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生命的足迹——自述性散文(5)
这是临别的前一天上午,山大安排带我们来看黄河。车沿着二环东路一直驶来,做主人的见我神情热切,问题不绝,不愿扫客人的兴,也不想纵容我期待太奢,只平实地回答,最后补了一句:“水色有点浑,水势倒还不小。不过去年断流了一百多天,不会太壮观。”
这些话我也听说过,心里已有准备。现在当场便见分晓,再提警告,就像孩子回家,已到门口,却听邻人说,这些年你妈妈病了,瘦了,几乎要认不得了,总还是难受的。
天高地迥,河景完全敞开,触目空廓而寂寥,几乎什么也没有。河面不算很阔,最多五百米吧,可是两岸的沙地都很宽坦,平面就延伸得倍加敻远,似乎再也够不到边。昊天和洪水的接缝处,一线苍苍像是麦田,后面像是新造的白杨树林。此外,除了漠漠的天穹,下面是无边无际无可奈何的低调土黄,河水是土黄里带一点赭,调得不很匀称,沙地是稻草黄带一点灰,泥多则暗,沙多则浅,上面是浅黄或发白的枯草。
“河面怎么不很规则?”我转问建辉。
“黄河从西边来,”建辉说,“到这里朝北一个大转弯。”
这才看出,黄浪滔滔,远来的这条浑龙一扭腰身,转出了一个大锐角,对岸变成了一个半岛,岛尖正对着我们。回头再望此岸的堤坝,已经落在远处,像瓦灰色的一长段堡墙。更远处,在对岸的一线青意后面,隆起一脉山影,状如压扁了的英文大写字母M,又像半浮在水面的象背。那形状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无须向陪我的主人求证。我指给我存看。
“你确定是鹊山吗?”我存将信将疑。
“当然是的,”我笑道,“正是赵孟頫的名画《鹊华秋色》里,左边的那座鹊山。”曾繁仁校长带我们去淄博,出济南不久,高速公路右边先出现华山,尖得像一座翠绿的金字塔,接着再出现的就是鹊山。一刚一柔,无端端在平地耸起,令人难忘。从淄博回来,又出现在左边。可惜不能停下来细看。
周晖走过来,证实了我的指认。
“徐志摩那年空难,”我又说,“飞机叫济南号,果然在济南附近出事,太巧合了。不过撞的不是泰山,是开山,在党家庄。你们知道在哪里吗?”
“我倒不清楚。”建辉说。
我指着远处的鹊山说:“就在鹊山的背后。”又回头对建辉说:“这里离河水还是太远,再走近些好吗?我想摸一下河水。”
于是永波和建辉领路,沿着一大片麦苗田,带着众人在泥泞的窄埂上,一脚高一脚低,向最低的近水处走去。终于够低了,也够近了。但沙泥也更湿软,我虚踩在浮土和枯草上,就探身要去摸水,大家在背后叫小心。岌岌加上翼翼,我的手终于半伸进黄河。
一刹那,我的热血触到了黄河的体温,凉凉地,令人兴奋。古老的黄河,从史前的洪荒里已经失踪的星宿海里四千六百里,绕河套、撞龙门、过英雄进进出出的潼关一路朝山东奔来,从斛律金的牧歌李白的乐府里日夜流来,你饮过多少英雄的血难民的泪,改过多少次道啊发过多少次泛涝,二十四史,哪一页没有你浊浪的回声?几曾见天下太平啊让河水终于澄清?流到我手边你已经奔波了几亿年了,那么长的生命我不过触到你一息的脉搏。无论我握得有多紧你都会从我的拳里挣脱。就算如此吧这一瞬我已经等了七十几年了绝对值得。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又如何?又如何呢,至少我指隙曾流过黄河。
至少我已经拜过了黄河,黄河也终于亲认过我。在诗里文里我高呼低唤他不知多少遍,在山大演讲时我朗诵那首《民歌》,等到第二遍五百听众就齐声来和我:
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
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从青海到黄海
风也听见
沙也听见
我高呼一声“风”,五百张口的肺活量忽然爆发,合力应一声“也听见”。我再呼“沙”,五百管喉再合应一声“也听见”。全场就在热血的呼应中结束。
华夏子孙对黄河的感情,正如胎记一般地不可磨灭。流沙河写信告诉我,他坐火车过黄河读我的《黄河》一诗,十分感动,奇怪我没见过黄河怎么写得出来。其实这是胎里带来的,从诗经到刘鹗,哪一句不是黄河奶出来的?黄河断流,就等于中国断奶。山大副校长徐显明在席间痛陈国情,说他每次过黄河大桥都不禁要流泪。这话简直有《世说新语》的慷慨,我完全懂得。龚自珍《己亥杂诗》不也说过么:
