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出租屋里的磨刀声(3)
天右醒来后听到的第一个声音便是霍霍的磨刀声。宏一定又去上班了。是他男人在磨刀。天右听得磨刀人今天磨刀的声响特别的沉,仿佛要把磨刀石切断,泛着一股浓浓的杀机。天右感觉到了这种杀机。他的内心也有一股相同的杀机在涌动。天右猛地想到他今天把磨刀人的女人给干了。天右还想到他干磨刀人的女人时那声猫的惨叫。天右开始害怕了。他把那柄藏刀攥在了手中。攥紧藏刀的同时天右便把什么都决定了。
隔壁房间的磨刀声还在一声紧似一声
霍――哦――
霍――哦――
霍霍霍霍霍霍――霍
急急缓缓的磨刀声如一条无形的绳索紧紧勒住了天右的脖子。天右张开口大口大口地喘气。攥刀的手已是湿漉漉一片。
先下手为强。天右想。
天右把藏刀抽出了鞘。天右的血又开始沸腾了。因恐惧而沸腾。那该死的猫不知何时又钻了进来,冷冷地冲着天右笑。天右忽然觉得那猫的笑如同老板的笑,带着一种冷冷地嘲讽与鄙视。天右一挥刀,猫一声惨叫,拖着一路血迹逃出了租屋。
六
天右进入了磨刀人的房间。
天右这是第一次进入那个在他心目中打满了问号的房间。房间里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一张简易的小木床,床上堆得乱七八糟,墙边上摆着锅碗瓢盆煤气灶。如此而已。这是典型的打工人租房内的布置。磨刀人蹲在地上,很仔细地磨一把刀。从刀柄的形状可以看出这是一把菜刀,但刀身充其量只有一把菜刀的五分之一大小。看得出这是日积月累磨砺出来的结果。磨刀人面前的磨刀石呈月牙儿状地弯着,两端高高翘起形成了一道优美的弧形。对于天右的突然闯入,磨刀人并未表现出我们设想中的惊讶。他仿佛已进入了一种状态,一种老僧入定,物我两忘的境界。他的手指修长,有力,这样的手应该是用来弹钢琴的。他的眼睛呈现出一种迷幻的色彩。仿佛满了开满了狗尾巴草地田野,在风中,幽蓝幽蓝地狗尾巴草正一波漫过一波。他那么专心致志地磨着他的菜刀。根本没有在乎杀气腾腾手握藏刀的天右。
霍,霍霍。霍,霍霍。
声音顿挫,节奏均匀,看不出一丝的慌乱。磨刀人把那锋利无比雪亮的刀锋对着灯光,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很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才缓缓地转过头来。那时才发现不速之客天右。
磨刀人平静地看了一眼天右。只一眼,天右便突然觉出了一种恐惧。感觉有一只手突然地把他的心攥紧。天右感觉自己浑身提不起一丝丝儿劲。举刀的手像刚刚射过精的阳具,软软地垂了下去。天右说我来找猫。一只猫。一只麻猫。一只大麻猫。该死的猫偷吃了我的菜,还把我的床弄脏了。天右解释着,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快听不见了。天右突然明白了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善良的打工仔。心中无论充满了什么样的仇恨与愤怒,那也只是一个打工者阿Q似的仇恨与愤怒。长年的麻木与生存的压力已磨尽了他的锐气。天右连在这屋里多呆一分钟的勇气也没有,更别说用手中的刀去砍向那个让他陷入了困境的磨刀人。其时天右还不明白,真正让他陷入困境的不是磨刀人,磨刀人之于天右,不过是一个带有某种隐喻或者象征意味的代指。而其时,天右在缓缓地后退,抓刀的手湿漉漉的。天右紧张地盯着磨刀人,害怕磨刀人突然地一跃而起,刀锋一闪,砍下他那颗脆弱的头颅。天右并不想死,活着多好,自己还没活够呢。这样想时,天右的一只脚已退出了磨刀人的房门。
