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通史:双色典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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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上古史(23)

许慎的《说文解字叙》,向来讲“文字的历史”的,都根据他。我却有点疑心,为什么呢?[一]既然说“五帝三王之世,改易殊体”,为什么“保氏六书”,却有这样的整齐?[二]从李斯作《仓颉篇》,赵高作《爰历篇》,胡毋敬作《博学篇》之后,还有司马相如的《凡将篇》,史游的《急就篇》,李长的《元尚篇》,杨雄的《训纂篇》,班固的《十三章》,贾鲂的《滂喜篇》,都是整句韵语,《凡将》七言:《急就》前多三言,后多七言;其余都是四言。这一条根据段氏《说文解字注序》可参看原书。一体相承,体例没有改变。

既然保氏时代,就有很整齐的六书,为什么许慎以前,没一个人想到,照《说文》的体例,依字形分部编一部字书?整句韵语,是文字为用未广,学问靠口耳相传时代的东西。《仓颉》、《爰历》……,正合这种体裁,所以汉朝尉律试学僮“讽籀书九千字,乃得为史”(见《许叙》)。籀就是背诵(从段氏说),可见当时教学僮,都是如此的。若照《周礼》保氏教国子以六书的说法,是教小孩子的,不用《三字经》、《千字文》,反用《康熙字典》一类的字书了。哪有此理?[三]许慎说“及孔子书《六经》,左丘明作《春秋传》,皆以古文”。

这句话的根据就在他下文。所谓“壁中书者,鲁恭王坏孔子宅,而得《礼记》、《尚书》、《春秋》、《论语》、《孝经》,又北平侯张苍献《春秋左氏传》”。他又说“郡国亦往往于山川得鼎彝,其铭即前代之古文,皆自相似”。案他上文说秦朝时候,明说“而古文由此绝矣”,终西汉一朝,并没提起古文。到王莽时的六书,才有所谓“一曰古文,孔子壁中书也。二曰奇字,即古文而异者也”。则古文是根据壁中书,奇字想就是根据山川鼎彝的。

然而现在《说文》一书中,所存“古文”“奇字”,实属寥寥无几,果使所谓古文者不过如此,和小篆算得什么异同?后世“于山川得鼎彝”一类的事情很多(研究他的人就是小学中的金石一派),所载的文字,分明和许书不尽相合。[四]而且六书的说法,仅见于《汉书·艺文志》,许慎《说文解字叙》和《周礼》保氏注引先郑的说法,此外都没有。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提及,难道周代相传的掌故,西汉时代没有一个人晓得么?所以我疑心:

六书的说法,是本来没有的。这种说法,是汉代的人,把古人的文字,就字形上来研究所得的结果,并不是周代保氏,就有这种说法。所谓言语异声,文字异形,并不是从战国时代起的。中国的文字,战国以前本来是大体相同,而各国都有小异的。直到秦并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才统一。说“罢其不与秦文合者”,则大体相合可知。“言语异声,文字异彩”,是从七国时代起,他无证据,只有《周礼》上大行人“七岁属象胥,谕言语,协辞令,九岁属瞽史,谕书名,听声音”,可以做周室盛时,言语不异声,文字不异形的证据。然而这句话,除《周礼》以外,也是他无证据的。既然六书的说法,是汉末的人研究所得的结果;那么,从此以前,中国的文字是绝无条理的。

不过有《苍颉》、《爰历》一类的书,像后世的《三字经》、《千字文》一般,给人家念熟了记牢了罢了,像后世《康熙字典》一类的书都是没有的。这么说,就可以见得中国的文字,是迫于需用渐次增加,并不是有一个人(像苍颉、史籀等)按了一定的条理系统,把他创造或改良的。难我的人要说:既然是逐渐发达,何以所有的字,分明能把六书来驾驭他;何以能这般有条有理呢?那么,我要请问,后世造俗字的人很多,所造的字,也分明能把六书来统驭他,难道他们是通“六书义例”的么?

