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杀1905(第2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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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刺客与政客(2)

胡客等人在偏房里避了片刻。房门外没有再传来任何声响,看来薛娘子也不清楚胡客在方才的偷袭中是生是死,是以不敢主动出击,依旧藏身暗处伺机而动。

孙文小声询问杜心五的伤势。

“箭头上喂了毒,”杜心五说道,“不过还好,死不了。”杜心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但孙文还是感受到了杜心五说这句话时所强忍的疼痛。

胡客说道:“我制服那女人,逼她交出解药,你就把代码告诉我。”

杜心五忍痛道:“好。”

胡客取出问天,用牙齿咬住锋刃。他的左右手从桌子上各抓了两个茶杯在手,然后拉开一道门缝,一个滚身蹿出了门外。

黑暗中劲风猎猎,两支弩箭随声射到,相继钉在胡客滚过的地方,离胡客的身子只有咫尺之隔。

胡客根据弩箭的来向,判断薛娘子埋伏在最右首的房间里。他双手连发,四个茶杯朝四个不同的方向扔出,在四个不同的地方哗啦砸碎。声音模糊了薛娘子的判断,胡客趁机欺近最右首的房间,猛地一下撞开房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进去。

胡客的眼睛虽然已经适应了黑暗,但这间房里没有任何光源,视线仍然十分模糊,只不过他已闯入房间,薛娘子自然无法再按捺不动。薛娘子原本躲在门后,这时急忙退守房间的一角,连发弩箭。胡客听声辨位,一一避过。一轮弩箭射完,必须再往弩槽里搭置新箭才行。趁着这短暂的空隙,胡客已经欺近薛娘子。一旦近身,天底下鲜有人是胡客的对手,三两招之后,薛娘子不得不再一次被胡客生擒。

胡客叫人进来,点亮了灯。他扫了一眼地上,见总共有五张机弩重叠在一起,难怪薛娘子能不间断地发射多支弩箭。薛娘子见胡客毫发无损,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佩服地说:“想不到这样都射不死你。”她的弩箭箭镞上喂了毒药,胡客哪怕只是被擦破一点皮,短时间内拿不到解药,也难逃一死。

得知胡客已擒服敌人,孙文这些没有受伤的人相继走出了偏房。王润生拿了粗麻绳,将薛娘子捆了起来,喝道:“快些把解药拿出来!”

薛娘子置之不理。

此时杜心五等人已经昏迷不醒,王润生为救同伴的性命,也顾不得男女之嫌,强行搜了薛娘子的身,但没有搜到任何类似解药的东西。

“解药到底在哪儿?”王润生心急火燎地喝问。

薛娘子侧过脸去,轻蔑地一笑。

胡客道:“你想杀的人全都毫发无损,又何必藏着解药?”

薛娘子冷媚地一笑:“我拿出解药是死,不拿出来也是死,倒不如多几个陪路人,省得黄泉路上寂寞。”

“你真不肯拿出来?”胡客问。

“你如果真有本事,”薛娘子扬起头来,笑吟吟地看着胡客,“那就自己找啊。”

“好!”胡客说出这个字,立即回头看着身后的墙壁。方才薛娘子射出的弩箭,被他避过后,全都张牙舞爪地钉在墙上。

胡客不禁想起了姻婵曾说过的话:“擅于用毒之人,最忌惮毒药反噬,所以解药向来不会离身。”姻婵是刺客道毒门的青者,她关于毒的言论,自然放之四海而皆准。

胡客用袖口裹住手掌,从墙壁上拔下了一支弩箭,检查了箭身和箭镞,没有发现异样。他扫了一眼墙壁上的其他弩箭,然后走回薛娘子的身前,将她背上的皮革箭囊扯了下来,里面还装有四支弩箭。他一眼就看中了那支多了一道尾羽的箭。他抽出这支弩箭的时候,薛娘子的脸色明显有了变化。

胡客捏住那道多出的尾羽,用力一扯,尾羽便被拔掉,箭杆尾部多了一个孔洞。他倾斜箭身,有黑色的粉末从孔洞中流出,洒落在地。胡客看着薛娘子,薛娘子已然面如死灰。

薛娘子摇了摇头,说道:“以你的本事,就算在刺客道上,也是一等一的人物。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替这姓孙的朝廷逆犯卖命?”她说着斜睨了孙文一眼。

孙文没有因薛娘子的话而发怒,反而看了胡客一眼。今日在码头上,他初次见胡客时,以为胡客是杜心五新招揽的保镖,却没想到胡客的本事,竟然还远在杜心五之上。

胡客将手中弩箭交给了王润生,没有再说什么,返身走出了房间。

弩箭的箭身中空,里面藏着的黑色粉末,正是解药。杜心五、宋教仁和黄兴都未受致命伤,敷了解药,痛苦很快减轻,相继清醒过来。另一个革命党人伤在咽喉,已毙命多时。

杜心五常年练武,体质最好,用了解药后苏醒得最快。他醒过来后,最惦记的自然是孙文的安危,急忙询问照看自己的宫崎滔天。

“孙先生在旁边房间里休息。”

