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风筝(2)
钟鸣大吃一惊,知道师父还在为自己在风筝大赛上打败他的事生气,双膝一曲,又要往地上跪去。赵丰年转过身,一把将他托住,说:“钟先生,你这是干什么?拜师学艺,总有艺成出师的一天嘛。”
钟鸣止不住垂泪道:“师父,我……”
赵丰年缓闭双目,摆手催促道:“走吧,为师老朽了,再也没法教你了。”
钟鸣听他对自己口称“钟先生”,知道师父心意已决,师徒二人缘分已尽,心中虽有不舍,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草草收拾几件衣物,拜别师父,含泪离去。
瞧着他渐渐淡去的背影,赵丰年不禁老眼微润,叹口气说:“傻孩子,师父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怎么会对你在风筝大赛上赢过师父的事耿耿于怀?只是跟着师父,你一辈子都只能做徒弟啊!”
半个月后,跑马街上忽然新开了一家“广而告之艺术风筝社”。赵丰年一打听,开店的居然就是自己的徒弟钟鸣。这小子,果然出息了!只是跑马街与衣铺街不过一街之隔,这小子在那里开店,不明摆着是想抢我赵记风筝铺的生意吗?赵丰年忍不住在心里乐呵呵地数落了徒弟两句。
谁知那家广而告之艺术风筝社开业不到三天,就有几个熟识的风筝爱好者跑来向他诉苦。原来这几个人知道钟鸣曾经获得过风筝比赛的冠军,见他开了风筝社,便想请他做几只风筝拿来放。谁知钟鸣却不屑地说:“辛辛苦苦做一只风筝卖给你们,能有几毛钱利润?没看见外面的招牌吗?我这是广而告之艺术风筝社,可不是零敲碎打的路边风筝铺。想买风筝,请另走一家。”
赵丰年气得脸色发白,骂道:“混账东西,有他这么瞧不起人的吗?”又转过脸,好言好语对那几个老顾客说,“您几位别跟他一般见识,我这铺子里有的是风筝,您随便挑几只,不收钱,就当送您了。”大伙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才觉舒坦。
送走这几位老友,赵丰年心里也直犯嘀咕:钟鸣这臭小子,开了风筝店却不卖风筝,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正自疑惑,就听见外面有人喊:“赵师傅,您徒弟正在江边码头放风筝呢,您不去看看?”赵丰年一愣,衣铺街对面的长江码头,是绣林城最热闹的地方,整日里车水马龙,人流如潮,这小子跑到那地方放什么风筝?心里好奇,便出了风筝铺,想去看个究竟。
人潮涌动的码头上空,已经高高升起了一只仙女提篮的风筝。那仙女扎得比真人还大,容貌也画得漂亮,体态袅娜,被风一吹,腰肢好像真的扭动了起来,手里提着一只彩色的花篮,倒真像一位下凡的仙女,引得地上一片叫好声。赵丰年循着风筝线往下一瞧,那放风筝的,还真是钟鸣,心里就想:这小子在人这么多的地方放风筝,到底玩什么把戏?
没过多久,便看见一只“碰”沿着风筝线直溜溜滑了上去,在那仙女手提的花篮底下轻轻碰了一下。那花篮底盖应声打开,漏下无数彩色的纸片,像满天飞舞的彩蝶,纷纷扬扬洒将下来。
在这里,岳勇得向您解释一下,在风筝制作中,什么叫作“碰”。手艺娴熟的风筝艺人,都会做一种风筝往返器,放飞时将往返器挂在放飞线上,往返器受风吹向风筝,其拨闩杠杆碰到放飞线上的横挡,器内的拉线脱落,两侧闭合,从而不能受风,便又下滑返回。这种往返器,就是我们俗称的“碰”。在风筝放飞过程中,可以利用“碰”的功能,触动机关,让风筝做出天女散花、燃放烟花或其他动作。
且说钟鸣使出一招“仙女散花”,漫天洒下无数纸片,底下围观者不知是什么东西,纷纷伸手去接。赵丰年也捡了一张,却是一张彩色传单,上面写着两行广告语:绣林德成米铺明日开业,购米八折优惠,欢迎各位父老乡亲光临惠顾,前一百名顾客,另有奖券相赠。
赵丰年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这小子开风筝社却不卖风筝,难怪这小子把自己的店铺取名叫“广而告之艺术风筝社”,原来就是专门利用风筝来给商家做广告,以赚取丰厚的广告费。好好一只风筝,却被他搞得满身铜臭。赵丰年心里不禁有些瞧不起这个徒弟了。
第二天,德成米铺开业,前来买米的人络绎不绝,生意出奇地好。钟鸣和他的广而告之艺术风筝社因此一炮打响,名声大振。