亦是今生未曾有
满襟清泪渡黄河
他的情人灵箫怕龚自珍耽于儿女情长,甚至用黄河来激励须眉:
为恐刘郎英气尽
卷帘梳洗望黄河
想到这里,我从衣袋里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对着滚滚东去的黄河低头默祷了一阵,右手一扬,雪白的名片一番飘舞,就被起伏的浪头接去了。大家齐望着我,似乎不觉得这僭妄的一投有何不妥,反而纵容地赞许笑呼。我存和幼珊也相继来水边探求黄河的浸礼。看到女儿认真地伸手入河,想起她那么大了做爸爸的才有机会带她来认河,想当年做爸爸的告别这一片后土只有她今日一半的年纪,我的眼睛就湿了。
回到车上,大家忙着拭去鞋底的湿泥。我默默,只觉得不忍。翌晨山大的友人去机场送别,我就穿着泥鞋登机。回到高雄,我才把干土刮尽,珍藏在一只名片盒里。从此每到深夜,书房里就传出隐隐的水声。
二○○一年七月于高雄
金陵子弟江湖客
一
我这一生,先后考取过五所大学,就读于其中三所。这件事并不值得羡慕,只说明我的黄金岁月如何被时代分割。
第一所是在南京。那是抗战胜利后两年,我已随父母从四川回宁,并在南京青年会中学毕业。那年夏天在长江下游那火炉城里,我同时考取了金陵大学与北京大学,兴奋之中,一心向往北上。可是当时北京已是围城,战云密布;津浦路伸三千里的铁臂欢迎我去北方,母亲伸两尺半的手臂挽住了我,她的独子。
我进金陵大学外文系做“新鲜人”,是在一九四七年九月。还不满十九岁的男孩,面对四年的黄金岁月,心情已颇复杂,并不纯然金色。回顾七年的巴山蜀水,已经过去,但少年的记忆与日俱深,忘不了许多中学同学:“上课同桌,睡觉同床,记过时同一张布告,诅咒时,以彼此的母亲为对象。”眼前的新生活安定而有趣,新朋友也已逐一出现,可是不像远去北京那么断然而浪漫,而且名师众多,尤其是朱光潜与钱钟书(后来才知道的)。至于未来,我直觉不太乐观。抗战好不容易结束,内战迫不及待又起,北方早成了战场,南方很可能波及。茫茫大地正在转轴,有一天目前这社会或将消失,由截然不同的社会取代。新的价值也许朴素,也许苛严,对文学的要求只会紧,不会宽吧?到那时,文学就得看政治的脸色了。这种疑虑惴惴然隐隐然,一直困扰着我。
记得当时金陵大学的学生不多,我进的外文系尤其人少,一年级的新生竟然只有七位。有一次系里的黑人讲师请我们全班去大华戏院看电影,稀稀朗朗几个人上了街,全无浩荡之势。较熟的同学现在只记得李夜光、江达灼、程极明、高文美、吕霞、戎逸伦六位。李夜光读的是教育系,江达灼是社会系,程极明是哲学系,高文美是心理系,后面两位才是外文系。其中李夜光戴眼镜,爱说笑,和我最熟。程极明富于理想,颇有口才,俨然学生运动的领袖,不久便转学去了复旦大学,跟大家就少见面了。他仪表出众,很得高文美的青睐,两人显然比他人亲近。高文美人如其名,文静而秀美,是典型的上海小姐。她的父亲好像是南京的邮政局长,所以她家宽敞而有气派,我们这小圈子的读书会也就在她家举行。至于讨论的书,则不出当时大学生热衷的名著译本,例如《约翰·克里斯多夫》、《冰岛渔夫》、《罗亭》、《安娜·卡列尼娜》之类。
吕霞和戎逸伦倒是外文系的同学。吕霞大方而亲切,常带笑容,给我的印象最深,因为她的父亲是著名的学者吕叔湘,在译界很受推崇。有了这样的父亲,也难怪吕霞谈吐如此斯文。
那时我相当内倾,甚至有点羞怯,不擅交际,朋友很少,常常感到寂寞,所以读书不但是正业,也是遣闷、消忧。书呢读得很杂,许多该读的经典都未曾读过,根本谈不上什么治学。因此当代文坛与学府的虚实,我并不很清楚,也没有像一般文艺青年那样设法去亲炙名流。倒是有一次读莫泊桑小说的英译本,书中把“断头台”误排成了叫quillotine,害我查遍了大字典都不见,乃写信去向我认为当时最有学问的三个人:王云五、胡适、罗家伦。这种拼法他们当然也认不得。也许我写的地址不对,信根本没有到他们手里,总之一封回信也没有收到。
名作家去南京演讲,我倒听过两次。一次是听冰心,我去晚了,只能站在后排,冰心声音又细,简直听不真切。一次是听曹禺,比较清楚,但讲些什么,也不记得。
