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倒是不假,简直把我当成她的小孩了。”她天真无邪地笑了。嗯,我们猫也是会笑的。人类总以为除了自己,其他动物都不会笑,这想法大错特错。我们笑的时候,鼻孔会挤成三角形,喉结咕噜咕噜地震颤。人类只是看不懂罢了。
“你家主人到底是做什么的呀?”我问。
“哎呀,说‘主人’怎么感觉有点奇怪呢。就是女师傅嘛,教二弦琴的师傅。”
“这个我知道。我意思是她的身份是什么?之前一定是个大家闺秀吧?”
“是呀。”
待君至,在那可爱的小松树下……
女师傅在障子门里面拉起了二弦琴。
“多美妙的歌声啊。”三毛姑娘骄傲地说。
“嗯,是挺好听的,可惜我不太明白,这唱的到底是什么呢?”
“你不知道吗?就是那个叫什么的呀。我家师傅特别喜欢这个曲子……师傅今年六十二岁了呢,身体很棒吧。”
都活到六十二岁了,身体能不棒吗?我老老实实回答说:“嗯。”虽然这回答有点愣头愣脑的,不过一时半会想不出什么更妙的回答。
“不过,师傅之前身份还是挺高贵的。我总听她提起。”
“她是什么身份呀?”
“听说是什么天璋院[5]的文秘的妹妹的婆婆的侄子的女儿。”
“什么?”
“就是天璋院的文秘的妹妹的婆……”
“原来如此。你再说慢一点,天璋院的妹妹的文秘的……”
“哎呀,错了错了,是天璋院的文秘的妹妹的……”
“明白,是天璋院对吧?”
“没错。”
“文秘,对吧?”
“对。”
“嫁过去的。”
“是妹妹嫁过去的。”
“嗯嗯,我搞错了。是妹妹的婆家的。”
“婆婆的侄子的女儿。”
“是婆婆的侄子的女儿啊。”
“嗯,这下弄明白了吧?”
“没有啊,这也太乱了,完全没有规律可言。总而言之是天璋院的什么人吧?”
“你还真没弄明白呀。刚才都说好几遍了,就是天璋院的文秘的妹妹的婆婆的侄子的女儿啊。”
“这一连串的关系我倒是听懂了。”
“听懂就好。”
“嗯。”我识相地认输了。人都会说一些看起来非常有道理的谎话嘛。
幛子门内二弦琴的声音戛然停止,传来师傅的声音:“三毛,三毛呀,该吃饭啦。”三毛高兴地说:“哎呀,师傅在叫我呢。我要回去了。你看可以吗?”我倒是很想说不,但是我清楚,就算我说了,她依然会走。
“我走啦,改天再过来找我玩哟。”三毛摇着脖子里的铃铛走了。刚走到院子忽然折回来,看起来很担心的样子:“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我会照实说是因为自己偷吃年糕结果满厨房跳舞闹的吗?当然不会!“没什么,只不过恰好想了一些事情,有点头痛罢了。就是觉得跟你聊聊兴许能好些,这才过来了。你快回去吧。”
“没事就好,那你多保重,再见啦。”三毛看起来有点恋恋不舍的样子。
至此,我被那倒霉的年糕消耗的精神全都回来了,心情大好。回去的路上忽然想穿过茶园,便踏上了那条地上的霜柱开始融化的路。刚从竹篱笆的破洞中探出身,抬头又看见车夫家的大黑,他正在枯菊边上弓着脊背打呵欠。最近看到大黑,虽然已经不觉得害怕,但是觉得搭话是一件非常费神的事情,于是想装作没看见走过去算了。可是我忘记了大黑的脾气。他一旦认定你瞧不起他,绝对不会一声不吭地放过你。
“喂!那个没有名字的小子,你最近架子越来越大了嘛!就算你再怎么吃教师家的饭,也不至于高傲成这个样子。你当我看不出来吗?”
看来大黑还不知道我已经小有名气的事实。本打算言简意赅地给他传达一下,后来想想这家伙肯定也听不懂,索性先打个招呼寒暄几句,然后早点脱身。
“哎呀,是大黑呀!恭贺新禧!你还是那么精神!”我立起尾巴向左转了一周。大黑只是立了一下尾巴,并没有施礼。
“什么恭喜啊?正月就恭喜的话,你小子整年都恭喜[6],你给我小心点,风箱子脸。”
我知道风箱子脸是骂人的词,但是为什么要用这个词来骂我呢?
“我得请问一下,风箱子脸是什么意思呢?”
