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梅真同他们(四幕剧)(2)
梅他干吗不肯?(笑着到桌边重剥花生吃)
琪(跟着她过去吃花生,忽然俯身由底下仰看着梅真问)唐家元哥——唐元澜同黄——黄仲维两人,你说谁好?
梅(大笑以挑逗口气)四小姐,你自己说吧,问我干吗?!琪(不好意思)这鬼!我非打你不可!(伸手打梅背)[梅真乱叫,几乎推翻桌子,桌子倾斜一下,花生落了满地,两人满房追打。
[荣升开门无声的先皱了皱眉,要笑又不敢。
荣唔,四小姐,唐先生来了。
[四小姐同梅真都不理会,仍然追着闹。荣(窘,咳嗽)大小姐,三小姐管莫都没有回来吧?[四小姐同梅真仍未理会。
荣(把唐元澜让了进来,自己踌躇的)唐先生,您坐坐吧,大小姐还没有回来。(回头出)[唐元澜已是三十许人,瘦高,老成持重,却偏偏富于幽默。每件事,他都觉得微微好笑,却偏要皱皱眉。锐敏的口角稍稍掀动,就停止下来;永远像是有话要说,又不想说,仅要笑笑拉倒。他是个思虑深的人,可又有一种好脾气,所以样子看去倒像比他的年岁老一点。身上的衣服带点“名士派”,可不是破烂或肮脏。口袋里装着书报一类东西,一伸手进去,似乎便会带出一些纸片。
[唐元澜微笑看四小姐同梅真,似要说话又不说了,自己在袋里掏出烟盒来,将抽,又不抽了。
琪(红着脸摇一摇头发望到唐)元哥,他们都不在家,就剩我同梅真两个。
唐(注视梅真又向文琪)文琪,玩什么这么热闹?琪(同梅真一同不好意思地憨笑。琪指梅真)问她!唐我问你二哥什么时候能到家?
[梅真因鞋落,俯身扣上鞋,然后起立难为情地往着门走,听到话,回头忙着。
琪二哥后天才到,因为在天津停一天。(向梅)这坏丫头!怔什么?
梅你说二少爷后天才回来?……我想……我先给唐先生倒茶去吧。
唐别客气了,我不大喝茶。(皱眉看到地上花生)噢,这是哪里来的?(俯身拾地上花生剥着放入嘴里)
梅(憨笑地)你看唐先生饿了,我给你们开点心去!(又回头)四小姐,你们吃什么?
琪随便,你给吧!噢,把你做的蛋糕拿来,(看梅将出又唤回她)等等,梅真,(伸手到抽屉里掏几张毛钱票给梅)哪,拿走吧,回头我忘了,你又该赌不成了。
梅(高兴地淘气地笑)好小姐,记性不坏,大年下我要赌不成,说不定要去上吊,那多冤呀!
唐(目送梅出去)你们真热闹!琪梅真真淘气,什么都能来!
唐聪明人还有不淘气的?文琪,我不知道你家里为什么现在不送她上学了?
琪我也不大知道,反正早就不送她上学了。奶奶在的时候就爱说妈惯她,现在是大伯伯同伯嬷连大姊也不喜欢她,说她上了学,上不上,下不下的,也不知算什么!那时候我们不是一起上过小学么?在一个学堂里大姊老觉得不合适,……唐学堂里同学都知道她是……
琪自然知道的,弄得大家都别扭极了。后来妈就送她到另外一个中学,大半到了初中二就没有再去了……唐为什么呢?
琪她觉得太受气了,有一次她很受点委屈——一个刺激吧,(稍停)别说了,(回头看看)一会儿谁进来了听见不好。(稍停)……元哥,你说大姊跟从前改了样子没有?
唐改多了……其实谁都改多了,这六年什么都两样得了不得……大家都——都很摩登起来。
琪尤其是大姊,你别看三姊糊里糊涂的,其实更摩登,有点普罗派,可很矛盾的,她自己也那么说,(笑)还有妈妈,元哥你看妈妈是不是个真正摩登人?(急说地)严格的说,大姊并不摩登,我的意思说,她的思想……唐(苦笑打断文琪的话)我抽根烟,行不行?(取出烟)琪当然,——你抽好了!
[唐元澜划了洋火点上,衔着烟走向窗前背着。
琪(到沙发上习惯地坐下,把腿弯上去,无聊地)我——我也抽根烟行不行?
唐(回过身来微笑)当然——你抽好了!琪我可没有烟呀!
唐对不起。(好笑地从袋里拿出烟盒,开了走过递给文琪,让她自己拿烟)琪(取根烟让唐给点上)元哥,写文章的人是不是都应该会抽烟?唐(逗老四口气)当然的!要真成个文豪,还得学会了抽雪茄烟呢!
琪(学着吹烟圈)元哥,你是不是同大姊有点别扭?你同她不好,是不是?
唐(笑而不答,拾起沙发上小说看看,诧异地)你在看这个?(得意)喜欢么?真好,是不是?
琪好极了!(伸手把书要回来)元哥,原来你也有热心的时候,起初我以为你什么都不热心,世界上什么东西都不爱!
