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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丑舅舅(1)

其实丑舅舅也不是好丑,就是小时候出天花脸上落了些麻子坑坑。丑在四川话里还有一层意思:他不要脸,脸皮厚,不怕丑。

丑舅舅出生的时候,还是解放前。说生出来的也是一个红头花色的大胖小子,乖得很。可是他生在一个穷人家,好像人一穷就配不上好东西,穷人家连个长得乖的娃娃也不太相配。丑舅舅刚满月,就有算命的上门来,神神秘秘地说:“我夜观天象,你屋头落下一颗星子,这颗星子嘛是神仙降世,但是你屋头喃太穷,塘子小了怕是养不起喔……”吓得丑舅舅他妈一骨碌从产床上坐起来,扯着算命先生的衣襟求他想想办法,然后吩咐丑舅舅的老汉,赶快去把坐月子的鸡蛋炒来给先生下酒。

算命先生长了一张瘦长的脸和小小的脑袋,两撇黑亮亮的胡子浸着油搓过。他身材也是瘦长的,一件老蓝布长衫,戴一副圆圆的玻片眼镜,整体看上去有点像是一条扬起头来的眼镜蛇。

看着女人慌了神,他眼睛一转,气定神闲地掸掸衣襟,在一根长板凳上落座,但是角度和长度没有掌握好,差点翘倒在地上。大家手忙脚乱把先生扶好。他才正正神,说:“我给你们出个好主意嘛,有个军长,他的三姨太太生了个娃娃,前几天在堰塘里遭淹死了,三姨太太喃想出钱买个娃娃,给整整三百大洋喔!三百大洋啥子劲头!你们这个茅草棚棚嘛直接换成大瓦房噻……”他话还没有说完,丑舅舅的妈坐在床上就大声喊起来:“娃娃他老汉!快来!快来!”

丑舅舅的老汉举着锅铲从厨房跑出来,他正在给算命先生炒鸡蛋,听到婆娘喊,就问:“啥子事?”女人气得脸青面黑:“快点把这个瘟殇算命的给老子撵起走,他要喊老子们卖娃娃!”

这哈,举着的锅铲刚才还是炒菜的,立刻变成了打人的,在算命先生的脑壳上敲出一个大包。算命先生捧着那个大包一边往外头跑一边大声呼救:“杀人啦杀人啦救命喔救命喔!”一趟子跑了八丈远,然后惊魂未定地搂着一棵大柳树喘气,等气喘匀了,就开始他擅长的咒骂:“龟儿子的穷狗屎还生儿子,生了儿子养不活,不是打摆子就是出天花……”这头丑舅舅的老汉儿听见了,刚刚把锅铲放下,抄起锄头又追了出来,算命先生一看家伙升级了,“嗷”了一嗓子,直接一溜烟跑出村,彻底不见了踪影。

三天后,襁褓里的丑舅舅就出天花了。

丑舅舅的妈眼泪汪汪地抱着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可怜的小丑舅舅一脸红色疱疹奄奄一息。丑舅舅的老汉在屋角里使劲抽旱烟,把烟锅巴在鞋底子敲了敲:“……娃儿他妈,嗯,当初那个算命先生出的好多钱买娃儿喃?”丑舅舅的妈“呸”的吐了一口口水,骂她男人:“狗日的死男人,你是不是觉得还不如把娃儿拿去卖了免得死了啥子都莫得?!唵,老子倒了八辈子霉嫁给你这么个没有出息的卖儿卖女的破落户!”丑舅舅的老汉从屋角摸出一瓶酒,对着瓶子开始喝起来:“婆娘,不是我心狠,是娃儿跟到我们也命苦啊……”女人抱着娃娃放声大哭起来:“哎呀我的丑儿啊,娘的心头肉啊,你出天花娘老子也莫得钱给你医喔,你自己命硬自己好嘛,好了我们好生养你……”

一周后,丑舅舅好起来了,开始叭叭叭吃奶。一双大眼睛骨碌碌转,哪个一逗就笑,完全不知道自己又小又烂的一张脸有多么滑稽。村里人都说这个娃娃命大,必有后福。

但是,丑舅舅不仅命大,而且命硬。

不知道当初那个算命先生是不是下了啥子咒,丑舅舅五岁上克死了他妈,八岁上老汉也得了一场伤寒死了。他一个小娃娃,顶着一脸麻子,壮壮实实又孤苦伶仃地活着。今天这个给口吃的,明天那个给口吃的,混着长大。每个人给他吃的时候,他都活蹦乱跳欢天喜地地道谢:“谢谢婶娘!谢谢爷爷!谢谢幺婆婆!谢谢大姑爷!”

村里娃娃一起玩耍,都是娃娃家,在土坡田坎上跑着跳着都是欢蹦蹦的,看不出哪一个有啥不同。谢家二小妹崽最肯跟着丑舅舅耍,丑舅舅比一般男娃娃要手巧,个人过生活的娃娃嘛,啥子都要靠自己。山上的粑茅在他手里几哈就能折成一把红缨枪,谢二妹扛在肩头上,晃着两个羊角辫子,笑嘻了:“丑哥哥,你好得行喔!你再给我编个叫鸡子笼笼嘛!”丑舅舅又用麦秸杆杆给她编个小笼子:“走,二妹,我们去抓叫鸡子!”

