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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吉思汗逝世与发丧地点辨析

胡斯振

《元史·太祖纪》:成吉思汗“(二十二年)秋七月壬午,不豫。己丑,崩于萨里川·哈老徒之行宫”。这个地点,冯承钧译《多桑蒙古史》注云:“《元史》谓成吉思汗死于萨里川·哈老徒之行宫,此二名皆属蒙古语名,疑其士卒以此名名其汗身死之汉地。”可见早就使人有些迷糊。直到近年,也还有一些同志理解的不十分清楚。例如说:“1227年7月,成吉思汗在经略西夏时,病逝在萨里川哈老徒的行宫,终年六十六岁。”又如说:“1227年,成吉思汗病逝于进攻西夏的征程上。”《元史》记载:“(二十二年)秋七月壬午,不豫。己丑,崩于萨里川。哈老徒之行。”这从文理上似乎说萨里川哈老徒是西夏地方。

萨里川哈老徒,是汉地还是蒙古地?成吉思汗是不是真正病逝在萨里川哈老徒?

成吉思汗病逝地点,各家说法不一。《元史》说的“萨里川哈老徒”,自然是蒙古地名而非汉地,但又不是洪钧《元史译文证补》注释中说的鄂尔多斯。洪钧认为:“萨里川哈老徒,今鄂尔多斯右翼前旗西南有哈柳图河,东南流,合金河入榆林边。蒙古名金河曰锡喇乌苏,史之萨里与锡喇对音,哈老徒与哈柳图音合。鄂尔多斯当是崩自,非葬。”洪钧:《元史译文证补》卷一下《太祖本纪译证》第93页,上海商务版,民国26年。②萨囊彻辰:《蒙古源流》卷四,道润梯步校译本,第182页、185页。鄂尔多斯是成吉思汗陵寝所在,原白屋八间(八白室),“建立在阿勒台山阴、哈岱山阳之大鄂特克地方”②。明英宗天顺(1457~1464年)年间,鄂尔多斯守陵部众进驻河套地方,才有今天的伊金霍洛。《内蒙古自治区概况》,第242、243页,内蒙古人民出版社。所以现在的鄂尔多斯,并不是逝世地点。当时征伐西夏途中逝世的地点,现有几种重要说法。

一是朵儿蔑该(灵州)城说,出自《蒙古秘史》。《秘史》所记过程:至狗儿年(1226年)秋,去征唐兀。冬,围猎坠马,在搠斡儿合惕地面下营养伤,遣使唐兀问罪。在贺兰山战败阿沙敢不。《蒙元秘史》,第265页。雪山住夏(当在1327年),赏孛斡儿出、木合黎主因种百姓。《蒙元秘史》,第5266页。

成吉思汗自雪山起程,过兀刺海城,却来攻打灵州城。时唐死惕主不儿罕,将着金佛并金银器皿及男女驼马等物,皆以九九为数来献,成吉思汗止令门外行礼。行礼间成吉思汗恶心了。至第三日,将不儿罕改名失都儿忽,命脱仑杀了。《蒙元秘史》,第6267页。至猪儿年(1227年)成吉思汗崩。《蒙元秘史》,第268页。《秘史》之后,罗卜桑丹津《黄金史》、萨囊彻辰《蒙古源流》、屠寄《蒙兀儿史记》、柯劭态《新元史》、蒙古策·达木丁苏隆编译的《蒙古秘史》等著作,都持此主张。

二是六盘山说,主要出自《史集》。拉施特《史集》所叙过程最详:鸡年(1225年)秋,成吉思汗出征唐兀,“首先占领了甘州、肃州、河州和斡罗孩城,又围攻了答儿沙该(《秘史》第267节作朵儿蔑该,即灵州),放火烧城”。唐兀主自夏京率五十万人来战,但蒙古军践冰渡河,大败夏军,唐兀死者为蒙古十倍。成吉思汗说:“这次他(指夏主)遭受到这样大的失败,往后再也没有什么力量了,于是就不再注意他了。”接着,在狗年(1226年),成吉思汗得噩梦,父子密谈,立下遗嘱,以窝阔台继位。将儿子打发走后,成吉思汗向南家思进发。那个地区上的君王接二连三地来降。当他来到女真、南家思和唐兀地面交界处的六盘山地方时,女真国王遣使献珠,唐兀国王遣使请降,并求延缓一月献城。此后,自知病危,大渐已近。遗命秘不发丧,待献城时杀夏主屠城“猪儿年秋第二月十五日(伊斯兰教历六二四年九月,即公元1227年9月),他为他那著名的兀鲁黑留下了汗位、领地和国家,离开了(这个)易朽的世界”。汉文史料有的也记为六盘。如《元史·察罕传》,按其文意应在六盘。元末明初陈柽《通鉴续编》、明成化年间商辂《续通鉴纲目》等都说蒙古铁木真“卒于六盘”伯希和:《成吉思汗》,黄振华译,载内蒙古大学《蒙古史研究参考资料》第23辑27、28、31、32、38、49页。。清朝前期,法国教士宋君荣(Gaubil)《成吉思汗传》也说卒于六盘。《史集》的说法,洪钧早译为证补(《元史译文证补·太祖本纪译证》第90、92页:帝“行至六盘山,为主儿保,南纪牙斯,合申三处交界之地,帝自此病日渐,临崩之前,告其大臣,我死且不发丧,忽令敌人,待合申主来,即尽杀之。猪儿八月十五日,帝崩”)。此外,日本北村三朗(《成吉思汗》)、那河通世(《成吉思汗实录》)、佐久间信恭等人也说成吉思汗殂于六盘。总之,主张这种说法的人不少。

