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口一开:余光中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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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生命的足迹——自述性散文(3)

箱型车在师范学校的校园里左转右弯,哪里找得到什么墓地,更无任何碑石为志。不过整个校区,高高低低,都在山坡上面,坡势还颇陡斜,应该就是从前的胡家山了。一连问了几个路人,都不得要领。最后有人建议,不妨问问老校工。那老校工想了一下说:“以前是有几座坟墓的,后来就盖了房子了。”他指指坡上的几间教室,说好像就在那下面。

我们的车在教室对面的坡道旁停定,我帮着我存把带在车上的一束香点燃,插在教室墙外一排冬青的前面。我和易丹站开到一边,让我存一人持香面壁,吊祭无坟可拜无碑可认的亡魂。那天好像是星期天,坡上一片寂静,天色一直阴冷而灰淡,大渡河水在远处的山脚下隐隐流着。幸好是如此,要是人来车往,川流不息,恐怕连亡魂也感到不安了。

我存背对着我们,难见她的表情。但我强烈感到,此刻在风中持香默立的,不是一个六十五岁的坚强妇人,也不是我多年的妻子,而是一个孤苦的小女孩,牵着妈妈的手,来上爸爸的新坟——那时正当抗战,远离江南,初到这陌生的川西僻乡,偏偏爸爸仓猝间舍她们而去,只留下母女二人,去面对一场漫长的战争。想想看,如果珊珊姐妹在她这稚龄,而我竟突然死了,小女孩们有多么无助,又多么伤心。

易丹在旁,我强忍住泪水。却见我存的背影微微颤动,肩头起伏,似乎在抽搐。

易丹认为我应该过去“安慰师母一下”。

我说,“不用。此刻她正在父亲身边,应该让他们多聚一下,不要打断他们。其实,能痛哭一场最好。”

我存虽然不时提起她的父亲,更爱回忆战前她家在杭州的美好岁月,但是吉光片羽,总拼不起完整的画图。毕竟父亲亡故,她才七岁,至于杭州经验,更在她六岁以前,有些记忆恐怕还是从母亲口中得来。

不过那两张地图和一本照相簿却是有凭有据的信史。那照相簿在三十年代应该算是豪华的了。篇幅二十五公分乘十九公分,封面墨绿烫金,左上端是金色大字Album,右下角是汉英对照的金色小字“杭州圣亚美术馆制”。里面的照片有大有小,大的像明信片大,小的几乎像邮票,当然一律黑白,不过大半保存完善,并不怎么泛黄。我存小时候的照片,独照和跟父母合照的,有十几张;其中有的很可爱,有的豆蔻年华,竟已流露早熟的情韵,“我见犹怜”,有的呢照得不巧,只见羽毛未丰,唉,只能算丑小鸭了。

最令我着迷的却是她父母的合影,尤其是在新婚时期。有一张是在照相馆所摄,背景是厚重的百褶绒幕,新婚夫妻都着雪白的长衫,对衬鲜明。新娘坐在靠背椅上,两脚交叉,两手也文静地交叠在膝头,目光灼灼,凝视着镜头。新郎侍立于侧,一只手扶着椅背,戴着浑圆的黑框眼镜,身材高挑而文弱,一派五四文人的儒雅。那正是我无缘拜见的岳父范赉,但是岳母似乎一直以他的字“肖岩”相称。

当时的读书人似乎都戴这种圆形细边的黑框眼镜,不但徐志摩如此,梁思成如此,细细想来,西方的文人如乔伊斯也是这么打扮的。不知为何,现在看来却感到有些滑稽,也许是太圆滚了,正好把眼睛圈在中央,像是猫头鹰。至于岳母的坐姿与手势,似乎当时的淑女都应如此,才够Lady-like。更有趣的,是她的乌发是头顶向左右分梳,分发线就在头的中央。民初的女子也常见如此梳发,林徽音在许多照片里也是这发型。岳母老来一直容颜清雅,年轻时候原来丰满端丽,真是一位美人,加上当日的衣妆与发型,竟有几分像林徽音。

照相簿里有一张多人的合照,只有两张名片大小,半世纪后已略发黄,更因镜头是中远距离,人物只有三公分高,要一一指认,不很容易。我存可能曾向我简述,那是留法同学会某次在杭州聚会,也可能说过其中一人是林风眠,为她父亲好友。不过后来我淡忘了,因为早年我一直不曾体会林风眠乃二十世纪中国的一大画家,而晚至七十年代末期,连大陆中华书局出版的《辞海》香港版,也未列林风眠、傅抱石、李可染的条目。

一九七六年“文革”总算结束了。次年十月底林风眠才摆脱了冤狱的阴影,从上海去了香港,直到一九九一年在港病逝,没有再回大陆。他去了香港后,又设法为义女冯叶申请出境,一九七八年冯叶乃能赴港与义父相聚,并陪侍他度尽晚年。林风眠擅长的仕女主题,颇有几幅的眉眼情韵就似乎取材于冯叶,画得分外姣好。