“嘿,真没见过挨骂了还问是什么意思的。意思就是顶级蠢货。”
顶级蠢货倒是蛮有诗意,只不过他那么一解释,我更不知道风箱子脸的意思了。本想抱着学习的目的再仔细问问,可再问估计只会得到一个更让我云里雾里的答案,于是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迎来短暂的沉默。
我正觉得尴尬,突然大黑家老板娘的叫嚷声传过来:“哎呀,放在柜子上的鲑鱼怎么没了!要了命了!一定又是大黑那个畜生偷的。这猫太讨厌了。等它回来看我怎么收拾它!”这一吼毫不留情地打破了初春空气里的晴朗悠闲,把方才还清幽恬适的地方弄得俗气了不少。
大黑倒是一脸傲慢地听着,一副你愿意怎么吼就怎么吼反正我无所谓的样子。边听边冲我抬抬他方形的下巴,意思让我仔细听着。刚才一直没注意,他这么一动,我立刻发现他脚下有一条沾满泥土的鲑鱼骨头,目测大约值二分三厘钱。
“你还是像以前那么能干呀。”我忘记了之前计划好的剧情,情不自禁地奉上自己的夸赞。大黑却并没有因此得到满足。
“你这小子瞎说什么呀?就凭这一点点鲑鱼就说跟以前一样,你也太小看人了吧!我可是八面威风的大黑啊!”边说边用右前爪挠了挠肩膀,就跟人类挽起袖子要打架是一个意思。
“我知道你是大黑呀。”
“既然知道,就别瞎说什么跟以前一样。你什么意思啊?”大黑频频挑衅,如果换成人,早就推推搡搡,揪住领子打起来了。
正当我束手无策不知如何应对之时,刚才老板娘的声音再次在耳边炸开:“我说西川!西川啊!找你有事呢!马上带一斤牛肉过来!能过来吗?听懂了吧!一斤牛肉,要松软的!”她买牛肉的声音彻底打破左邻右舍的那份宁静。
“哎!一年也就买这么一次牛肉,你听听她快把嗓子喊破了。这是在跟邻居们炫耀自己家买了一斤牛肉呢!臭婆娘心眼儿真多。”大黑一边极尽嘲讽之事,一边伸展了一下四肢。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一直沉默着听他讲。“话说回来,她还真买了一斤啊,不嚷嚷我还真不知道,那等一下就去把牛肉叼出来吃了算了。”大黑轻松地说,好像那牛肉是女主人专门为他买的一样。
“是呀,简直是至上的美味,你真有口福。”我赶紧怂恿他回去。
“关你什么事啊,快给我闭嘴,讨厌!”大黑突然用后腿撩起霜柱未化的土,劈头盖脸朝我砸来。我吓了一跳,就在我抖落身上泥土的时候,大黑潜入了篱笆中,消失不见,十有八九是去西川那里取牛肉了吧。
一进家门就听到了客厅里传来主人的笑声,奇怪的是,那笑声居然带着几分春意盎然。我好奇地从走廊走到主人身边,发现家里来了一位陌生的客人。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带花纹的棉布和服外褂和一条小仓裙裤,一看就是一个认认真真的书生。主人手炉旁边,是印着春庆字样的卷烟盒,以及一封“向您介绍越智东风(oti tofu)先生”的推荐信,落款是水岛寒月。原来是寒月介绍过来的越智东风啊。鉴于我是半路介入的主客会谈,听起来他们像是在讨论我之前提过的美学专家迷亭。
“然后他说那里特别有意思,一定要带我去一趟。”客人不慌不忙地说。
“是什么呢?去那家西餐厅吃午饭就有意思啦?”主人边给客人续茶边询问。
“啊,当时我也没有弄明白哪里有意思,只不过觉得跟他去,有意思的事情一定会发生……”
“看来一起去了呀,怪不得。”
“不过真是吓了一跳。”
主人的表情像是在说我早就猜到了,得意地拍了拍他膝盖上的我的头。有点疼。
“又跟你玩什么弱智的小把戏了吧?那个男人就喜欢这一套。”主人此时肯定回想起了安德利亚·德鲁·萨鲁特事件。
“对。他跟我说,你想不想吃点特别的东西?”
“你们吃什么了?”
“先是看着菜单,说了很多菜式的事情。”
“说的都是菜单里没有的东西吧。”
“是的。”
“然后呢?”
