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号支线的信号员(2)
“不是。我继续进了隧道,跑了五百码后停了下来。我把灯高举过头,看见了实测的距离标识和从拱顶沿墙向下蔓延的潮湿痕迹。我以更快的速度跑了出去(因为我极其厌恶隧道),举着我的小红灯在大红灯周围四下查看,然后爬上铁梯上了坑顶,又爬了下来跑回了这儿。我给两边都发了电报,”有警报出现,发生了什么?“两边却都答复说,”一切正常。“为了摆脱那沿脊而上的寒意,我告诉他说这一定是他的错觉;复杂的眼神经发生病变时就会出现这种幻觉,此类现象在病人中时有发生。有些人已经意识到了自身痛苦的根源,甚至亲身实验证实了。”至于想象出的叫喊声,“我说,”听听我们低语时这奇特山谷的风声,还有风吹电报线那弹竖琴般的狂响吧。“我们坐着听了一会儿,他回说一切正常,还说他对于这些声音了如指掌,毕竟他总独自一人在此度过冬天的漫漫长夜。但他请求我让他把话说完。
我请他原谅,然后他搭着我的手臂,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距它那次现身后六小时内,这条线路上发生了一次重大事故。又过了四小时,死伤者就通过隧道被送来了,恰好经过了那身影所站立的位置。”
我不由地浑身一颤,尽己所能克制住这不悦感。不可否认,我插嘴说,这的确是个不同寻常的巧合,严丝合缝令人印象深刻。但离奇的巧合无疑也时常发生,所以要弄明白这样一个问题就必须考虑到这些因素。当然我得承认,我补充道(因为看到他一副准备反驳我的模样),正常人日常生活中都不会没事找事去制造巧合。
他再次请求让他把话说完。
我也再次恳请他原谅我的无礼打断。
“这件事,”他望向前方,眼神中空无一物,又按住我的手说道,“不过是一年前而已。六七个月过去后,我已然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然而某天早上,天刚刚破晓的时候,我站在门口看着红灯,结果又见到了那幻象。”他说到这儿停了下来,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它喊叫了吗?”
“没有,很安静。”
“它挥手了吗?”
“没。它倚着灯柱,双手挡在面前,就像这样。”
我再一次看着他摆出那个哀悼的姿势。我在墓地见过这般姿态的石像。
“你朝它走过去了吗?”
“我进屋坐了下来,一方面为了理清头绪,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它让我头晕目眩。等我再度走到门边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鬼魂也不见了。”
“那后来呢?之后没发生什么吗?”
他脸色惨白地用食指在我的手臂上敲了两三下,每敲一下就惊恐地点下头:
“就在那一天,在某辆列车驶出隧道时,我注意到身旁的一个车厢窗户,里面看起来头手混杂,还有什么东西在挥动着。我刚好来得及给列车长打讯号说‘停车!’他关掉发动机,拉上刹车,但列车还是滑行了有一百五十多码。我跟在后面跑,一路听到可怕的尖叫和哭嚎。有位年轻貌美的姑娘在隔间里猝死了,当时被抬到了这儿来,就横在你我之间的这地板上。”
看了看他所指的位置,我不由自主地往后拉了拉椅子。
“真的,先生。这千真万确。我把情况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了。”
我一时语塞,口干舌燥。屋外风声、电报线声呼啸而过,如泣如诉。
他继续开口说道。“先生,现在注意听下面的故事,然后再来对我指手画脚。那幽灵一周前又回来了。从那之后它就时不时间或出现。”
“在灯下?”
“在‘危险’警示灯旁。”
“它看上去像是在做什么?”
他带着更为强烈的情绪重复了先前的动作,“天啊,快让开!”
而后他接着说,“它片刻都不让我消停。它不停地向我痛苦地大叫,‘下面那位!当心!当心!’它站在那儿朝我挥手,弄响我的小电铃……”
最后这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昨天我在这儿的时候,电铃是不是也被它响了?所以你走到了门口?”
“两次。”
“哎呀,瞧,”我说,“你被幻觉误导得有多么深。我眼睛就看着电铃,耳朵也听着铃声。我可是个活生生的人,彼时那铃从没响过。它平时也不会乱响,除非是车站要和你联络时它才会正常响起。”
他摇摇头。“先生,在这上面的判断我还不曾失手过。到底是幽灵还是真人弄响的铃声我从未搞混。如果是鬼魂造成的,电铃会没来由地开始异常震动。我没说铃响的时候眼睛一定能看见。你没听见这并不奇怪,不过我可是听到了。”
“你往外看时幽灵在吗?”
“它在那里。”
“两次都是?”
他坚定地重复道:“两次都是。”
“你现在肯陪我到门口一起查看下吗?”
他咬着下嘴唇,很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起身了。我打开门站到台阶上,他立在门口。眼前有“危险”警示灯,隧道漆黑的入口,高高湿湿的石质路堑还有满天繁星。
“你看到它了吗?”我问,留意着他的神态。他瞪大了的眼睛向外凸起,我紧盯某一目标时的样子估计和他半斤八两。
“没,”他答道。“它不在。”
“我觉得也是,”我说。
我们又进了屋里,关上门,坐回原处。我正盘算着要如何利用这一优势,倘若当时那情况也可以算是对我有利的话,他却淡定地继续谈说,完全不觉得我们对于事实的认定存在偏差,这一下子就将我置于不利之地。
“现在你该完全明白了吧,先生,”他说,“让我如此心神不宁的问题就在于,这幻象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告诉他,我不确定自己已完全理解了。
“它在警告些什么?”他望着炉火沉思道,偶尔才看我一眼。“有什么危险?哪儿有危险?这条线路上潜藏着险情,会发生致命的灾难。根据前两次的经验来看,这第三次毋庸置疑。但这萦绕于心太折磨我了。我该怎么办?”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冒汗的前额。
“如果我发危险电报,不管朝哪边,或是两边都发,都说不出个中缘由,”他搓搓手接着说。“我只会惹上麻烦,毫无益处。他们会觉得我疯了。发送内容会是这样,信息:‘危险!小心!’回复:‘什么危险?在哪儿?’信息:‘不知。但,请务必小心!’他们只会炒了我鱿鱼,不然还能怎样?”