“胡客呢?”他又问。

宫崎滔天手指头顶:“在楼顶上。”

“扶我起来,我要上去见他。”

“你有伤,先躺下,我上去替你叫他下来。”宫崎滔天正打算起身,却被杜心五一把拉住。

“扶我上去。”杜心五盯着宫崎滔天,执意地道。

东京这座城市正在走过盛夏,晚风裹挟着海水的湿气,润得肌肤层层透凉。站在空旷的楼顶上,望着这座城市辉煌的夜景,胡客的心中却静如止水。

身后,杜心五在宫崎滔天的搀扶下,缓缓走近。来到胡客的身边后,宫崎滔天便离开了,留下杜心五和胡客两个人在楼顶上。

这是两人第二次在此见面了。

上一次,杜心五向胡客讲述了十六年前他得到天道代码的往事,这一次,该轮到他讲出这条代码的内容了。

“我怕我今天万一活不了,给不了你代码,所以提前就备好了。”杜心五从衣袋里取出一张几天前就写好的字条,递到胡客的面前。

胡客接了过来。楼顶上没有光,无法看清字条上的字,所以他直接把字条揣入怀里,直接问杜心五:“上面写了什么?”

“六个字。”唯恐胡客听不清似的,杜心五一字一顿地说道,“专,诸,者,荆,轲,者。”

“专诸者荆轲者?”胡客用疑惑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当年我从竹筒里取出的白布上,就写着这六个字。”杜心五说道,“我弄不懂这六个字的意思,所以十六年来,始终忘它不掉。或许我不是刺客道的人,所以解不开,你应该一听就明白了吧?”

其实不然,和杜心五一样,胡客也全然不明白。胡客只知道,刺客道上有“拜竹礼”,须行“六伏躬”,其中五伏躬敬的是先秦时期的五大刺客,专诸和荆轲均在五大刺客之列。只是这条天道代码是“专诸者荆轲者”,字面意思是说“专诸这个人荆轲这个人”,着实令人费解。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字?”胡客追问。

“这些日子以来,你为孙先生出生入死,我这条命,也是你救回来的。”杜心五言辞朗朗,“我杜某人好歹也算是江湖中人,我既然答应告诉你代码,又岂敢隐瞒你分毫?”

“好,我信你。”胡客说道,“该做的我都已做完,明天我就回国。”

留下这句话,胡客再不多言,转身便下了楼。

孙文之志

回到自己的房间,胡客掩上房门,坐在了桌前。

他展开字条,凝视着“专诸者荆轲者”六个字。

胡客调动所能联想到的一切,希望能找到这六个字背后隐藏的意思。不过无论他怎么看,这六个字始终不像是刺客道的代码。

但杜心五没有理由骗他,也不敢骗他。

左思右想了许久,胡客终于将字条放下了。“如果这真是一条代码,看来还须找到对应的脚文才行。”胡客只好将字条收了起来。他躺在床上,开始整理头绪,思考回国后寻找姻婵的事。

他躺下后不久,敲门声忽然响起,杜心五又一次来见他了。

“你明天一定要走吗?”见到胡客后,杜心五问道。

“还有什么事?”胡客反问。

“是孙先生让我来问你的,”杜心五解释道,“孙先生希望你能留下来,加入我们,一起干一番大事业。”

“你回吧。”胡客的回答简单而直接。

杜心五敲门之前,就已料到胡客的答复。他对胡客的脾气多少有些了解,是以没有再劝第二遍,在宫崎滔天的搀扶下离开了。

杜心五走后不久,孙文便亲自来了。

从薛娘子的话中听到“刺客道”三个字,孙文不禁感到好奇。他向杜心五询问了此事。杜心五将他所知的关于刺客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了孙文。

孙文致力于革命多年,深知革命道路极为艰辛,只靠一帮文人志士,绝不可能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在这条不归路上,他必须团结各种势力,不断壮大革命的力量,才有获得成功的可能。为此,他先是带头成立了兴中会,网罗了一批能人志士,接着联络海内外的各山堂会党,并与哥老会、三合会等黑帮合作,后又加入洪门致公堂,甚至不惜与企图颠覆满蒙的黑龙会合作。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希望拉拢一切可以争取过来的力量,不断壮大革命的声势,最终达到推翻清王朝的目的。

孙文明白所谓的党帮规则。中国历来都是上层组织为党,下层组织为帮,党帮合作,才能把握社会,掌控天下,历朝历代立国的过程无不如此。所以他才争取一切能合作的力量,哪怕对方是臭名昭著的黑帮,是连市井小民都瞧不上眼的低贱组织,他也尽力争取。但孙文也懂得党帮有上下之分,知道本和末不能混淆,干和枝必须分清。他有自己的分寸。一旦某天真的革命成功,推翻了满清,到了由革命党掌控天下的时候,就必须和这些下层帮派划清界线,否则上下不明,天下必乱。