在香港时我始终没有见过林风眠,只在收藏林氏作品最力也最丰的王良福家中,观赏过不少真迹。倒是我存认识了冯叶,并由冯小姐陪同,去林氏的画室参观。那天我存见过林风眠,十分高兴,回来时对我说,她曾告诉林风眠她的父亲是谁,不但也是勤工俭学的留法学生,而且战前在浙大任教,与当时在杭州主持艺专的林氏颇有往来云云。我存又说,她也很喜欢冯叶,觉得冯叶温婉可亲,并说林风眠历经冤狱的劫难,临老又独客香江,幸有这知己的义女随伴照顾。

谁能不喜欢冯叶呢?中国现代画的一代宗师,幸有她温婉的风姿给他灵感,更有她坚毅的意志给他照顾:凡是林风眠艺术的信徒,谁不领她的情呢?

今年是林风眠诞生百年,高雄市美术馆与《民生报》合办“林风眠百岁纪念画展”,展出他各种题材各种风格的代表作一百幅,即由冯叶任总策划。她由香港赶来高雄参加开幕典礼,并将我存交给她的照片,留法同学在杭州重聚的那张合照,带回香港,把它放大后再寄回给我们。

那张小照片给放大了四倍,清楚多了。究竟是像中人一下子逼近到我的面前,还是我突然逆着着魔的光阴闯回了历史的禁区,只见里面的十九个人目光灼灼全向我聚焦射来,好像我是“未来”的赫赫靶心。但是说他们目光灼灼,也并不对,因为十九个人全在那一刻被时光点了穴,目光凝定,都出了神,再叫他们,都不会应了。岁月当然在抗战以前,很可能是一九三五或一九三六。像中人看来也都在壮年;我的岳父范肖岩与林风眠同年,今年都满一百岁了。像中这些归国的壮年,迄今也都应在百岁上下,敢说全都不在了。

可是那天的盛会,看来应是秋天,因为台阶两侧摆着好几盆菊花,众人的西服也显非夏装。盛会一散,众人将必各奔前程去了。不久八年战争的炮火将冲散他们:有的不幸,将流离失所而客死他乡,像我的岳父;有的何幸,历经千灾百劫挫而不败,终于成就一生的事业,像林风眠。

前排最右边的一位,戴黑框圆镜着深色西服而两手勾指者,是我岳父。后排站在极左、方额宽阔饱满而黑发平整覆顶者,是林风眠。冯叶又认出了两人:唯一的女子,长发蔽眉者,是蔡元培的女儿蔡威廉;站在她右边、被唯一的长衫客当胸挡住的,是她的丈夫画家林文铮,也是当日杭州艺专的教务长。这其中一定还有别的豪俊,是中土所生,法兰西所导,却隐名埋姓,长遁于时间之阴影。但愿有谁慧眼,能一声叫醒英灵。

二○○○年十一月于左岸

思蜀

在大型的中国地图册里,你不会找到“悦来场”这地方。甚至富勒敦加大教授许淑贞最近从北京寄赠的巨型《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普通地图集》,长五十一公分,宽三十五公分,足足五公斤之重,上面也找不到这名字。这当然不足为怪:悦来场本是四川省江北县的一个芥末小镇,若是这一号的村镇全上了地图,那岂非芝麻多于烧饼,怎么容纳得下?但反过来说,连地图上都找不到,这地方岂不小得可怜,不,小得可爱,简正有点诗意了。刘长卿劝高僧“莫买沃洲山,时人已知处”,正有此意。抗战岁月,我的少年时代尽在这无图索骥的穷乡度过,可见“入蜀”之深。蜀者,属也。在我少年记忆的深处,我早已是蜀人,而在其最深处,悦来场那一片僻壤全属我一人。

所以有一天在美国麦克奈利版的《最新国际地图册》成渝地区那一页,竟然,哎呀,找到了我的悦来场,真是喜出望外,似乎漂泊了半个世纪,忽然找到了定点可以落锚。小小的悦来场,我的悦来场,在中国地图里无迹可寻,却在外国地图里赫然露面,几乎可说是国际有名了,思之可哂。

从一九三八年夏天直到抗战结束,我在悦来场一住就是七年,当然不是去隐居,而是逃难,后来住定了,也就成为学生,几乎在那里度过整个中学时期。抗战的两大惨案,发生时我都靠近现场。南京大屠杀时,母亲正带着九岁的我随族人在苏皖边境的高淳县,也就是在敌军先头部队的前面,惊骇逃亡。重庆大轰炸时,我和母亲也近在二十公里外的悦来场,一片烟火烧艳了南天。