金陵大学的文科教授里,举国闻名的似乎不多,也许要怪我自己太寡闻,徒慕虚名,不知实况吧。隔了半个世纪,我只记得文学院长是倪青原,他教我们哲学,学问有多深我莫能测,但近视有多深却显而易见,因为就算从后排看去,他的眼镜边缘也是圈内有圈,其厚有如空酒瓶底。教我们本国史的陈恭禄也戴眼镜,身材瘦长,乡音颇重。有一次见他夹着自己的新著《中国通史》两大册,施施然在校园中走过,令我直觉老师的“分量”真是不轻。还有位高觉敷教授,教我们心理学,口才既佳,又能深入浅出,就近取喻,难怪班大人多。有一次他公开演讲,题目竟是青年的性生活,听众拥挤当然不在话下。这讲题十分敏感,在当日尤其耸动,高教授却能旁敲侧击,几番峰回路转,忽然柳暗花明,冷不防点中了要害。同学们的情绪兴奋而又紧张,经不起讲者一戳即破,大爆哄堂,男生鼓掌,女生脸红。
教我们英国小说的是一位女老师,蔻克博士(Dr.Kirk)。她的美语清脆流利,讲课十分生动,指定我们一学期要读完八本小说,依序是《金银岛》、《爱玛》、《简·爱》、《咆哮山庄》、《河上磨坊》、《大卫·科柏菲尔》、《自命不凡》、《回乡》。我们读得虽然吃力,却也津津有味。唯一的例外是梅里迪斯的杰作《自命不凡》(TheEgoistbyGelrgeMeredith),不仅文笔深奥,而且好掉书袋。我读得咬牙切齿,实在莫名其妙,有一次气得把书狠狠摔在地上。蔻克其实是金陵女子学院助教授,我们上她这堂课,不在金陵大学,而在她的女校(俗称金女大)。每次和同学骑自行车去女校上课,那琉璃瓦和红柱烘托的宫殿气象,加上闯进女儿国的绮念联翩,而讲台上娓娓动听的又是女老师悦耳的嗓音,真的令我们半天惊艳。
初进金大的时候,我家住在鼓楼广场的东南角上,正对着中山路口,门牌是三多里一号;弄堂又深又狭,里面蜗藏着好几户人家,我家只有一间房,除了放一张双人床、一张书桌、几张椅子之外,几乎难有回身之地。我被迫在隔壁堆杂物的走道上放一张小竹床栖身,当时倒并不觉得有多吃苦。好在金大校园就在附近,走去上课只要十分钟。
后来我家终于盖了一栋新屋,搬了过去。那是一栋两层楼房,白墙红瓦,附有园地,围着竹篱,在那年代要算是宽敞明亮的了。篱笆门上的地址是“将军庙龙仓巷十八号”。我的房间在楼上,正当向西斜倾的屋顶下面,饶有阁楼的遁世情调。最动人逸兴的,是我书桌旁边的窗口朝东,斜对着远处的紫金山,也就是歌里所唱的巍巍钟山。每当晴日的黄昏,夕照绚丽,山容果然是深青转紫。我少年的诗心所以起跳,也许正由那一脉紫金触发。我的第一首稚气少作,就是对着那一脊起伏的山影写的。
其实那时候我的译笔也已经挥动了。早在我高三那一年,和几个同学合办了一张文学刊物,竟然把拜伦的名诗《海罗德公子游记》咏滑铁卢的一段译成了七言古诗,以充篇幅。不难想见,一个高三的男孩,就算是高才生吧,哪会有旧诗的功力呢?难怪漕桥老家的三舅舅孙有庆,乡里有名的书法家,皱着浓眉看完我的译稿后,不禁再三摇头,指出平仄全不稳当。
不过咪咪,我的十五岁表妹也是未来的妻子范我存,却有不同的反应。那时我们只见过一面,做表兄的只知道她的小名。那份单张的刊物在学校附近的书店寄售,当然一份也销不掉,搬回家来,却堆了一大叠,令人沮丧。我便寄了一份给正在城南明德女中读初三的表妹,信封上只写了“范咪咪小姐收”,居然也收到了。她自然不管什么平仄失调,却知道拜伦是谁,并且觉得能翻译拜伦的名作,这位表哥当非泛泛之辈。战火正烈,聚散无端,这一对小译者与小读者四年后才在命定的海岛上重逢,这才两小同心,终成眷属。此乃后话,表过不提。
进了金大不久,我读到一本戏剧,叫作《温波街的巴府》(TheBarrettsofWimpleStreetbyRudolphBesier),演的是诗人布朗宁追求巴家才女伊丽莎白(ElizabethBarrett)的故事;一时兴起,竟然动笔翻译起来。这稚气的壮举可爱而又可哂。剧中对话的翻译,难在重现流利自然的语气,遇到英文的繁复句法,要能松筋活骨,消淤化滞。这对于大二的生手说来,无异是愚公移山。当时我只是出于兴趣,凭着本能,绝对无意投搞。译了十多页,留下不少问题,就知难而止了。其实要练就戏剧翻译的功力,王尔德天女散花的妙语要能接招,当时那惨绿少年还得等三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