磨刀人突然站了起来,用力地挥了一下手中的菜刀。磨刀人说你别走了。天右还在往后退,藏刀护在胸前。你别走了。磨刀人又说了一句。说着就逼近了天右。恐惧再一次袭遍天右的全身,天右感觉脊背后冰凉一片。物极必反恐惧到了极点便能生出勇气,就像现在的天右。天右感觉他有了力量,他握刀的手青筋凸起。当磨刀人再一次逼近一步时,天右一闭眼,挥出了手中的藏刀。仿佛儿时挥手轻轻拍打吃饱后懒得走路的老黄牛。有一股黏稠的东西溅在了天右的脸上。天右睁开眼,听见磨刀人说了一声:好。天右又挥出了一刀,磨刀人又说一声:好。磨刀人说:真的很好。谢谢你,天右。天右这时突然地清醒了过来,我砍了磨刀人两刀。天右几乎绝望地想。可这刀我不是准备来砍老板的么?现在天右两刀都砍向了磨刀人,一刀砍在磨刀人的肩上,另一刀,也砍在磨刀人的肩上。磨刀人的胸前已染红了一片,但磨刀人的神色很镇定,磨刀人并没有还手,甚至没有招架。天右突然明白了,磨刀人是故意让他砍的。这样想时天右又感到了一阵无可明状地恐惧。磨刀人已是脸色苍白,缓缓地靠墙坐在了地上。天右这时的脑子如水洗一样的清醒。天右扔掉了手中的藏刀,去扶坐在墙角的磨刀人。磨刀人突然地伸出血糊糊的手,一把抓住了天右的手。说,天右,谢谢你。天右说:我送你上医院.。天右说着要去抱磨刀人。磨刀人说:不用了,天右。我是故意让你砍我的,你让我从痛苦中解脱了出来,让我从自我封闭中走了出来,很久以来,我沉入了一个噩梦,梦中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驱使着我,冥冥之中总有一个声音在逼我去杀人,我也想杀那个人,但我不能杀人,我疯狂地磨刀,进入了一种走火入魔的状态,是你的这两刀让我清醒了一切,明白了一切。磨刀人这样说时,双眼里秋水样的纯净、祥和、幽远。天右仍然一头雾水。天右说,我送你上医院,我出医药费,我不是真心想杀你的。磨刀人说:没事的。你听我说,我要说,如果你真的想帮我,你就做一回我的听众。天右不再固执。天右坐了下来,和磨刀人相对而坐。磨刀人说,我给你说一个故事。
七
(磨刀人的故事)故事发生在西部的一个小山村。故事的男主人公是一个小学教师。他十七岁开始在村办小学教书,在教坛上兢兢业业整整耕耘了十一个年头。按照当地政府的规定,教龄在十年以上的民办教师是可以转成公办教师的。但他没有能转正。因为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那个不该爱的人是村长的女儿。村长的女儿曾是他的学生。初中毕业后,村长的女儿也到小学任教。他们之间的爱情发生发展得行云流水,但却在关键的时候出了问题。因为村长不允许他的女儿嫁一个穷得丁当响,又比他女儿大十来岁的教书匠。后来,他就失去了教师的职业。他决定要来南方打工。那天,天刚麻麻亮。教师背上简单的行囊,走到了村口。当他深情地再一次回眸生他养他的故乡时。他看见了她――村长的女儿。这是一个没有一点新意的私奔的故事。这种故事大量地充斥在我们的民间故事和唐宋传奇中,故事的结局当然是才子佳人终成眷属,一个是八府巡按,一个是诰命夫人。而这个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双双来到了南方,然后他们开始了漫长的流浪生涯。东莞,佛山,深圳。他们相濡以沫,从不分离。然而,他们是普通的打工者。他在一家小工厂当员工。她则忙碌在流水线上。是爱情使他们从风风雨雨中走了过来。后来,她怀孕了。一次人流。又一次人流。他们养不起孩子。他们计划赚够了一万块然后就结婚。然而那一万块还未赚够。她却被炒了鱿鱼。后来,他们的一个老乡介绍她进了一家酒店做咨客。他们的生活开始发生悄悄的变化。有一天,她哭着对他说,她对不起他。原来她被经理灌醉后,让别人给睡了。男人愤怒了。男人打了女人一个耳光。然后男人操起了刀,要去酒店里杀掉那个害他女人的经理。女人抱住他。女人说,你要杀,就杀了我吧。女人又说,客人给了我一笔钱。女人还说,我豁出去了,做一年小姐,挣点钱,然后离开这该死的南方,离开该死的老板厂,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开始我们的新生活。看着跟自己风里来雨里去的女人,男人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放下了手中的刀,又柔情地抚着女人说:我不该打你。