三是清水县西江说,出自《元史》。《元史·太祖纪》“二十一年丙戌(1226年)春正月,帝以西夏纳仇人亦腊喝翔昆及不遣质子,自将伐之。二月,取黑水城。夏,避暑于浑垂山。取甘、肃等州。秋,取西凉府搠罗、河罗等县,遂渝沙陀,至黄河九渡,取应里等县。……冬十一月庚申,帝攻灵州,夏道嵬名令公来援。丙寅,帝渡河击夏师,败之。……二十二年丁亥春,帝留兵攻夏王城,自率师渡河攻积石州。二月,破临洮府。三月,破洮、河、西宁三州。……夏四月,帝次龙德,拔德顺等州,……闰(五)月,避暑六盘山。六月……夏主李降。帝次清水县西江。秋七月壬午,不豫。己丑,崩……”《元史》校点本,第一卷第24、25页,中华书局,1976年。采用此说的,早有多桑见冯承钧译《多桑蒙古史》,第一卷第九章第152、153页。、伯希和,近有已故韩儒林先生见韩儒林《成吉思汗》第76页,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对于以上三种说法所根据的蒙文、波斯文、汉文三种史料,我们稍一检读,即不难发现:《史集》和《元史》所记征唐兀的进军路线,基本一致。它们都记载蒙古军先取肃州、甘州,年终攻打灵州(《史集》仅提早记在鸡年,即1225年);胜利之后,成吉思汗一面留兵攻夏王城,一面亲自率师向南家思进发,驻夏六盘,而后病逝。只是《史集》记在“女真、南家思和唐兀地面交界处的”六盘山地区,而《元史》更确指在“清水县西江”(位于流入渭水的清水河上)。所以第二、三两种说法十分接近,差异不大。

《蒙古秘史》所记,由贺兰山而雪山而灵州,为什么分歧如此之大呢?

《秘史》征唐兀时间(1226~1227年)和《元史》接近。但第266~267节所记的“雪山”,查对地图,贺兰山与灵州之间并无另外的雪山。我们疑为六盘山。其次,《秘史》第265节所记贺兰山之战,战前是阿沙敢不回话挑衅,激怒了成吉思汗,蒙古军“遂到贺兰山与阿沙敢不厮杀,阿沙敢不败了。走上山寨,咱军将他能厮杀的男子,并驮驮等物,尽杀虏了……”《蒙古秘史》续集卷第165~298节,额尔登泰、乌云达赖校勘本1046~1048页,内蒙古人民出版社。看来这是一次大捷。时间是1226年冬天。这和《史集》、《元史》所记灵州战役对较:《史集》说“唐兀主自夏京率五十万人来战”,《元史》说“夏遣嵬名令公来援”,大败,仅统军首领不同;而在战术上,《史集》说“蒙古军践冰渡河”,《元史》也说“帝渡河击夏师”,展看地图,灵州渡河正是贺兰山南麓。所以《秘史》记为“到贺兰山厮杀”。由此,我们认为《秘史》贺兰山之战即为《史集》、《元史》的灵州之战。再其次,《秘史》第267节所记的灵州之战说:唐兀主以九九为数来献重礼,而成吉思汗恶心,至第三日命脱仑将他杀了。关于唐兀主献礼情节,《史集》记为成吉思汗在六盘山时女真遣使献珠,唐兀遣使请降,并求延缓一月献城;《元史》也记避暑六盘山时金使请和,夏主李请降。对于成吉思汗得病(“恶心”),《史集》记为“噩梦”、“病危”,《元史》记为“不豫”。所以我们认为:唐兀献礼,成吉思汗病重;都实有其事,而地点则不在灵州而在六盘。至于献礼时即杀夏主一节,《史集》、《元史》都记成吉思汗逝世时夏主未死,夏王城未下,《史集》更有遗命“秘不发丧”和夏主献城时杀主屠城决策。故当时杀夏主情节,极不可靠。

那么,成吉思汗在六盘时夏主献礼、自身病重,为什么偏偏误记或移记在灵州呢?我们推断认为:(1)《秘史》作者始终不渝地遵照成吉思汗临终遗命“秘不发丧”,故有意不写明逝世的具体时间(只说猪儿年崩)和地点(六盘地区)。(2)此前灵州(朵儿蔑该城)之战(即《秘史》贺兰之战),是蒙古征唐兀中一次决定性大捷,《史集》记载攻取时“放火烧城”,此后夏军溃败不能复振(成吉思汗说“这次他遭受这样大的失败,往后再也没有什么力量了”)。而后来夏主出降被杀(杀了失都儿忽),夏王城被屠,大约也是驻灵州军领命奉行,故《秘史》作者把灵州名为朵儿蔑该(Dormegei,侵占),意为胜利占领之城。(3)同时为把圣主逝世之地秘而不宣,还可设想他的金身在此坐观胜利,故把六盘丧事一并记在灵州。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1)成吉思汗逝世地点以六盘山南的清水县西江或六盘山营地较灵州(朵儿蔑该城)更为可信;(2)无论清水县西江也好,六盘山也好,灵州(Dor-megei)城也好。总之,绝不是在萨里川·哈老徒,这是确凿无疑的。


(本文原载于《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3期,作者单位西北民族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