绣林城地处湘鄂之边,长江黄金水道南岸,本就是南北交通要塞,商贾云集之地,城中市井喧嚣,商铺极多,各商家之间竞争也很大。为了提高自己商铺的知名度,发展生意,请钟鸣做风筝广告的商家也越来越多。钟鸣或用大型板子风筝作广告载体,直接将广告语印在风筝上,或用龙类风筝,头下系一标语,为商家做宣传,或用“碰”散发广告传单,一时间业务量大增,生意越来越好。有时连省城商会举办什么活动,也要把他请去广而告之一番。
城里虽然多开了一家风筝社,但与赵记风筝铺的业务范围不同,所以两家店铺并没有形成竞争局面。赵记风筝铺的生意,仍旧不温不火,马马虎虎过得去。赵丰年的日子,也就那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这一年冬天,日军兵分两路,从水陆两道逼近湘鄂边区,国军不战自溃,绣林城旋即沦陷。
日军在沦陷区实行高压政策,民众稍有违拗,即以抗日罪名论处。一时间,绣林城内腥风血雨,百业凋零,人人自危,老百姓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夏末,战事稍停,即有日本商人进驻绣林,开工厂的开工厂,开商铺的开商铺,在军事上取得短暂胜利之后,又意图在经济上实行封锁。其中有一个叫铃木久志的日本商人,强占了绣林商会的会址,开了一家东洋百货公司。为了挤垮其他中国商铺,开业之初,就把商品价格压得极低。因为东洋货品做得比中国杂货铺里的商品精致,价格又低廉,自然也吸引了一些中国老百姓光顾。
也有一些有识之士识穿了日本商人的诡计,站出来号召民众,团结起来抵制日货。因为铃木久志与驻扎在绣林城的日军少佐小冢贞一关系不一般,且小冢贞一在百货公司也占有一些股份,所以日军对带头抵制日货的人极为敏感,只要有人出头,便立即以抗日罪名抓去枪毙。中国人从此敢怒不敢言。
翌年五月,因为百货公司的生意并不如自己当初想象得那么红火,铃木久志决定在公司开业一周年之际,搞一次大型志庆活动,借机做做广告,扩大影响。庆典上除了锣鼓狮子,文艺表演,还准备在现场施放广告风筝,一来为了吸引观众眼球,增加人气,二来为了增强广告效应,让百货公司的生意从此红火起来。
铃木久志一打听,绣林城里风筝做得最好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赵记风筝铺的赵丰年,另一个是广而告之艺术风筝社的钟鸣。他还打听到,绣林商家做风筝广告,一般都找钟鸣。但是铃木说他的百货公司不比一般的中国商铺,一定要请最好的艺人扎最好的风筝放出最好的效果,所以要把这两大风筝高手同时请来,合他二人之力,共同扎制出一只有史以来最大最好最特别的广告风筝。事情刚交代下来,秘书就带着翻译,下去张罗去了。
钟鸣拿着铃木久志的邀请函和一百块银圆,走进赵记风筝铺,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了。“哟,钟师傅,您来了。”赵丰年正在店里忙着呢,抬头一见是他,忙拱起手来打招呼,嘴里说得客气,脸色却已沉了下去。
钟鸣苦笑着说:“师父,您就别寒碜我了。在您面前,钟鸣永远是徒弟。”赵丰年一摆手,道:“不敢,我老头子一只风筝只卖五毛钱,你一只风筝少说也能赚个几十上百大洋,我这糟老头子可教不出你这么有出息的徒弟。”
钟鸣又是一声苦笑,只当没有听出他话语中的讥讽之意,把手里的一袋银圆连同铃木久志的邀请函一起递给他,说:“师父,日本东洋百货公司最近要搞一个志庆活动,他们老板铃木久志想请咱们师徒俩给他扎制一个广告风筝,届时要在庆典活动现场施放。这里有一百块银圆,算是铃木先生给您的定金,事成之后,另有重酬。”
赵丰年嘴角一挑,乐了:“给有钱人做广告,不正是你的绝活儿吗?干吗要把我这糟老头子扯进去?”
钟鸣指着那封邀请函说:“铃木先生指名叫咱们师徒俩一齐上阵,他说只有合咱们两大风筝高手之力,才能打造出一只独一无二的风筝,才能显示出东洋百货与众不同的大气派。”
赵丰年把嘴一撇:“铃木先生铃木先生,你倒叫得挺亲热的嘛。”
钟鸣脸一红,半晌说不出话来。赵丰年把那封邀请函和一百块银圆塞回他手里,沉着脸道:“如果我不愿意接铃木这单生意呢?”
钟鸣面色一肃,正色道:“铃木先生与日军少佐小冢贞一的关系,您是知道的。铃木先生说了,如果师父不肯赏面,他就让日军少佐小冢贞一下令,日后再也不准绣林民众放风筝,违者以抗日罪抓去枪毙。”
赵丰年气得老脸通红,一拍桌子怒斥道:“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中国人在自己的地方放风筝,倒成了死罪,这、这是什么强盗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