女人说:别怪我,我也是生活所迫,我实在不想再这样子流浪下去,我想有个家,有个天真可爱的孩子。就这么简单平常的一个愿望,可这个愿望却那么的难以实现。女人说,老公,你不会怪我是吗?男人说,我不怪你。只是他晚上再也不和女人做爱了。男人是个懦弱的男人,他也没有勇气真的去找那个诱惑他老婆下水的男人算账。从此以后,女人每天晚上出去做小姐。男人便在家里焦躁不安。男人快要发疯了,他一次又一次地拿起了刀,想去杀人。杀经理,杀老婆,杀那些压在他老婆身上的男人。甚至杀死自己。他把刀在磨刀石上磨得冷如秋水,但他终于没有去杀人。他是读书人,他是理智的。何况他连鸡都没杀过。他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中。每天晚上磨刀。渐渐地,他发觉磨刀是一种境界。每当听到那霍霍的磨刀声,他便会进入一种虚拟地空间。在那个空间里,他的思想纵横驰骋。他可以砍瓜切菜样地砍掉他恨的人的头颅,也可以佛祖般的对他恨的人拈花一笑。再后来,他便不再有任何的思想了,他只是迷上了磨刀。没有仇恨,没有自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为磨刀而磨刀。磨刀这个单一的动作,成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部分。不停的磨刀可以使他进入一种无物无我的状态。在磨刀的过程中,他无爱亦无嗔。他们的生活又趋于了平静。后来,他们新来的邻居打破了这种状态。邻居是一对小情人,每天晚上疯狂地做爱。女人夸张的呻吟和床板的吱呀声如同扔进水中的巨石,在他宁静孤寂的心中激起了波澜。每当听到隔壁的做爱声,他便想到他的女人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的情形,他的心中又升起了仇恨的火焰。他拼命地磨刀,但现在他已不能进入无物无我的境界了,他的心中充满了浮躁,充满一种血腥的狂热。他一次又一次疯狂地磨刀,他一次又一次徘徊在邻居的门外,恨不得砍死他们。但内心深处的另一个声音告诉他不能这样。他觉得他心中有两个自我,一个是佛,一个是魔。一会儿,是佛战胜了魔。一会儿,是魔战胜了佛。他明白原来每个人都是可以成为佛陀也可以成为魔鬼的,佛和魔是如此的接近啊。糟糕的是近来魔渐渐地占了上风。他知道,一旦佛彻底崩溃他会干出什么事情来。那样的事情是他心爱的女人不愿看到的。为了他的女人,男人是不会干出任何傻事来的。女人说了,今年年底就洗手不干了,夫妻双双把家还。
磨刀人的脸上泛起了一片兴奋的潮红。磨刀人说,这个故事中的教师就是我。后来,你们走了,又来了。再后来,你进来找猫。我突然想让你砍我几刀,把我砍死了,一切都解脱了。你真的砍了我。你这两刀把我砍清醒了,我知道我该怎样做了。
天右,谢谢你。磨刀人说。
天右茫然地看着磨刀人。魔,佛。天右不懂。仿佛又有所悟。天右再次把目光投向磨刀人的眼,这时天右没有感觉到一丝的恐惧,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理解,他理解磨刀人的痛苦与压抑,悲愤与扭曲。因为他有着相同的痛苦与压抑悲愤与扭曲。那一刻,他是如此的怀念故乡,怀念荆山楚水间那开满山坡的狗尾巴草,狗尾巴草在风中起伏,像长江的秋水,一波漫过一波......天右轻轻地一声叹息,拎起了他的藏刀。一转身,却看见宏满脸泪水地站在门口。天右一阵慌乱,不敢看宏的眼,逃出了租屋,消逝在夜色中。良久,远远地传来一声狼样的嚎叫。
不久以后,磨刀人和宏突然地从这个南方小镇消逝了。谁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也许,他们去了一个没人认识他们,没人知道他们那不堪回首的过去的地方,生儿育女,平静地过完他们的下半辈子。而每当深夜,劳累了一天的人们进入梦乡的时候,那间偏僻的出租屋里依旧会传来霍霍地磨刀声。
磨刀的人是天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