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上古史(22)
六天之中,昊天上帝耀魄宝,是不管事的。古代的君主,要无为而治,最初就是取象于此。所以论生育之功,只有五帝;五帝之中,青帝主春生,赤帝主夏长,白帝主秋杀,黑帝主冬藏,黄帝就是地。为什么天不管事,地却要管事呢?《白虎通·五行篇》说:
地之承天,犹妻之事夫,臣之事君也。其位卑,卑者亲视事,故自同于一行,尊于天也。
那么,地的管事,又在什么时候呢?他说:
土王四季各十八日……土所以王四季何?木非土不生,火非土不荣,金非土不成,水非土不高。土扶微助衰,历成其道,故五行更王,亦须土也。王四季,居中央,不名时。同上,又,行有五时有四何?……上尊不任职,君不居部,故时有四也。案木,火,金,水,各王七十二日,合土王四季各十八日,等于三百六十日。
然则水火木金土,又是什么东西呢?案《白虎通》解释五行的“行”字道:“言行者,欲言天行气之义也。”古人把气认做万物的原质,说“行气”,就是把气变做有形有质之物,就是“万物的生成”。所以《书·洪范正义》解释五行的“次序”道:
万物成形,以微著为渐;五行先后,亦以微著为次。水最微为一,火渐著为二,木形实为三,金体固为四,土质大为五。
他们又说他的“生克”和“配合”道:
木生火者,木性温暖,伏其中,钻灼而出,故生火。火生土者,火热,故能焚木,木焚而成灰,灰即土也……金居石,依山津润而生,联土成山,山必生石,故土生金。金生水者,少阴之气,温润流泽,销金亦为水……故金生水。水生木者,因水润而能生,故水生木。萧吉《五行大义》。
五行所以相害者:天地之性,众胜寡,故水胜火也;精胜坚,故火胜金;刚胜柔,故金胜木;专胜散,故木胜土;实胜虚,故土胜水也:《白虎通·五行篇》。
这全是把当时一种幼稚的“物质思想”附会上去的。至于上帝,虽不管事,也有“下行九宫”之说。
《后汉书·张衡传》注引《乾凿度》:太乙取其数以行九宫。郑玄注:太一者,北辰神名也。下行八卦之官,每四乃还于中央。中央者,地神之所居,故谓之九宫。天数大分,以阳出,以阴入,阳起于子,阴起于午,是以大一下。行九宫,从坎宫始。自此而坤,而震,而巽,所行者半矣,还息于中央之宫。既又自此而乾,而兑,而艮,而离,行则周矣。上游息于太一之星,而反紫宫也。昊天上帝,又名太一。见《周礼》郑注。《南齐书·高帝纪》九宫者:一曰天蓬,以制冀州之野;二为天芮,以制荆州之野;三为天冲,其应在青;四为天辅,其应在徐:五为天常,其应在豫;六为天心,七为天柱,八为天任,九为天英。其应在雍,在梁,在扬,在兖。
这种说法,和《易系辞》“帝出乎震,齐乎巽,相见乎离,致役乎坤,说言乎兑,战乎乾,劳乎坎,成言乎艮”相合的。
以上的话,用如今人的眼光看起来,荒唐极了。然而古代的社会现象,也无一不出乎此,即以政治论,万物的生成,都出于天;天上主化育的,就是五帝;王者代天宣化,所以有“感生”之说。《诗生民正义》引《五经异义》:“诗齐,鲁,韩,《春秋公羊》说,圣人皆无父,感天而生。”案《诗》“履帝武敏歆”,郑笺:“帝,上帝也,敏,拇也……祀郊媒之时,时则有大神之迹,姜螈履之,足不能满,履其拇指之处,心体歆歆然……”于是遂有身……后则生子……是为后稷。”又《商颂》:“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郑笺:“玄鸟,也……汤之先祖有娥氏女简狄……遗卵……简狄吞之而生契。”郑康成先学韩诗,笺诗多同韩义。感天而生,所以谓之天子。四序之运,成功者退,所以有“五德终始”之说。俞樾《达斋丛说》:五德更王,古有二说。
《汉书·律历志》载《三统历》曰:唐火德,夏金德,商水德,周木德,此一说也。《文选·齐字陆昭王碑》注引《邹子》曰:五德从所不胜,虞土,夏木,殷金,周火,又一说也……秦自谓以水德至,此相胜之说。周火故秦水也。汉自谓以火德王,此相生之说,周木故汉火也。既有五德终始之说,一姓就不能终有天下,所以有“易姓革命”之说。革命的命,是指天命而言,所以王者之兴,有受命之说。受命是指符瑞而言。有一种符瑞出现,便是天命他做天子的证据。譬如“河图洛书”,就是符瑞的一种。详见《诗文王篇正义》。
《孟子·万章篇》……然则舜有天下也,熟与之,曰:“天与之。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之谓也。把天心和民意,打成一撅,荒怪之说,一扫而空,高则高矣,然而是儒家的学说,不是三代的事实。王者的治天下,全是奉行天意,所以治定之后,要封禅以告成功。
《白虎通·封禅篇》:王者易姓而起,必升封泰山何?报告之义也。始受命之日,改制应天;天下太平功成,封禅以告天也。所以王者的治天下,是对于天而负责任;既然是对于天而负责任,对于人自然是不负责任的了。这是从大处说的,若要逐一仔细说起来,就千言万语也不能尽。读者诸君,请把惠氏栋的《明堂大道录》看一遍,就可以知道古代一切政治和宗教的关系了。因为明堂是中国最早一个神秘的东西,一切宗教上的崇拜,都在此里头;一切政治,都在这里头施行;一切学术,也都发源于此的。此外一切现象,古人也没有不把宗教去解释他的。看《白虎通》的《五行篇》,就可以明白。
第二节 文字的起源和变迁