以上的说法,似乎奇创,然而其中似乎也有点道理,请“好学深思之士”想一想。

程邈是中国一个改良字体的大家,他所改定的隶书,到如今还沿用他。真书和隶书,算不得什么变迁。然而这个人事迹不详,只据《说文》的《叙》,知道他是下杜人。《说文叙》说王莽时的六书:“三曰篆书,即秦小篆,秦始皇使下杜人程邈所作也。”这句话当在“四曰左书,即秦隶书”这下。看《段注》就可以明白。卫垣《四体书势》:“……小篆,或曰:下士人程邈,为衙狱吏,得罪始皇,幽系云阳十年。从狱中作……奏之始皇,始皇善之,出以为御史,使定书。或曰:邈所定乃隶字也。”前一说,想又是因说文的错简而致误的。

至于作书的器具,古人所用的,有竹木两种:木的唤做“牍”,《说文》:牍,书版也。唤做“版”,《管子·霸形篇》注:方,版牍也。又唤做“方”。《仪礼·聘礼》注:方,版也。板长一尺,《玉海》。所以又唤做“尺牍”。小的唤做“札”,《汉书·郊祀志》注:札,木简之薄小者也。也唤做“牒”《说文》:牒,札也。札,牒也。大的唤做“椠”,椠长三尺。《释名》。方而有八角,有六面或八面可写的,唤做“觚”,又唤做“稜”。

颜师古《急就篇》注:觚者,学书之牍,或以记事……或六面或八面皆可书。《史记·酷吏列传》注:觚,八棱有隅者。刻木以记事谓之“契”。《汉书·古今人表》注:契,刻木以记事也。把他分做两半,则或唤做“契”,或唤做“券”。《曲礼》:“献粟者执右契。”《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公常执左券”,则左半唤做券,右半唤做契。然亦是“对文则别,散文则通”的。竹的唤做“简”,又唤做“策”。《仪礼·既夕》注疏:编连为策,不连为简。案也这是对文则别,散文则通的。也有用帛的,则谓之“缣素”。见《后汉书·和熹邓皇后纪》注。编连起来是用“韦”,《一切经音义》十四引《字林》:韦,柔皮也。所以说孔子读《易》,“韦编三绝”。写字是用笔蘸漆,书于简牍。《物原》:虞舜造笔,以漆书于笔简。写错了,就用刀削去,所以“刀笔”连称,又说“笔则笔,削则削”。《汉书·礼乐志》:“削则削,笔则笔。”注:“削者,谓有所删去,以刀削简牍也;笔者,谓有所增益,以笔就而书也。”《曲礼》疏:“削,书刀也。”则间牍的刀,亦可以唤做削。这种写字的法子,是很繁难的。所以古代的文化,发达得很缓。

第三节 东周以后的学派

研究古代的学术,先得明白两种道理:

其一,古代的学术是和宗教合而为一的,到后世才从宗教中分了出来。

其二,古代的学术,是贵族所专有的,到后世才普及到平民。

因此,所以讲我国的学派,只得从东周以后起;因为西周以前,学术是和宗教合而为一的,是贵族所专有的。看本章第一节,已经可以明白他的思想;看了古代的一切制度,就可以明白他的外形了。

东周以后的学派,可考见的,无过于《史记·太史公自序》里头,述他的父亲谈所论六家要旨和《汉书·艺文志》所根据的刘歆《七略》。且把他节录在下面。

司马谈所论,是“阴阳”、“儒”、“墨”、“法”、“名”、“道德”六家,他说:

……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正义》顾野王云:祥……吉凶之先见也。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这几句话,是总论六家得失的。以下又申说他的所以然道:

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所畏。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解其礼。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墨者亦尚尧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刮。食土簋,啜土刑,粝粱之食,藜藿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举音不尽其哀。教丧礼,必以此为万民之率,使天下法……夫世异时移,事业不必同,故曰:俭而难遵。要曰强本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长,虽百家弗能废也。法家不别亲疎,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可以行一时之计,而不可长用也,故曰:严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职,不得相逾越,虽百家弗能改也。

名家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专决于名而失人情;案好比论理学,过偏于形式,而不顾事实。故曰:使人俭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责实,参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

他所主张的,虽是道家,然而他篇首说:“《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则他也承认此六家是同可以为治的。他议论当时的学问,专取这六家,大概也就是取其可以为治的意思。如农家、兵家等,不是用于政治上的,所以都没论及。