叫鸡子就是蝈蝈。两个娃娃趴在草笼子里翻开一砣一砣的石头,找叫鸡子。翻开一块旧陶瓦的时候,一只油亮油亮的叫鸡子正搓着腿叫得响亮,一见光,“噌”的跳不见了。丑舅舅一跳八丈高,叫鸡子根本看不见,但是根据他蹦跳的方位,谢二妹知道那也是叫鸡子逃跑的路线,她跳起跳起地喊:“丑哥哥加油!丑哥哥加油!”突然,丑舅舅一个猛扎扑在地上,不动了。二妹赶忙跑过去,丑舅舅慢慢起身,双手拢住喊:“二妹,把笼子拿来!”谢二妹连忙把笼子递给他,丑舅舅小心翼翼地把手中那个活物塞进了麦秸杆笼子,递给二妹:“拿去嘛。”

二妹接过那个笼子,里面赫然多了一只威武的大叫鸡子,响亮地大叫几声,好像很懊恼败在了丑舅舅手下。二妹拉着丑舅舅的手摇了摇:“丑哥哥,你好得行喔!”丑舅舅嘿嘿一笑,把马上要流出来的两条大黄鼻涕狠狠吸了回去:“你喜欢我以后天天给你捉嘛!”

天擦黑了,村里响起大人们呼唤娃娃家回家吃饭的喊声。二妹听见她妈喊她了,她把叫鸡子笼子递给丑舅舅:“哎呀我要回屋了!

我妈不许我和你耍的!你莫说和我耍了哈!”转身就跑了,两只羊角辫子一哒一哒地跑远了。丑舅舅不知道为啥二妹她妈不准二妹和自己耍,为啥子喃?他不明白,他有点生气。

娃娃们一个一个地走了,就剩丑舅舅孤零零地站在刚才玩耍的地方,手里提着那个笼子,粑茅编的红缨枪在地上孤零零地躺着。

他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可是没有人来喊他了,他回去也没有人了。红缨枪不要了,他提着叫鸡子笼子,慢慢走着,顺着村里的土路一点一点走,小脚板丈量着地。看见人家吃饭,他就站在门口,他是等着人家看见他,叫他进去呢。笼子里的叫鸡子也叫得响亮,是不是也饿了?他摘了片南瓜花,塞进了笼子,觉得自己还不如这只虫子,一朵南瓜花够吃好久,不像人,一天饿三遍。走了几家,都没有人叫他进去。转到谢二妹家的时候,他避开了。他晓得二妹她妈不准二妹和他耍,那一定也是不得给他饭吃的。他还“呸”了一声,骂了声:“瓜兮兮,坐簸箕。”他也不知道是骂二妹还是骂二妹她妈。他把笼子两把拆散了,放了那只叫鸡子。

转了一圈,都没有人喊他进屋吃饭。这个时候,他就去村长家门口站。村长是他死去的老汉儿的远房表哥,他喊幺叔叔的。果然,幺叔叔村长对他招招手:“来,丑娃儿,是不是还没有吃夜饭?”他本来是迟迟疑疑站在那里的,听这么一喊,拔腿就跑进去了。他低着头不好意思似的,小声地说:“幺叔叔,我……没吃夜饭。”

幺叔叔胡噜一下他脏兮兮的脑壳,让他挨着自己坐在桌子边上。幺婶婶添一副碗筷给他,他捧着,小声但是清晰地说:“谢谢幺婶婶。”

大家都叹口气:“哎呀勒,还不如当初卖给那个军长。”

解放了。

丑舅舅长成一个少年人,五官端正,一脸麻子,身材削瘦却出人意料地高。嘴巴四周一圈黑茸茸的胡子,喉结在精瘦颀长的脖子上像个单独长着的东西,一说话就上下滑动着。他好说笑,嬉皮笑脸的。一群人站在一起,他总是和人家开玩笑,问人家好久请他吃好的。人家说你个死娃娃又没帮老子做事,凭啥子请你吃!他就缠着,猴子一样跳着,嘴里说不完的好话:“好叔叔、好婶子,我去帮你屋砍柴噻!挑水噻!推磨噻!”