“然后转头看见了侍应生,说,你们家没添什么新菜啊?侍应生好像很不服气似的,说,您看鸭脯肉、小牛排怎么样?然后老师就说谁要特地来你们这里吃这些平庸无奇的东西。侍应生好像没有理解平庸无奇是什么意思,一脸便秘似的表情呆住了。”
“一猜就是这样。”
“然后老师看向我,说,你去法国或者英国随便哪儿的日料店,都能吃到天明调、万夜调[7],相反在日本,不管去哪个西餐馆,都完全没有西餐的气氛——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他肯定留过洋。”
“他什么时候去过外国!虽说钱也有、时间也有,想去的话随时可以去。不过这次,他只是把未来的事情,当作过去的经历来讲了吧?”主人自以为抖了一个绝妙的包袱,嘿嘿地先笑了起来。客人却完全不买账。
“是这样吗?我以为老师已经去过国外了,听他讲故事都出神了。后来还讲了鼻涕虫汤、炖青蛙,感觉他真的吃过。”
“没准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他可是编造故事的小能手。”
“也许吧。”客人把眼神转向花瓶中的水仙,略显失落。
“哦,刚才提到的有意思,就是指这个故事吧。”主人问。
“不不,刚才说的只是一个开头,我还没正式开始讲呢。”
“哦?”主人显得非常好奇。
“然后,老师就跟我商量说,反正也吃不上鼻涕虫和青蛙了,咱们就委屈一点吃个橡面坊[8]怎么样?我当时没多想,就说好呀。”
“哟,橡面坊听起来很新鲜。”
“是的,从没听过,因为老师一脸正经的样子,我就没多想。”学生边说边看向主人,仿佛在为自己的疏忽道歉。
“后来怎么样啦?”主人紧紧追问,完全没有注意到学生的道歉。
“然后就吩咐侍应生来两份橡面坊,侍应生确认说,是肉丸子吗?老师用更严肃的表情纠正侍应生说,是橡面坊,不是肉丸子。”
“这样啊。真的有橡面坊这道菜吗?”
“哎,当时我也觉得有点奇怪,只不过看老师那么严肃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再说老师是留过洋的人,我是说当时我们都觉得老师是留过洋的人,于是我也学着老师的样子,对侍应生重复说,是橡面坊,tochimenbo。”
“侍应生怎么说?”
“侍应生啊?呵呵,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有意思。他站定,思考了一会儿,说:不好意思,今天我们的橡面坊卖完了,如果您愿意试试肉丸子的话,我可以为您点两份。老师一脸遗憾地表示,这样的话就完全没有来这里吃东西的意义了。说着塞给侍应生两毛钱当小费,让他想想办法,麻烦大厨找找原料做橡面坊。侍应生收了钱,说我会去找主厨商量一下,就进厨房去了。”
“看来他真的特别想吃橡面坊啊。”
“不一会儿,侍应生出来了,说,不好意思,做倒是能做,只不过要等很长时间。迷亭老师镇定地回答说,反正我们在正月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就等等吧,为了美食。说完从口袋里摸出烟卷,开始吞云吐雾了。我见状只得从兜里掏出报纸来看。侍应生见状,又去厨房通报了。”
“吃个饭可真麻烦啊。”主人像是读战地快报一样,精力集中,还往客人跟前凑了凑。
“后来侍应生又出来了,说不好意思最近做橡面坊的原料用完了,得去经营进口食品的龟屋或者横滨外贸街的十五号商店买,恐怕今天吃不上了。老师一脸为难的样子,看着我说,这可真是难办啊,我是特意带朋友过来的。还重复了好几遍。我一看这样也不能不说话啊,于是赶紧附和说就是呀,这也太遗憾了。”
“说得对。”主人赞许道。我不明白主人为什么要表示赞许。
“这个时候侍应生一脸为难,连连说只要原料备好了,欢迎您随时光临。老师反问说你们的原料都有什么呢,侍应生只是嘿嘿地笑,并不作答。这时老师说,原料应该是日本派[9]的俳句诗人吧。侍应生马上回答,如果是这种原料的话,就算我们去横滨都买不到啊。接着又是一脸抱歉。”
“啊哈哈哈哈,这才是谜底吧?这也太有意思了!”主人听得哈哈大笑。膝盖摇晃太剧烈,把我都摔下去了。主人的笑点真是奇怪。我猜他应该是庆幸被类似安德利亚·德鲁·萨鲁特事件捉弄的不止他一个吧。
“然后我们走出餐馆,老师特别得意地对我说,怎么样,你今天学到如何用橡面坊来做有意思的事情了吧。我回答说,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然后我们就分开了。可是午饭到那时候也没吃成,真是把我饿得够呛。”
“这可真是把你害苦了。”主人这才想起要表达同情。其实我也想对客人表达同情。至此两人突然无话,只有我喉咙里发出的咕咕声在屋子里回响。
东风忽然仰脖喝下了已经变冷的茶,话锋一转:“其实今天前来拜访,另有一事相求。”
“何事烦恼?”主人关切地问。
“您知道的,我比较喜欢文学和绘画……”
“没错。”主人鼓励道。
“我叫上了几个同好,之前组织了一个朗读会,打算每个月办一次,方便大家共同探讨艺术。第一次就是年底刚刚举办的。”
“不好意思我问一下,听说朗读会指的是用某种韵律来读诗词歌赋,不知道是什么风格呢?”
“准备从先贤的作品开始读,举办几次之后,也可以读同好们创作的一些作品。”
“先贤的作品,比如白居易的《琵琶行》?”
“非也。”
“与谢芜村[10]的《春风马堤曲》?”
“非也。”
“哪种类别的呢?”
“上次读的是近松的殉情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