唐干吗我不热心?世界上(话讲得很慢)美的东西……美的书……美的人……我一样地懂得爱呀!怎么你说得我好像一个死人!
琪不是,我看你那么少说话,怪别扭的,(又急促地)我同梅真常说你奇怪!
唐(声音较前不同,却压得很低)你同梅真?梅真也说我奇怪么?琪不,不,我们就是说——摸不着你的脾气……(窘极翻小说示唐)你看这本书还是你寄给大姊的,大姊不喜欢,我就捡来看……
唐大姊不喜欢小说,是不是?我本就不预备她会看的,我想也许有别人爱看!
琪(老实地)谁?(又猜想着)唐(默然,只是抽着烟走到矮榻前,预备舒服地坐下,忽然触到毛织物,跳起,转身将许多针线移开)好家伙,这儿创作品可真不少呀!
琪(吓一跳,笑着,起来走过去)对不起,对不起这都是姊姊们的创作,扔在这儿的!我来替你收拾开点,(由唐手里取下织成一半的毛衣,提得高高的)你看这是三姊的,织了滑冰穿的,人尽管普罗,毛衣还是得穿呀!(比在自己身上)你看,这颜色不能算太“布尔乔雅”吧?(顽皮得高兴)[唐元澜又捡起一件大红绒的东西。
琪(抢过在手里)这是大姊的宝贝,风头的东西,你看,(披红衣在肩上,在房里旋转)我找镜子看看……[大小姐文娟同张爱珠,热闹地一同走入。文娟是个美丽的小姐,身材长条,走起路来非常好看,眉目秀整,但不知什么缘故,总像在不耐烦谁,所以习惯于锁起眉尖,叫人家有点儿怕她,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她似的,怪难过的。
[张爱珠,眯着的眼里有许多讲究,她会笑极了,可是总笑得那么不必需,这会子就显然在热闹地笑,声音叽叽喳喳地在说一些高兴的话。
娟(沉默地,冷冷地望着文琪)这是干吗呀?琪(毫不在意地笑笑地说)谁叫你们把活全放开着就走了?人家元哥没有地方坐,我才来替你们收拾收拾。
珠Mr.唐等急了吧,别怪文娟,都是我不好……(到窗前拢头发抹口唇)
唐(局促不安)我也刚来。(到炉边烤火)娟(又是冷冷地一望)刚来?(看地上花生微怒)谁这样把花生弄得满地?!(向老四)屋子乱,你干吗不叫梅真来收拾呢?你把她给惯得越不成样子了!
琪(好脾气地赔笑着)别发气,别发气,我来当丫头好了。(要把各处零碎收拾起来)娟谁又发气?更不用你来当丫头呀!(按电铃)爱珠,对不起呵,屋子这么乱!
珠你真爱清爽,人要好看,她什么都爱好看。(笑眯眯地向唐)是不是?
[梅真入。
梅大小姐回来啦?
娟回来了,就不回来,你也可以收拾收拾这屋子的!你看看这屋子像个什么样子?
梅(偷偷同老四做脸,老四做将笑状手掩住口)我刚来过了,看见唐先生来了,就急着去弄点心去。
娟我说收拾屋子就是收拾屋子,别拉到点心上。
梅(撅着嘴)是啦,是啦。(往前伸着手)您的外套脱不脱?要脱就给我吧,我好给挂起来,回头在椅子上堆着也是个不清爽不是?
娟(生气地脱下外套交梅)拿去吧,快开点心!梅(偏不理会地走到爱珠前面)张小姐,您的也脱吧,我好一起挂起来。
[爱珠脱下外套交梅
梅(半顽皮地向老四)四小姐,您受累了,回头我来捡吧。(又同老四挤了挤眼,便捧着一堆外套出去)唐(由炉边过来摩擦着手大声地笑)这丫头好厉害!娟(生气地)这怎么讲!
唐没有怎样讲,我就是说她好厉害。
娟这又有什么好笑?本来都是四妹给惯出来的好样子,来了客,梅真还是这样没规没矩的。
唐别怪四妹,更别怪梅真,这本来有点难为情,这时代还叫人做丫头,做主人的也不好意思,既然从小就让人家上学受相当教育,你就不能对待她像对待底下人老妈子一样!
娟(羞愤)谁对待她同老妈子一样了?既是丫头,就是进了学,念了一点书,在家里也还该做点事呀,并且妈妈早就给她月费的。
唐问题不在做事上边,做事她一定做的,问题是在你怎样叫她做事……口气,态度,怎样的叫她不……不觉得……珠(好笑地向文娟)Mr.唐有的是书生的牢骚……她就不知道人家多为难,你们这梅真有时真气人透了……Mr.唐,你刚从外国回来有好些个思想,都太理想了,在中国就合不上。
娟(半天不响才冷冷地)人家热心社会上被压迫的人,不好么?……可是我可真不知道谁能压迫梅真?我们不被她欺侮、压迫就算很便宜啰,那家伙……尽借着她那地位来打动许多人的同情!遇着文霞我们的那位热心普罗的三小姐更不得了……珠其实丫头还是丫头脾气,现在她已经到了岁数,——他们从前都说丫头到了要出嫁的岁数,顶难使唤的了,原来真有点那么一回事!我妈说……(吃吃笑)琪(从旁忽然插嘴)别缺德呀!