真有请丑舅舅去帮忙的,是要招待他吃一顿,这一顿,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丑舅舅甩开膀子铆足劲吃,吃得人家直翻白眼。只要吃了这样扎实的一顿,他就回家躺着,一躺躺一天,而且脱得精光,身子都不翻一下。问他安胎啊,他就嘿嘿一笑:“我安食!吃了就睡,油才巴背!”咋个要脱里溜光喃?他说:“困觉又不见人,穿啥衣服!”他这个孤儿,是没人给他做衣服的,妈老汉儿刚死,他还有两身妈做的衣裳。长大一点,穿不下了,衣服也烂融了,他就穿妈留下来的蓝布、花布衣裳。一般男娃娃家穿女人家的东西是要不好意思的,但是他不穿,又穿什么呢?老汉儿是还有几件褂子,但是太大了,穿起来要拖在地上。

现在,妈的衣服穿不得了,开始穿老汉儿的。他把衣服从深深的五斗柜子里翻出来的时候,一股属于老汉儿的味道居然还在,他把衣服抱在胸前,试着喊了声:“爸……”那个爆破音,打破了宁静的空气,他又叫了一声:“爸!”屋子里呜呜有回音,像是一声沉闷的回答。其实是他声音的回响。他就连着喊了好几声“爸!爸!爸!”,回音嗡嗡响着,他抱着那衣裳哭了。好多年没有喊过这个称呼了。衣裳套进去,正好,终于长到老汉儿当年的身量了。

土改,按人家分田地分东西。丑舅舅虽然单脚立手的,也算一家人,村长不偏心,按照该分的,给了丑舅舅地、一些农具和家当。开完大会,分了东西那天,村长特地把丑舅舅留下说话。

大柳树下,他一边吧唧着旱烟杆一边说:“丑娃,现在嘛不比以前了,人民当家做主,党的政策好,你个孤儿也是一样的人民,有了地,你就不要东一下西一下混日子了。好生劳动,你一个人没有负担,两年就把日子过出来了,到时候哪家女娃子把你看起了,成了家,把香火续上,就是个像样的人家了……”丑舅舅扑通一声跪在村长面前,他第一次听见有人为他这样打算和安排。他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双手抱住了村长的腿。村长胡噜一下他的脑袋,就像是小时候他来家里吃饭一样。

但是莫得哪个大姑娘小媳妇敢挨近他。

为啥子喃?有麻子其实不是啥子问题,麻子又不咬人。但是丑舅舅有个习惯,出门做活路的时候不穿衣服。周身一丝不挂。人家问他为啥,他就嘻嘻一笑:“做活路要出汗,费衣服,就那么一身衣服了……”嘿嘿!人家说他丑,他说丑就丑,说我丑我还是只有那么一身衣服!“嫌我丑嘛,离我远点!”

大姑娘小媳妇就去村长那里反映,说好丑嘛,简直就是不要脸。村长说了他几次,他穿几天,又不穿了。于是,他的田地被换到了离村最远的一块半山腰梯田地。有走远路的人偶尔会看见他,好像是远古时候的一个野人,一丝不挂的,刚刚学会了独立行走,开始刀耕火种,开天辟地。

丑舅舅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但是他还是村里最吝啬的人。

那是真吝啬喔,鸡脚杆上都要刮油,打只苍蝇都要熬碗汤。可能长大太不容易了,和讨口长大差不多。

虽然是个孤零零的家,偏偏丑舅舅院子里有一棵杏子树,那杏子树是当年他妈嫁过来时种下的。全村最甜的果子,就数这棵杏子树的杏子了。熟了之后,他一个也舍不得吃,要一个一个从树子上打下来,装到背篼里,赶场的时候背到场上去卖。实在烂得很的,他才吃。有鸟儿飞来啄杏子,他就拿鸟枪打,经常有鸟儿被打着,他就架火烧来吃。鸟儿就吃口杏子,他吃人家。人家吃素,他吃荤。

我妈就是围着杏子背篼流口水的娃娃们中的一个,“丑舅舅”,就是娃娃们对他的称呼。他没有直接的亲人了,但是一个村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亲戚关系,所以,含含糊糊叫声舅舅也不会错。

虽然都有亲戚关系,但是丑舅舅在卖杏子的时候一点让手都不得打:一个鸡蛋换几个杏子,一包盐巴换几个杏子,一小把白糖换几个杏子,那简直就是铁面无私,丝毫无差。说是卖杏子,丑舅舅一般一分钱都见不到的,农村人本来就没啥现钱在手上,更不要说娃娃家了。吃杏子的基本上是娃娃家,都是偷点家里的油盐柴米来换。谁叫就他家杏子最甜呢。

有一次,我妈,小小的安秀妹崽,拿牛粪纸包了一小把白糖给他,他掂了掂,打算给我妈七个杏子。我妈把杏子装在围裙兜兜里欢天喜地地跳起跳起走了。都要走拢自家屋了,丑舅舅在后面追上她:“站到!何小妹崽!杏子给多了!你白糖不够!”他反复掂量了我妈给的白糖,觉得七个给多了,把我妈拦下来,把每一个杏子从她的小围裙里掏出来,看了又看。然后决定把其中一个最大的掰成两半,一半递给我妈,一半一口丢进自己的嘴里,吃了。一边吃一边告诉我妈:“好,这下可以了。你回家嘛。下次再来换杏子哈。”

我妈回家就遭我外婆一顿好打,她听见了我妈和丑舅舅的交易,知道她偷了白糖。这件事,我妈记恨了丑舅舅一辈子。在她六十多岁的时候,对我说起这件事情,那气愤的情绪都一点没有减弱,咬牙切齿的:“这个瘟老二,这个砍脑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