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与梦想1:1932-1972年美国社会实录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1章 序曲谷底(1)

1932年夏,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绝望的气息,美国华盛顿特区恰似欧洲小国四面楚歌的首府。5月以来,已经有25000多名身无分文的“一战”退伍军人带着妻儿在街区公园、垃圾场、废弃的仓库和歇业的商店安营扎寨。军人们不时操练,唱战歌,也曾在10万名华盛顿市民的沉默注视下,由一位荣誉勋章得主带领,高举褪色的棉布制国旗在宾夕法尼亚大道上游行。然而,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默默等待、愁眉不展。他们一直在请求政府施以援手,从“大萧条”时期开始计算,这已经是第三年年末了,他们格外希望能立即得到退伍军人“补偿金”(这一补偿金是1924年《服役证明修正法》中规定的,但是要等到1945年才发放)。如果现在兑现,他们每人可以拿到约500美元。报刊编辑们将他们称为“补偿金军队”、“补偿金游行队”,他们则自称“补偿金远征军”。

远征军成员曾希望国会能提供帮助,最终却是徒劳。现在他们只能向胡佛总统求助,乞求总统接见他们的领袖代表团。然而,总统传话说他太忙,接着就与外界隔离了:总统参观参议院的计划被取消,白宫周边地区日夜有警察巡逻。这是自停战以来,总统官邸的门第一次被锁上,《纽约每日新闻》报的标题是“胡佛自锁白宫”。胡佛甚至设立路障,白宫周边一个街区以内实施交通管制。一位断臂老兵试图穿过警戒线,却在被毒打了一顿之后关进了监狱。

现在回想起来,政府的反应过度似乎是出于恐惧和挫败感。远征军成员手无寸铁,激进分子被驱逐,尽管已经饥肠辘辘,但仍然没有当街乞讨。他们势单力薄,不足以构成任何威胁。《巴尔的摩太阳报》的一位记者——34岁的德鲁·皮尔森,形容他们“衣衫褴褛,精疲力竭,精神萎靡,毫无神采”。连续数日的静坐示威已经让他们有些坚持不住了。一位卫生部巡视员称退伍军人住地的卫生条件“极其恶劣”。在很大程度上,临时搭建的军资供应处只能靠捐助维持:梅因市和新泽西州卡姆登市的朋友们给他们送来了几大卡车的食物;一位极为同情他们的面包店老板每天送来100个面包,另一位面包店老板送来1000个馅饼;海外退伍军人协会捐了500美元;游行者们在格里菲斯体育场自行举办拳击比赛,又筹集到了2500美元。一切都处于杂乱无章的状态。政府几乎什么都没有做(华盛顿的警察给这些不速之客提供面包、咖啡和炖菜,每人每天收取6美分,连这也引起了胡佛的强烈不满)。到8月中旬,酷热高温已逼近每年的气温最高值,越来越缺水,苦难加剧。

那时,英国外交部把华盛顿划归为亚热带气候。各国外交官们都恨透了华盛顿闷热潮湿的天气,除了市中心几家打着“清凉一夏”招牌的剧院,其余地方都没有空调。一到夏天,华盛顿就成为遍布遮阳篷、纱窗门廊、冰块手推车、夏季家具和凉席的城市,用官方指南的话来说,这里还是“研究昆虫的绝妙去处”。没有门帘和门廊,远征军暴晒在炙热的阳光下,他们的先头部队进入特区时,正是春光无限、春色满园之时。到了7月,盛开的玉兰花和杜鹃花已凋谢,樱桃树也变得光秃秃的,似乎连土地都毫无生气,远征军看起来就像生活在沙漠中一般。市中心的商户抱怨:“看到这么多萎靡不振的人,生意也不景气了。”的确,他们也仅能给国家带来这点儿威胁了。

然而,如果说远征军带来危险只是无中生有,那么在那个时代的国际舞台上,华盛顿地位低微且依赖欧洲则有根有据。那时世界上65个具有独立主权的国家中,只有一个超级大国:大英帝国。大英帝国占据地球上超过1/4的耕地面积——分布在欧洲、亚洲、非洲、美洲和大洋洲。阳光所到之处就有大英帝国的土地。大英帝国统治着4.85亿为其效忠的人民。如果你想说什么东西稳定,可以形容其“如直布罗陀的岩石般稳固”或“如英格兰银行般可靠”,当时美元与英镑4.86∶1的比值似乎是财政安全的基本准则。那时只有几个名不见经传的飞行员和一位被革职的美国将军——米切尔做着空军的白日梦。海军在那时极为受重视,实际上世界上没有一条航道可以不受英国的控制。直布罗陀海峡、苏伊士运河、亚丁湾、新加坡海峡和好望角都直接由英国海军部控制。马尔维纳斯群岛的英国海军站控制着麦哲伦海峡,连巴拿马运河都由英国皇家海军加勒比海舰队控制。结果,美国就如英国殖民地一般,完全处于英国皇家海军的控制之下。伦敦劳埃德保险公司针对美国入侵的危险提供了500倍的保险赔偿。《财富》杂志向其读者们保证“无论船舶或飞机的速度有多快,大西洋和太平洋仍然并将永远是屏障”,该杂志认为,自美国有史料记载起,英国舰队已经称霸海洋。

