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亲历“儿童之家”(1)
我对蒙氏教具中蕴含的自修和自理理论有了初步的认识。教具的帮助,加上孩子偶尔的求助或者要求外界对他所获得的成就的认可,便构成了一部清晰的幼儿教育三部曲。
第一次读完蒙台梭利博士的作品时,我还没有亲眼见过任何一所蒙台梭利学校。我自己想当然地这样写道:“这些无疑都是很好的写作素材!不过话说回来,在现实生活中这些东西都不管用。谁都知道,这么大的孩子(从2岁半到6岁),如果只有五六个聚在一起,很难做到不吵不闹,相安无事。即使有同等数量的母亲在场,而且专门为孩子们提供他们想要的任何服务,这些孩子也无法和平相处。可以设想,二三十个这么小的孩子共处一室,却一天到晚闭着嘴不说话,这怎么可能?如果他们是正常的孩子,相互之间肯定会有很多正常的争斗!”
在抛弃了这些成见并使自己进入一种冷静而公正的情绪之后,我前去参观了位于维亚雷焦圣芳济会修道院中的“儿童之家”。
实际上,考虑到美国读者的口味,我并不想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描述出来,因为那样肯定会令读者失望。他们不会相信我说的话,这一点我有自知之明,因为我自己在亲眼目睹蒙氏教育体系之前,就对这一教育体系的有效性心存疑虑,即便是最中肯的介绍,在我心里也会大打折扣。不过,在过去数百年中,连足不出户的人都会对与早期旅行者相关的长篇故事添油加醋,哪怕并非亲眼所见,这说明肯定有人喜欢听他们讲;由此可以推断,我对那天参观的细节所做的描述同样值得一读,即便我的描述中发出的由衷感叹令人生疑。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大约有25个很小的孩子待在一起。有多小呢?小到其中几个孩子在我看来就像地道的婴儿。后来我才知道,其中最小的孩子还不到3岁,而最大的也刚过6岁。他们四散在一间宽敞的屋子里。屋子天花板很高,通风条件很好,屋里摆放着一些外形很小、结构轻巧的桌椅,但这些桌椅并没有占满屋内的空间。屋里开阔的地方有大块空地,地上放着薄垫子,几个孩子跪在或坐在上面。有个孩子平躺在垫子上,正在向空中踢腿。低声而愉快的交谈声在屋子四周回响着。
我和同伴走进屋子时,一眼就发现这里并不像我们学校的教室里那样,只要有陌生人“来访”,孩子们就立即显得难为情和不知所措。在我们走进门时,多数孩子都沉迷于各种看似很奇怪的活动,连眼皮都不抬。另一些孩子显然是处于两项游戏期间的休息时间。他们从屋子的远端向我们看过来,脸上洋溢着热情的微笑(像我家里来了客人我所做的那样),而离我们较近的几个孩子则张开双手向我们跑来,用有良好教养的语调说:“早上好!早上好!”不过,他们很快就又跑回去忙自己显然更感兴趣的事了。之后,这些小学者就根本不再把注意力放到我们身上,只是偶尔友善地看我们一眼,笑一笑。位于我这边的一些孩子会不时停下来向我展示手中的作品。
如今,我自己就像我认识的所有美国女看护一样,正在辛苦而又勤恳地教班里的孩子“得体的举止”,但是我马上意识到,我没有任何办法能将镇上的20个孩子聚在一起,让他们对某个走进教室的蒙氏教育老师热情问候。这种强烈的反差太让人痛苦了。这些孩子的父母大多非常贫穷,没什么文化,也没有受过任何培训,而我们的孩子的家长,却自认为很有钱,有文化,有教养;但我不由得不想象着,当有来访者走进我们的学校时,那里的孩子却以长时间的沉默和不礼貌的瞪眼作为唯一的回应。不过我还是很快就觉得,对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必太过在意,因为在这最不值一提、最肤浅的表象背后,还掩盖着更重要的本质。我想,是我们盎格鲁-撒克逊人对这些表面上体现出来的差异性过于敏感罢了。
不过换个角度想,我还是不由得认为:这次难忘的经历说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实际上还未完全脱离婴幼期,他们的真诚没有半点做作;甚至可以说,让他们违心地、不带任何目的地装出一种谦恭的姿态是不可能的。此外我还观察到,没有任何人逼孩子针对我们采取某种态度,而在我们的孩子面对某个临时来访的客人时,我却会命令他们“去和布兰克先生握手”,同时还祈祷他千万不要违拗。