他心中的苦痛令人于心不忍。他是位尽职勤恳的人,被这种不可理解的人命关天的责任感快逼疯了,饱受摧残。
“它第一次站在警示灯下的时候,”他又说道,一边痛苦万分地不断地向后掠自己那一头乌发,抓狂地扯着鬓角。“如果实在无法避免,干嘛不告诉我事故即将发生的地点呢?要是可以规避,干嘛不告诉我方法呢?它第二次出现时还捂住了脸,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告诉我‘她会死的。让她待在家里别出行’?倘若它前两次出现只是为了证明它的警告都是真的,好让我在第三次有所警惕,那现在为什么不直截了当来提醒我呢?而我,神啊救救我吧!我只是这荒凉小站的一个小小信号员而已!怎么不去找可以信任,且有权行动的人呢?”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觉得不论是替他考量,还是为公众安全着想,我都该让他镇定下来。所以,我暂时将关于现实还是非现实的问题放到一边,安慰他说尽责者事竟成,虽然他不知道这些烦人的幻象代表了什么,但起码他清楚了自己的责任所在。如此这般一说,远比之前企图靠说理转变他的观念来得有效得多。他平静了下来。随着夜色渐深,工作量开始大增,得占用他更多精力。于是我在凌晨两点的时候离开了。我表示愿意留宿一晚,可他不同意。
我承认沿路向上时,我曾屡次回头望向那盏红灯。我不喜欢它,要是床在这种灯下,我肯定睡不好。我承认我也不喜欢那两起意外和那个死去女孩的故事。
然而我脑中所想最多的还是要怎么做才能解开这个谜团?我知道此人聪敏警觉、勤恳严谨,不过他这种状态还能维持多久?尽管级别低下,但他肩负重任。我(比如说)是否敢以生命担保他还能继续严格精准地落实好工作?
倘若我没事先告知他并提出个折中方案,就直接找到他上司转达他所言的话,总感觉有些背叛的意味在。所以我终究还是决定陪他去找所知晓的那片地区最高明的医生(也是变个法子暂且保守他的秘密),听听专家的见解。他告诉我说第二天晚上会换班,日出一两小时后他就下班了,日落后不久就要重新回到岗位。我们约好到时相见。
第二天傍晚气候宜人,我早早地出门乐享其中。我穿过靠近深深路堑顶部的小路时,夕阳还尚未西下。我告诉自己还能多散一小时步,来回各三十分钟,然后去信号员的小岗亭正是时候。
在继续溜达前,我踏上了沟壑的边缘,习惯性地向下望了一眼,那儿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信号员的地方。我看到隧道口处有个人影,左衣袖遮着眼睛,死命挥动着右臂。瞬间一阵颤栗就向我袭来,惊恐之感难以言表。
这不可名状的恐惧不一会儿就消散了,因为我马上发现那的确是个真人。不远处还有一小群别的什么人,他像是在向他们演示自己的手势。警示灯尚未亮起。灯柱旁搭着一间从没见过的小矮屋,似乎是用几根木头柱子和一块防水油布盖成的,看起来不过一张床那么大。
我全速冲下山去,因为莫名其妙心里就觉得出事了,一想到如果是因为我把他独自留在那儿,从而没人能监督纠正他的所作所为,因此导致了严重事故,我的内心就闪过一丝自责与担忧。
“出什么事了?”我问那人。
“先生,信号员他今早去世了。”
“不会是这岗亭里的那个吧?”
“正是他,先生。”
“不会是我认识的那个吧?”
“先生,如果你认识他的话,你会认出来的。”负责的男子说道,郑重地脱下帽子,抬起油布的一端,“他的遗容很安详。”
“唉,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布再次盖上时我挨个抓着他们问。
“先生,他被火车头撞到了。全英国没人比他更能胜任这份工作了,但不知怎么的,他没注意和铁轨保持距离。那可是大白天,他却点亮了灯,握在手里。火车从隧道里驶出的时候,他背朝着它,被撞死了。这位就是司机,刚刚就是在描述事件经过。汤姆,来给这先生讲讲。”
那人穿着件粗制滥造的深色外套,从所处的隧道口走回来。
“先生,那时我正在隧道里转弯,”他说,“我看见他站在尽头,就像是透过望远镜看到的一样。当时已经来不及减速了,而且我深知他一贯谨慎。看他似乎没留意汽笛声,在向他撞去时我关了发动机,同时竭尽所能朝他大喊。”
“你喊了什么?”
“我说,‘下面那位!当心!当心!天啊,快让开!”
我顿时惊得魂飞魄散。
“啊!那一刻真是太可怕了,先生。我一直在不停叫他,我举起这只手挡住眼睛不敢看他,另一只手一直挥舞到最后一刻,却还是无济于事。”
且让故事到此暂告一段落,不必再多言任何离奇的缘由,让我不妨用一个巧合来为其画上句号。火车司机的警告所言中的,不仅是悲惨的信号员向我复述的困扰着他的话语,其实也是我而非他自己看到所模仿的那动作时,暗暗于心中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