华盛顿的想法也是如此,因为一个超级大国应有的地位、条件和大多数的抱负都是美国所欠缺的。夏季的华盛顿如沉睡的村庄,在其他季节就更无人问津。论城市面积,华盛顿在全美排名第14,大部分国内重大问题的决策权都在金融中心纽约。只有需要联邦政府采取行动时,曼哈顿各大机构的律师们,如查尔斯·埃文斯·休斯、亨利·L·史汀生和伊莱休·鲁特,才会莅临华盛顿,为共和党人士出谋划策。柯立芝总统通常在午餐前就完成一天的工作。胡佛是在办公桌上安装电话的第一任总统,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他还雇用了5名秘书(历届总统的秘书都没有超过一名),并通过传唤器系统传达命令。

美国国务院大楼所在地雾谷原来是一个黑人贫民区,现在的美国国防部(五角大楼)所在地曾经是农业实验站,因此也是典型的华盛顿辐射地带。《星期六晚邮报》指出:“靠近国家立法心脏地带的这一大片区域,其中很多仍然属于农场。”政府雇用的外事人员不到2000人。令人奇怪的是,白宫对面那栋被数不清的栏杆、炮塔、圆柱门廊包围着的双重坡顶的大厦就是现在的行政办公楼,外表丑陋。当时国务卿、陆军部长、海军部长竟都挤在其中办公。实际上,1929年的一场大火烧毁了总统椭圆形办公室后,总统和他的下属们就搬进了这栋大厦,并没有人感觉拥挤,自然更谈不上讲究排场。当时,后来军事武官和社交秘书所在的白宫东翼当时还没有修建,美国联邦特勤局还没有向公众封锁行政大楼西路,它还只是城市里一条普通的街道,平时离总统办公室掷石可及之处就可以停车。如果有人需要拜访国务卿,有时会在门口受到接见。在行政办公楼的同一层内,陆军参谋长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与他唯一的副官只一门之隔。他需要帮忙时,只要喊一声“艾森豪威尔少校”,艾克(艾森豪威尔的昵称)就会急忙跑来。

《财富》杂志的一位作者(幸好是位匿名作者)曾描述这位将军“生性腼腆,不喜抛头露面”,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即使在当时,麦克阿瑟都会以第三人称称赞自己,边说话边点燃他那长长的烟嘴。他在身后放置了一面15英尺[1]高的红木框镜子,以使自己显得高大魁梧。正如艾森豪威尔后来回忆,当麦克阿瑟感到自己被怠慢时,就会“大发雷霆,说这个人追名逐利、没有礼貌、盲目判断、不讲信用、目中无人、违反宪法、麻木不仁,如今真是世风日下,等等”。这在当时也很正常,当时职业军人的日子很难熬,从下级军官升级到上校只能靠资历,而且在20世纪30年代初,从上尉升到少校,就要熬22年。除了数日历,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生活几乎逼得艾森豪威尔解甲归田。那些年,他养成了阅读斯特里特–史密斯公司的低俗小说的习惯:《西部双枪骑士》、《西部故事》、《惊险西部》和《牛仔短篇小说》。在波多马克河彼岸的梅尔堡,总是可以看到小乔治·巴顿(1919年就已升为少校)每星期三和星期六下午4点打马球。他经常驾驭自家的马参加赛马比赛,赢得了400条奖带和200座奖杯。那时他已因珍珠手柄的左轮手枪声名远播,但他仍然在追求更大的挑战——打猎、飞碟射击和飞行。和艾森豪威尔少校不一样,巴顿少校家底殷实。

要了解40年前美国多么目光短浅,也许没有比简单了解军队编制更形象直观的了。美国的兵力当时在世界上排名16,位列捷克斯洛伐克[2]、土耳其、西班牙、罗马尼亚和波兰等国之后。美国仅有132069名每月领取17.85美元军饷的士兵。理论上,他们可以勉强与南斯拉夫的军队(138934人)抗衡。但实际上,他们完全不是对手,因为麦克阿瑟的大部分官兵不是专注于文案工作,就是在毗邻墨西哥的边境巡逻或驻守在美国的各处海外属地。参谋长只留下3万兵力,这比1776年英王乔治派来镇压美国殖民地反叛军的兵力还少。