实际上,我第一次注意到,这里似乎没有任何人在催促孩子怎么做或者阻止他们怎么做。这帮小孩聚在一起,大部分孩子都能在绝无外界监督的情况下沉迷于手头的神秘工作,甚至都懒得理睬我们,最多从屋子对面瞥一眼。最后,我们总算看到一位衣着简朴的女士从某个角落站了起来(之前她显然一直坐在那里的地板上)。她的脸色异常平静,就像刚才孩子们的问候那样令我印象深刻。我一直对“上帝啊,来帮帮这些可怜的老师吧!”这句话深有同感。虽然在我们镇上,大家都很了解、很喜欢老师,但每个学期结束时,老师们累得几乎精神崩溃的样子,却被所有居民都看在眼里。而此时此刻,我面对这个目光平静、初次见面就走过来和我们握手的女老师,却一点也没有怜悯对方的冲动。相反,我还有一种奇怪而令人伤心的嫉妒感。这让我想起自己在多愁善感而又情绪难平的少女时代,有一两次在看到修女脸上安详的表情时,也会产生这种感觉。如今,我早就不会去嫉妒一个修女了,但还是要承认,在我看到这位安静而又面带微笑的意大利女士时,却猛然意识到:我的人生尽管充满幸福和快乐,却肯定缺少某种秩序性、纪律性、内敛性;而她只要有了这些元素,脸上必然就能显露出那种平静的神态。这种平静和安详,与修女目光里流露出的那种消极而一成不变的安详并不一样,相反,它体现的是一种对生活的极大自信。
她在我们身边徘徊了一阵,还和我的同事聊了几句(我这位同事是她的老朋友了,并向我介绍说她是巴勒里尼小姐)。我注意到,她在站立的时候,始终背对着孩子们,显然她觉得没有必要像驯狮人那样,用眼睛始终盯住眼前的小动物不放。我还清晰地记得,对我们学校的孩子来说,如果老师临时有事离开他们,在那短暂的时间内,他们都会感觉到气氛的不同,甚至看着熟悉的教室设施时都有不一样的感觉,仿佛缺少了老师的目光所造成的压力之后,本来沉闷的空气都变得稀薄了;而当这位老师不经意地再将目光转向孩子们的时候,这些孩子却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老师刚才并没有看着他们,而现在又开始看了。
凭借第六感,我们通常随时都能知道老师的准确位置,只要她稍一移动,我们立即就会本能地规矩起来,就像小鸡们突然被一只老鹰的阴影所笼罩……这一点毫无疑义,虽然一般来说我们都由衷地喜欢自己的老师。虽然这样想着,我却惊奇地发现,当某个小孩抬起脸,暂时放下手上的任务,转而向老师提问时,他却根本不知道老师到底在哪里,因为他对自己的事太投入了,以至于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而是急切地用眼神在偌大的房间里寻找着老师,而一旦确定了老师的位置,他的眼中便会突然闪过一丝惊喜。这种惊喜的眼神再次让我对这位女士产生了嫉妒感,因为她眼前有那么多乖巧可爱的孩子,而我没有。
那么,这是些什么样的“游戏”,能如此吸引这些小得根本不可能装腔作势的孩子们呢?在对蒙台梭利教室所特有的这种开放而非强制的氛围深表感慨之余,我开始在教室里踱步,近距离地观察孩子们手上拿的东西,而当我看到那些让这些孩子如此自觉和自律的物件竟然如此简单的时候,又不禁哑然失笑。一个3岁半左右的小男孩从我们进来屋子之后,就一直专注于做某件事,甚至当我现在走到他的小桌椅跟前时,他也仅仅是抬起头匆匆一笑,手上的动作丝毫没有停止。我向他俯下身,心想,让他如此着迷的事但愿不要过于复杂,让我由于孤陋寡闻而显得尴尬。他手上正拿着一块大约18英寸见方的小木板,上面铺着两块棉布,棉布的中间靠在一起,像是一件小衣服。一块棉布的中间边线上是一排纽扣眼,另一块棉布的中间边线上则是一排骨质的大纽扣。这个孩子正在认真地将这两块布扣上再解开。