中国文字的起源,已见第三章第一节。据《正义》,则“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的“后世圣人”,是黄帝、尧、舜。再看许慎《说文解字序》说:
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
则文字起于黄帝,殆无疑义。然而《尚书·伪孔传叙》说:
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
《伪孔传》原是不足论的书,他要说“伏牺、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所以不得不说伏牺时有文字。然而这所谓《三坟》、《五典》,也是杜撰的。《左传》昭十二年:“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杜注“皆古书名”。《伪孔传》根据于王肃,杜预和王肃,是互相依附的(见丁晏《尚书余论》),尚且只说“皆古书名”;此外《正义》所引诸说,无一和《伪孔叙》相同的;故知此说定是杜撰。所以此说原不足论,然而《正义》申他的话,却颇可注意。《正义》说:
《尚书纬》及《考经谶》,皆云三皇无文字,又班固、马融、郑玄、王肃诸儒,皆以为文籍初自五帝,亦云三皇未有文字。案《伪孔书》虽根据王肃,然辗转相传,至东晋时才出现。又未必尽肃之旧,所以又有异同的地方。……又苍颉造书,出于《世本》,苍颉岂伏牺时乎?且《系辞》云:黄帝、尧、舜,为九事之目;末乃云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是后世圣人即黄帝、尧、舜,何得为伏牺哉?……不同者……其苍颉则说者不同。
故《世本》云:苍颉作书,司马迁、班固、韦诞、宋衷、傅玄,皆云苍颉黄帝之史官也。崔瑗、曹植、蔡邕、索靖,皆直云古之王也。徐整云:在神农、黄帝之间。谯周云:在炎帝之世。卫氏云:当在庖牺、苍帝之世。慎到云:在庖牺之前。张揖云:苍颉为帝王,生于禅通之纪。《广雅》曰:自开辟至获麟,二百七十六万岁,分为十纪;则大率一纪二十七万六千年;十纪者……禅通,九也……如揖此言,则苍颉在获麟前二十七万六千余年……又依《易纬通卦验》,燧人在伏牺前。表计置其刻曰,苍牙通灵昌之成。孔演命,明道经。郑玄注云:刻,谓刻石而记识之……又《韩诗外传》称古封泰山禅梁甫者万余人,仲尼观焉,不能尽识。又《管子书》称管仲对齐桓公曰:古之封泰山者七十二家,夷吾所识,十二而已……是文字在伏牺之前,已自久远,何怪伏牺而有书契乎。
义疏强中传说,本不足论。所引崔瑗……之说,要破司马迁……之说,也未必有力。就使崔瑗……之说是真的,古人同名号的很多(譬如尧的时候有共工,伏羲、神农之间,还有霸九州的共工),安知古时候有个“王者“的仓颉,黄帝时候不再有个做史官的仓颉呢?然而说伏羲以前,久有文字,这话却未可一笔抹杀。用科学的眼光看起来,天下断无突然发生的事情。说前此都是结绳,仓颉一个人,“见鸟兽蹄迒之迹”,突然创造文字,也不合理。所以我说:文字断不是一人造的。从黄帝以前,必已发生很久,不过书传传说,都说是起于黄帝时代;苍颉是黄帝的史官,史官是管记事的,是用文字的,就都说文字是他所造罢了。
然则书传传说,为什么要说文字起于黄帝时代呢?按《易系辞》说:
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
则书契之用,是到黄帝时才广的,以前不过仍用之于“升封刻石”等事。所以大家都说书契是起于黄帝时了。
《说文解字叙》又说:
苍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各本无此六字,段玉裁注本,依《左传》宣十五年《正义》补。字者,言孳乳而寖多也。著于竹帛谓之书,书者,如也。以迄五帝三王之世,改易殊体,封于泰山者七十有二代靡有同焉。案封于泰山者七十二代——这句话原不必当真,然而照古人的意思说起来,自多在黄帝以前;许慎的意思,也未必有异。照此处文义看起来,却像这七十二代,就在三王五帝之世似的。
这是古人文法疏略,不可以辞害意。周礼,八岁入小学。保氏教国子,先以“六书”:一曰“指事”……二曰“象形”……三曰“形声”……四曰“会意”……“五曰转注”……六曰“假借”……及宣王太史籀著大篆十五篇,与古文或异。至孔子书《六经》,左丘明述《春秋传》,皆以古文……其后诸侯力政,不统于王,恶礼乐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分为七国,田畴异亩,车涂异轨,律令异法,衣冠异制,言语异声,文字异形。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闻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斯依《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所谓小篆者也。是时秦烧灭经书,涤除旧典;大发吏卒,兴戍役,官狱职务繁,初有隶书,以趣约易,而古文由此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