此外,陆军的质量也着实令人汗颜。当时的军费不到今天的1/400,这么说来,也确实是一分钱,一分货。《财富》杂志称它为世界上“装备最差”的军队,大家也都默认了。一旦遭遇危机,麦克阿瑟只能派出1000辆过时的坦克、1509架飞机(其中最快的时速不过234英里[3]),以及一个机械化步兵团(由骑兵带头,战马都套着芥子气防化护腿)。一位记者写道:美国军队给人的印象是“穿着松垮的制服,敞着怀,慵懒地扛着一支过时的步枪,在广袤的大地上没完没了地走来走去”。

麦克阿瑟是美国唯一一位四星上将(也没有三星上将)。作为参谋长,他年薪10400美元,在梅尔堡有一处官邸,陆军唯一一辆豪华轿车供其专用。对麦克阿瑟的副官来说,他的地位似乎遥不可及。那时艾森豪威尔少校年俸3000美元。因为他还兼任军队的国会说客,因此常去国会山。但麦克阿瑟从不把豪华轿车借给他,也不给他报销出租车费,因为华盛顿的任何部门都没有这一项支出。正如艾森豪威尔日后回忆道:当时他下楼穿过大厅,填写一份表格以换取两张电车乘车证,然后站在宾夕法尼亚大道边,等待从普莱森特山开来的电车。

通常不会等太久,因为华盛顿电车轨道交错,有将近700辆载客电车。除了冬天电车容易短路发生故障,其余时候它们都运转正常,堵车是下一代人的事情了。如果开车上班(时速限22英里),可以把车停在办公楼前,停车位从不短缺。汽车种类繁多,包括帕卡德、斯塔德贝克、格雷厄姆、皮尔–箭、特拉–普雷恩和斯图茨等品牌的汽车。但以后来的企业标准来看,这些制造商只能算得上是小打小闹。

各阶层的人们,包括公务员,星期六上午都要上班。夏天,他们穿着应季的服装:白色亚麻或棉质套装、秸秆草帽或巴拿马草帽、软领衬衫和轻便内衣,但只有在最温暖的几个月才能这样穿,因为当时还没有中央供暖系统。1932年,华盛顿的五大日报充斥着各种社会动荡的消息,但没有一件是黑人引起的。虽然26%的华盛顿居民都是黑人(美国城市中的最高比例),但他们出奇一致地忍受着痛苦。官方指南提到,“皮肤黝黑的南部孩子”仅限于当佣人和从事“手工劳动”。百货公司、电影院和政府自助餐厅都不接待黑人。黑人工人们在宾夕法尼亚大道上为新司法部大楼挖地基,只能自带午餐,否则就要挨饿。即使他们想要一杯水,也不得不步行到两英里外,在第7街上找一家肯接待他们的餐馆。霍华德大学是一所黑人大学,但校长是白人。当胡佛总统派金星奖章[4]得主的母亲们去法国时,黑人母亲只被分配坐次一等船的二等舱。《阿莫斯与安迪》是当时美国国内最流行的广播节目,每晚都会播放,内容关于种族歧视,由两名白人男子扮演黑人,用奇怪的腔调表演说唱。

黑人居住在华盛顿西南部的雾谷和整个乔治敦,那时尚未被猎奇爱好者们发现,可能也是因为城市别处风景如画。那时,华盛顿特区的绿化很好,人均享有6棵树。最具异国情调的街区是卡洛拉马高地和马萨诸塞大道。每个犹太人都知道,这些华丽的豪宅“禁止入内”,那时反犹太人不亚于歧视黑人;因为当时尚没有以色列这个国家,所以反犹太人甚至没有惊动外交界。现在位于马萨诸塞大道的使馆区,当时是在第16街,大使们穿着条纹裤和双排扣礼服,可以直接步行到白宫。他们在市中心漫步时,由于路面用鹅卵石铺就,他们不得不走得小心翼翼。大超市仅分布在加利福尼亚州,华盛顿则主要是小杂货店、大西洋和太平洋食品公司的红色门廊销售点、露天市场,或者是大马路上。大街上随处可以听到街头乞讨者的音乐演奏声、手推车小商贩的叫卖声,还有磨刀人的吆喝声,这是在招呼家庭主妇们拿出刀具来打磨。市中心,鲜花店和水果摊给街角带来缤纷的色彩;码头上,牡蛎市场热闹非凡。华盛顿特区市场位于宾夕法尼亚大道,即现在国家档案馆所在地。在K街农贸市场的繁荣盛景里,充斥着鱼贩的叫声和宰杀好的架上兔子的摇摆,马具店门前,伫立着一个与真马等身的木马。1932年的华盛顿仍然有上千匹拉活的马。K街的鹅卵石路上沾染了不少马的粪便。那些夹杂着大市场和街边摊的气味,很快就在伟大的柏油马路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