孙文亲眼见识了胡客的能力,所以当他从杜心五的口中得知国内竟然有刺客道这种秘密组织存在,甚至还有不少像胡客这样厉害的刺客存在时,他不可避免地动心了。如果能将这些刺客甚至是刺客道整个组织拉拢到革命中来,对清廷必将是极为致命的打击。所以当杜心五劝说无效时,他立刻亲自登门拜访。

“胡兄弟,我真心实意希望你能留下。”孙文开门见山地表明了来意,“现如今国内的情况,你是清楚的。清廷腐朽,列强入侵,黎民百姓深陷水深火热……”

“孙先生,你请回吧。”胡客的态度没有因孙文的亲自到访而发生任何改变。他站起来,右手拉开了房门,送客之意已十分明显。

“我此番召集各地会党聚首东京,意在创立一个全国性的革命组织,并在其下建立一个暗杀部门,你若是肯加入我们……”

“孙先生!”胡客打断了孙文的话,他已经不想再多说。

可是孙文的性子里有一股子不到黄河心不死的狠劲儿,若非如此,他也无法在革命的道路上坚持这么多年。他绝对不会像杜心五那样知趣而返。他希望胡客留下,于是再行劝说。但胡客有的,却是到了黄河亦不死心的劲儿。他始终铁青着脸。他已不想再表明自己的态度。

在多番劝说未果之后,孙文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眉浓脸正的男人,是那种想定了事情,九头牛都拽不回来的人。他终于叹了声气。“我希望你今晚能够改变主意。”孙文转过身去,心有不甘地离开了胡客的房间。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孙文并没有闲下来。他没有因胡客的拒绝而影响心情,而是立刻开始了工作。蔡元培、章太炎、胡汉民等革命党人,此刻尚在锦辉馆等待,两拨人必须想办法尽快会合才行。据杜心五所言,黑龙会并非全心全意支持革命党人,此次孙文抵达东京,黑龙会不肯派人前来保护,只是留守锦辉馆,就是明证。眼下南北帮暗扎子和日本浪人在暗处虎视眈眈,两拨人一在神田区,一在赤坂区,要想安全会合,看来还必须借助黑龙会的帮助才行。

孙文提笔着墨,片刻间便写完一封日文书信。他叫了一声守在门外的王润生,让王润生去将宫崎滔天叫来。

宫崎滔天来了后,孙文将封好的信件交到了他的手中。

“你现在就将这封信送去黑龙会,记住,不要经内田良平的手,务必亲自送到头山满的手中。”

从孙文的严肃表情中,宫崎滔天感受到了这封信的重要性。他将信揣好,回房换了一身日式衣衫,趁着夜色离开了民宅楼。

宫崎滔天走后,孙文独自思虑了一会儿,越发觉得不安。他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妥,于是来到了杜心五的房中。

“据我所知,刺客道的人向来只听从天层的指示,不会替外人办事。”面对孙文的疑问,杜心五这样回答。

“可是他为了一条代码,便肯为我们出生入死。”孙文仍然不放心。他担心胡客有一天会因为别的价码,反过来与革命党人作对。

“在来东京的船上,我曾听光复会的人讲起过胡客的事,说他先是在清廷的监狱里救了吴樾,又在去北京的火车上生擒了铁良。依我这一个多月以来的接触,我觉得他就算不肯加入我们,也势必不会与我们作对。再者说,刺客道本身就是一个和朝廷作对的秘密组织,孙先生大可不必为此担心。”

“他曾生擒过铁良?”孙文诧异道。铁良是满洲少壮派的领袖,是慈禧所倚仗的重臣之一,在清廷内部是个大人物,这一点孙文是知道的。

“那还是在御捕门的严密保护之下做到的,”杜心五点头道,“所以我才请他来相助,让他对付那批御捕门的捕者。”

孙文不禁回想起电车上的那一幕,御捕门的捕者甚至不敢与胡客交手,便急匆匆撤退。一想到即将与这样的人失之交臂,孙文既痛且恨,情不自禁地连声长叹:“可惜,可惜。”叹完又道,“他既不肯与我们一道,但交个朋友,总是好事。明天他走之时,你如果伤无大碍,就亲自送他一程。”

杜心五当即答应了。即便孙文不提出此事,他也会忍着伤势,亲自送胡客离开东京的。

两人刚把话谈完,王润生便一脸喜色地闯了进来。

“陶先生他们回来了!”王润生惊喜地说道。

陶成章等人返回民宅楼的消息,让孙文和杜心五也喜出望外。陶成章等光复会的人,走入那条小街后,便再也没有出来,孙文本以为他们已遭了御捕门的毒手,没想到竟然还活着。

孙文急匆匆地走出房间,宋教仁和黄兴也不顾伤势,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哪知迎接他们的,却是一张张生硬的冷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