刘歆的《七略》,除《辑略》是“诸书之总要”外,其《六艺》一略,和《诸子略》里的儒家,是重复的。《诸子略》中,分为“儒”、“道”、“阴阳”、“法”、“名”、“墨”、“从横”、“杂”、“农”、“小说”十家;其中去小说家,谓之“九流”。《诗赋》一略,和学术无甚关系;在后世的文学中,也只占一小部分。《兵书》一略,又分“权谋”、“形势”、“阴阳”、“技巧”四家。《术数》一略又分“天文”、“历谱”、“五行”、“蓍龟”、“杂占”、“形法”六家。《方技》一略,分“医经”、“经方”、“房中”、“神仙”四家。其中尤以《诸子》一略,为学术的中坚,咱们且节录他所论各家的源流宗旨如下:

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明教化者也……

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

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及拘者为之,则牵于禁忌,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

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信赏必罚,以辅礼制……

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贵俭;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选士大射,是以上贤;宗祀严父,是以右鬼;顺四时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视天下,是以尚同……

从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孔子曰: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能颛对,虽多,亦奚以为?又曰:使乎使乎。言其当权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辞,此其所长也。及邪人为之,则尚诈谖而弃其信。

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兼儒墨,合名法,知国体之有此,见王治之无不贯……

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播百谷,劝耕桑,以足衣食……及鄙者为之,以为无所事圣王,欲使君臣并耕……

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

他又论兵家道:

权谋者,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者也。形势者,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乡,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阴阳者,顺时而变,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而为助者也。技巧者,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立攻守之胜者也。兵家者,盖出古司马之职,王官之武备也……

又论术数道:

天文者,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以纪吉凶之象,圣王所以参政也……历谱者,序四时之位,正分至之节,会日、月、五星之辰,以考寒、暑、杀、生之实……五行者,五常之刑气也……皆出于律历之数……而小数家因此以为吉凶,而行于世,寖以相乱……蓍龟者,圣人之所用也……杂占者,纪百事之象,候善恶之征……众占非一,而梦为大……盖参卜筮……形法者,大举九州之执,以立城郭室舍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数,器物之形容以求其声气贵贱吉凶。犹律有长短,而各征其声,非有鬼神,数自然也……数术者,皆明堂羲和史卜之职也。……

又论方技道:

医经者,原人血脉、经络、骨髓、阴阳、表里,以起百病之本,死生之分,而用度箴、石、汤、火所施,调百药齐和之所宜……经方者,本草、石之寒、温,量疾病之浅、深,假药味之滋,因气感之宜,辨五苦六辛,致水火之齐,以通闭,解结,反之于平……房中者,情性之极,至道之际,是以圣王制外乐以禁内情,而为之节文……乐而有节,则和平寿考……神仙者,所以保性命之真,而游求于其外者也……方技者,皆生生之具,王官之一守也;大古有岐伯、俞拊,中世有扁鹊、秦和……汉兴,有仓公……

以上所论,除儒、道、阴阳、法、名、墨六家,和司马谈所论重复外,杂家不能称家;小说家只是收辑材料,不能称学;术数一略,包括天文学、历学和古代的宗教学,亦不能出于阴阳家以外。方技四家,实在只算得是一个医家。医经是医学;经方是药物学;房中是专研究生殖一科的;神仙虽然荒唐,却也以医学为本,所以现在的《内经》屡引方士之说。后世的方士,也总脱不了服食等事。与从横家、农家、兵家都在司马谈所论六家之外。所以我国古代的学术有:儒家、偏于伦理政治方面。道家、偏于哲学。阴阳家、古代的宗教家言,包括天文、律、历、算数等学。法家、偏于政治法律方面。名家、近乎论理学。墨家、也在伦理政治方面。而敬天明鬼,比起儒道两家来,宗教臭味略重。从横家、专讲外交。农家、兵家、医家。

而诗赋一略,也可以称做文学。

他推论各家学术,以为都出于王宫。虽所推未必尽合,而“其理不诬”。可以见得古代学术为贵族所专有的情状。

以上所论,战国以前学术界的大略情形,可以窥见了。至于详论他的分歧变迁、是非得失,这是专门研究学术史的事,不是普通历史里证明得尽的,所以只好略而不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