就是为避日机轰炸,重庆政府的机关纷纷迁去附近的乡镇,梁实秋先生任职的国立编译馆就因此疏散到北碚,也就是后来写《雅舍小品》的现场。父亲服务的机关海外部把档案搬到悦来场,镇上无屋可租,竟在镇北五公里处找到了一座姓朱的祠堂。反正空着,就洽借了下来,当作办公室兼宿舍。八九家人搬了进去,拼凑着住下,居然各就各位,也够用了。

朱家祠堂的规模不小,建筑也不算简陋。整座瓦屋盖在嘉陵江东岸连绵丘陵的一个山顶,俯视江水从万山丛中滚滚南来,上游辞陕甘,穿剑阁,虽然千回百转,不得畅流,但一到合川,果然汇合众川浩荡而下,到了朱家祠堂俯瞰的山脚,一大段河身尽在眼底,流势壮阔可观。那滔滔的水声日夜不停,在空山的深夜尤其动听。遇到雨后水涨,浊浪汹汹,江面就更奔放,像急于去投奔长江的母怀。

祠堂的前面有一大片土坪,面江的一边是一排橘树,旁边还有一棵老黄葛树,盘根错节,矗立有三丈多高,密密的卵形翠叶庇荫着大半个土坪,成为祠堂最壮观的风景。驻守部队的班长削了一根长竹竿,一端钻孔,高高系在树顶,给我和其他顽童手攀脚缠,像猴子一般爬上爬下。

祠堂的厚木大门只能从内用长木闩闩上,进门也得提高脚后跟,才跨得过一尺高的民初门槛。里面是一个四合院子,两庑的厢房都有楼,成了宿舍。里进还有两间,正中则是厅堂,香案对着帷幕深沉牌位密集的神龛,正是华夏子孙慎终追远的圣殿,长保家族不朽。再进去又是一厅,拾级更上是高台,壁顶悬挂着“彝训增辉”的横匾。

这最内的一进有边门通向厢房,泥土地面,每扫一次就薄了一皮,上面放了两张床,大的给父母,小的给我。此外只有一张书桌两张椅子,一个衣柜。屋顶有一方极小的天窗,半明半昧。靠山坡的墙上总算有窗,要用一截短竹把木条交错的窗棂向上撑起,才能采光。窗外的坡通高几及窗,牧童牵牛而过,常常俯窥我们。

这样的陋室冬冷夏热,可以想见。照明不足,天色很早就暗下来了,所以点灯的时间很长。那是抗战的岁月,正是“非常时期,一切从简”。电线不到的僻壤,江南人所谓的“死乡下”,当然没有电灯。即连蜡烛也贵为奢侈,所以家家户户一灯如豆,灯台里用的都是桐油,而且灯芯难得多条。

半世纪后回顾童年,最难忘的一景就是这么一盏不时抖动的桐油昏灯,勉强拨开周围的夜色,母亲和我就对坐在灯下,一手戴着针箍,另一手握紧针线,向密实难穿的鞋底用力扎刺。我则捧着线装的《古文观止》,吟哦《留侯论》或是《出师表》。此时四野悄悄,但闻风吹虫鸣,尽管一灯如寐,母子脉脉相守之情却与夜同深。

但如此的温馨也并非永久。在朱家祠堂定居的第二年夏天,家人认为我已经十二岁,应该进中学了。正好十里外有一家中学,从南京迁校到“大后方”来,叫作南京青年会中学,简称青中。父亲陪我走了十里山路去该校,我以“同等学力”的资格参加入学考试。不久青中通知我已录取,于是独子生平第一次告别双亲,到学校去寄宿上学,开始做起中学生来。

从朱家祠堂走路去青中,前半段五里路是沿着嘉陵江走。先是山路盘旋,要绕过几个小丘,才落到江边踏沙而行。不久悦来场出现在坡顶,便要沿着青石板级攀爬上去。

四川那一带的小镇叫什么“场”的很多。附近就有蔡家场、歇马场、石船场、兴隆场等多处:想必都是镇小人稀,为了生意方便,习于月初月中定期市集,好让各行各业的匠人、小贩从乡下赶来,把细品杂货摆摊求售。四川人叫它做“赶场”。

悦来场在休市的日子人口是否过千,很成问题。取名“悦来”,该是《论语》“近者悦,远者来”的意思,满有学问的。镇上只有一条大街。两边少不了茶馆和药铺、加上一些日用必需的杂货店、五金行之类,大概五分钟就走完了。于是街尾就成了路头,背着江边,朝山里蜿蜒而去,再曲折盘旋,上下爬坡,五里路后便到青中了。

比起当年重庆那一带的名校,例如南开中学、求精中学、中大附中来,南京青年会中学并不出名,而且地处穷乡,离嘉陵江边也还有好几里路,要去上学,除了走路别无他途,所以全校的学生,把初、高中全加起来,也不过两百多人。

尽管如此,这还是一所好学校,不但办学认真,而且师资充实,加以同学之间十分亲切,功课压力适应,忙里仍可偷闲。老来回忆,仍然怀满孺慕,不禁要叫她一声:“我的母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