娟你看多奇怪,四妹这护丫头的劲儿!
[门开处黄仲维笑着捧一大托盘茶点入,梅真随在后面无奈何他。黄年轻,活泼,顽皮,身着洋服内衬花毛线衣,健康得像运动家,可是头发蓬松一点,有一双特别灵敏的眼睛,脸上活动的表情表示他并不是完全的好脾气,心绪恶劣时可以发很大的脾气,发完又可以自己懊悔。就因为这一点许多女孩子本来可以同他恋爱的倒有点怕他,这一点也就保护着他不成为模范情人。此刻他高兴地胡闹地走入他已颇熟识的小书房。
黄给你们送点心来了!(四顾)大小姐,四小姐,张小姐,唐先生,你们大家好?(手中捧盘问梅真)这个放哪儿呀?
梅你看,不会做事偏要抢着做?(指小圆桌)哪,放这儿吧!娟(皱眉对梅)梅真规矩点,好不好?梅(撅起嘴,不平地)人家黄先生愿意拿,闹着玩又有什么要紧?珠(做讨厌梅真样子,转向黄)仲维,你来的真巧,我们正在讨论改良社会,解放婢女问题呢。
黄讨论什么?(放下茶盘)什么问题?
珠解放婢女问题。
梅(如被刺问张)张小姐,您等一等,这么好的题目,等我走了再讨论吧,我在这儿,回头妨碍您的思想!(急速转身出)[唐元澜咳嗽要说话又不说。黄(呈不安状,交换皱眉)梅真生气了。琪你能怪她么?
娟生气让她生气好了。
珠我的话又有什么要紧,“解放婢女问题”,做婢女的听见了又怎样?我们不还说“解放妇女”么?我们做妇女的听见难道也就该生气么?
琪(不理张)我们吃点心吃点心!仲维,都是你不好,无端端惹出是非来!
黄真对不起!(看大小姐,生气地)谁想到你们这儿规矩这么大?!我看,我看,(气急地)梅真也真……倒……琪(搁住黄的话)别说啦,做丫头当然倒霉啦!黄那,你们不会不要让她当丫头么?
琪别说孩子话啦——吃点心吧!娟(冷笑地)你来做主吧!黄(不理大小姐,向文琪)怎么是孩子话?
唐(调了嗓子,低声地)文琪的意思是:这不在口里说让不让她当丫头的问题。问题在:只要梅真在她们家,就是不拿她当丫头看待,她也还是一个丫头,因为名义上、实际上,什么别的都不是!又不是小姐,又不是客人,又不是亲戚……琪(惊异地望着元澜,想起自己同梅真谈过的话)元哥,你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你看梅真这样有什么办法?
唐有什么办法?(稍停)也许只有一个办法,让她走,离开你们家,忘掉你们,上学去,让她到别处去做事——顶多你们从旁帮她一点忙——什么都行,就是得走。
娟又一个会做主的——这会连办法都有了,我看索性把梅真托给你照应得了,元澜,你还可以叫她替你的报纸办个社会服务部。
琪吃点心吧,别抬杠了!(倒茶)仲维,把这杯给爱珠,这杯给大姊。
[大家吃点心。
唐(从容地仍向娟)人家不能替你做主,反正早晚你们还是得那样办,你还是得让她走,她不能老在你们这里的。
娟当然不能!
琪元哥,你知道梅真自己也这样想,我也……
娟老四,梅真同你说过她要走么?
琪不是说要走,就是谈起来,她觉得她应该走。
娟我早知道她没有良心,我们待她真够好的了,从小她穿的住的都跟我们一样,小的时候太小,又没有做事,后来就上学,现在虽然做点事,也还拿薪水呀!元澜根本就不知道这些情形。
……元澜,你去问你刘姨嬷,你还问她,从前奶奶在的时候,梅真多叫老太太生气,刘姨嬷知道。
唐这些都是不相干的,一个人总有做人的的……的Pride呀。谁愿意做,做……那,刚才爱珠说的:“婢女”呀!管你给多少薪水!
珠(捡起未完毛线衣织,没有说话,此刻起立)文娟,别吵了,我问你,昨天那件衣料在哪儿?去拿给我看看,好不好?
娟好,等我喝完这口茶,你到我屋子比比,我真想把它换掉。
珠(又眯着眼笑)别换了,要来不及做了,下礼拜小陆请你跳舞不是?别换了吧。
娟你不知道,就差那一点就顶不时髦,顶不对劲了。小陆眼睛尖极了。
黄(吃完坐在沙发看杂志,忽然插嘴)什么时髦不时髦的,怎样算是对劲,怎样算是不对劲?
[唐元澜望望文娟无语,听到黄说话,兴趣起来,把杯子放下听,拿起一块蛋糕走到角落里倚着书架。
珠你是美术家,你不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