通过科举考试做个有编制的朝廷命官,但最终迫于生计,不得不通过从事幕业来谋生。在他看来,三百六十行里唯有幕业这条路与读书最为接近,故而很多科考不顺的读书人从事幕业。在那个年代,做教书先生(童子师)的年收入不过百金,而幕业收入要多出许多,特别是刑名师爷和钱谷师爷。

由此可见,汪辉祖选择从事幕业,不是出于个人理想,完全是为现实所迫的结果。他走的是当时常见的“以幕养学”路线。在多年幕友生涯中,汪辉祖并没有完全放弃科举考试,一边处置案件,一边苦读经书。最终他达成心愿,从替朝廷命官打下手的师爷变成了真正的朝廷命官。

汪辉祖并不提倡读书人以幕业为终身奋斗目标,他在《佐治药言》中很明白地说道:“故亲友之从余习幕者,余必先察其才识,如不足以造就刑钱,则四五月之内即令归习他务。盖课徒可以进业,贸易可以生财。作幕二字,不知误尽几许才人。量而后入择术者,不可不自审也。未成者可改则改,已业者得休便休。”

凡是亲友中有想学习幕学的人,汪辉祖必定先考察其才能见识。假如其人缺乏成为刑名师爷或钱谷师爷的资质,那么他会在四五个月内就令对方改学其他内容。去当童子师教书可以增长学问,经商做贸易可以发财。在汪辉祖看来,有才之人没必要一辈子从事幕业,那样会耽误自己的广阔前途;学幕未成之人,可以另谋出路的就另谋出路;如果已经入幕,那么有机会退出就退出吧!

汪辉祖的这种矛盾心态,在绍兴师爷群体中并不罕见。因为在科举制时代,师爷无论多么受幕主器重,毕竟不是有编制的国家公务员,更像是朝廷命官的门客、附庸。按照儒家“学而优则仕”的入世精神,考上正式官员才是读书人的正经出路,幕业终究是剑走偏锋的不入流职业。

尽管如此,汪辉祖依然潜心钻研为幕之学。一方面,囊括各种执政技能的幕学是他日后为官领政的立身之本;另一方面,汪辉祖希望通过传播幕学来改善大清的吏治环境,因为清朝官员的政绩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师爷的能力与人品。

二、就馆宜慎,不合则去

清朝并无正规的幕学培训机构,读书人主要跟着前辈师爷或从幕的亲友来进修幕学。师爷的工作场所通称“幕馆”或“馆地”,因此,从事幕业又被时人唤作“就馆”,师爷不再侍奉幕主即为“失馆”。

科举不易,入幕也难。尽管师爷是官员聘用的私人助理,不受编制限制,但岗位规模并不足以满足广大落第书生的就业需求。

汪辉祖说:“剧者需才至十余人,简者或以二三人兼之,其事各有所司,而刑名、钱谷实总其要。官之考成倚之,民之身家属之。”官员根据各部门工作需要来聘用师爷,就算是一人一岗,最多也只能招十几个人。更普遍的情况是,聘请两三位师爷来兼管几类事务。

由于岗位供应有限,所以师爷之间的就业竞争十分激烈。在各类师爷中,专业性最强、职能最为关键的刑名师爷与钱谷师爷,可以说是各单位抢着要的宝贝,一旦有哪位刑名师爷或钱谷师爷“失馆”,其他地方官府会争相将其揽入府中。而其他类型的师爷,专业含金量不高,所以就业率很低。

清朝幕业有行帮建立的关系网,入了行帮的幕友可以得到更多的就业机会。师爷主要是通过师友、亲戚、同乡等人的引荐来“就馆”,这种就业方式在当时被称之为“荐馆”。

虽然汪辉祖入幕也是走这条路子,但他并不因幕友就业难度高而轻易就馆。入幕有风险,就馆宜慎重。

汪辉祖在《佐治药言》中这样说:“幕宾之作善作不善,各视乎其所主。宾利主之修,主利宾之才,一其初本以利交。第主宾相得,未有不道义亲者。薰莸强合必不可久。与其急不暇择,所主非人,席不暖而违去之,不若于未就之前先为慎重。则彼我负心,目无掣肘之患。愈久而愈固,异己者亦不得而闲之。”

在汪辉祖看来,选择一个贤明的官员做幕主,是从事幕业最重要的一步。假如主官勤政爱民奉公守法,那么师爷就可以施展所学、行善积德;相反如果主官贪赃枉法残虐百姓,师爷也将堕落成为虎作伥的小人。汪辉祖一生正直廉明,最痛恨幕业败类,因此,他特别强调从幕之人应当慎择幕主,不要轻易就馆。

山西临汾人王亶望,曾任浙江巡抚。当时的浙江布政使是汪辉祖曾经辅佐过的孙西林。孙西林邀请好友汪辉祖再次入幕辅佐自己,却遭到汪辉祖的婉拒。

汪辉祖放弃就馆的原因很简单——与王亶望不好相处。

王亶望是乾隆朝的一个大贪官,贪污罪行之严重,仅次于大清第一贪官和珅。而孙西林却为人刚正,与王亶望势同水火。假如汪辉祖同意就馆,按照过去那样刚正不阿的态度辅佐好友,孙西林肯定会在仕途受挫;但是劝好友对王亶望虚与委蛇,又不符合自己的幕学之道。于是,汪辉祖只好婉拒好友的邀请。

果然,没过几年,王亶望因贪污罪被朝廷处斩,许多官吏被连坐斩首,早做回避的汪辉祖未受牵连。

乾隆二十七年,汪辉祖因处理陶世侃案得当而名声大噪。钱塘、嘉兴、海盐、平湖等县的县令纷纷向他发来聘书。经过认真思考后,汪辉祖最终选择了平湖县令刘国煊做幕主。

刘国煊素有贤明之誉,不仅为人清廉正直,而且意志坚定,不为非议所动。汪辉祖在多年从幕生涯中,主要担任负责断狱查案的刑名师爷,最需要的就是刘国煊这种类型的主官。事实证明,他的选择非常正确——在刘国煊的支持下他办了不少疑难案件,为自己、也为幕主博得了一时美名。

汪辉祖一生就馆最慎。不是自己认为值得辅佐的幕主,就不会就馆应聘。一旦入幕,则兢兢业业,绝无半途割席之事。

良禽择木而栖固然理想,可要是师爷与幕主无法配合默契,又该如何是好?

汪辉祖给同行的建议是“不合则去”!

汪辉祖在《佐治药言》中说:“公事公言,其可以理争者,言犹易尽,彼方欲济其私,而吾持之以公,鲜有不龃龉者……且宾之与主,非有势分之临也。合则留,吾固无负于人,不合则去,吾目无疚于巴。如争之以去就,而彼终不悟,是诚不可与为善者也。吾又何所爱焉。故欲尽言,非易退不可。此条专指主宾共一事,意见过异者而言。或遇荒不恤,或加耗太甚,及故出入人重罪之类,反复言之而不听,则去之可耳,若寻常公事,一时议论不合,不妨从容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