他对玩这种游戏显然是个新手,这一点从他幼小的手指那笨拙而又不到位的动作可以看出来。不过,他的技能显然在不断完善,因为他的双眼闪耀出渴求的光芒,他缓慢而稳当地扣上纽扣,再解开纽扣,片刻也不间断,而我也几乎像他那样着迷地看着他。我们身边有个小孩显然在玩积木,他大喊一声以此产生干扰,但这个扣纽扣的小男孩却好像笼罩在一件神奇的斗篷下面,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而脑子里反复在想着我自己家的小孩也在竭力学习掌握将衣服纽扣扣进孔眼的要领,而那个时候,我总是抑制不住天下父母都有的那种冲动,一边阻止他那哆哆嗦嗦的柔嫩手指,一边说“别试了,亲爱的,妈妈能做得更好。让妈妈来扣吧”。此时我心想,这种场景很像在一场令人着迷的台球游戏中,专业球员从我丈夫的手里抢过球杆并对他说:“你只用站在旁边看我打球就行了。我的球打得比你的好得多。”
我面前的小孩暂停了手中的工作,低头看向他自己的小棉布背心。背心上有一排纽扣,虽然样子小,但和木板上的那两块布却颇为相似。在他低头认真看着背心的时候,我从他脸上看出他已经有了主意。我将身子向前探了探。他一五一十地模仿起刚刚在木板上学会的动作,开始对付背心上的纽扣。不过,他背心上的纽扣没有那么大个儿,而且位置也不容易使他看清楚。他只好低下头,用手指将它们往下扯了扯。突然,背心上的纽扣全部解开了,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半。纽扣与纽扣眼完全分离,分置两边。我屏住了呼吸。他再次开始工作。这时,布从他柔若无骨的手指上滑落,纽扣也扣得不是地方。我习惯性地又产生了抓住他、帮他做的冲动,这种不明智的干预孩子活动的习惯已经养成多年。随后,我看到他一点点地又将纽扣重新扣上。当骨质纽扣终于在正确的扣眼里闪闪发光时,孩子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我,脸上满是胜利的喜悦,激动得我差点发出“哇”的一声惊叹。接着,他不再将注意力放在我身上,而是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走向屋子一角铺有一块厚毡布的地方,面朝上躺下,双手交叉枕在头下,开始安详、无聊地盯着天花板。他这是在取得了一项重大进展之后想要小憩片刻。我注意到,除了我纯属偶然地看到了他的一举一动之外,没有人看到他刚才全神贯注工作的情形,就像没有人看到他现在显然无事可做一样。
我将目睹到的这一切收藏到思绪中以备将来“反刍”,然后来到离我最近的一个孩子身边。这是一个小女孩,比那个男孩可能要年长1岁左右,但她的投入程度和小男孩差不多。她面前也有一块类似的小木板,上面铺着两块布。只不过这两块布是用带子系在一起的,而小女孩要做的就是把它们系上再解开。但她的动作一点都不哆哆嗦嗦,而是又快又灵活,就像钢琴家的手指滑过键盘那样漫不经心而又准确到位。她在布上系上了一连串最常见的那种蝴蝶结,我心里知道,以相同的速度,她的水平比我的要高得多。虽然她显然已经超越了面对游戏素材心有余力不足的境界,但她对游戏的兴趣和对其自身技能的喜悦之情却溢于言表。她抬头看看我,然后自豪地笑着看着自己运指如飞。
在离她较远处又有一个小男孩,面对一个覆有皮革的板子,正在借助一个普通的纽扣钩,费力地将鞋扣扣进孔眼。我看他的时候,他正停下手中的活,俯身对着自己的鞋子,设法用同样的手法将脚上的鞋扣扣上。这对他来说并不容易。在经过一阵挣扎之后,他只好暂时放弃,却又将注意力放回到皮革板上的纽扣上,而且热情丝毫不减。
在他旁边坐着一个小女孩,她面前的一张小桌子上,摆着一堆尺寸不一的纸币。她正忙着将这些纸币按照尺寸分成几堆。尽管我在她旁边站了一会儿,对她准确分钱的认真劲儿发出了会心的笑声,她却聚精会神到根本没有发现我的存在。我转过身来,差点儿撞到两个坐在地板上的小孩,他们正在用一堆我没有见过的积木做着游戏。这些积木是10根长短不一的方棍,厚度相等,最短的一根差不多是最长的一根的1/10,其他几根的长度则在这二者之间依次递减。这些方棍涂上了红蓝相间的颜色,而色带的宽度和最短的方棍的长度相同。孩子们正在按顺序依次将这些方棍摞在一起,以便形成一个错落有致的梯次。尽管他们显然太小,连计数都还不会,但却能想办法通过用手指触摸每条色带,以此来确定方棍的长度。虽然这种游戏考察的显然是算术能力,我却也没有再看下去,而是转身去问他们的老师。
我看到她穿过屋子,将一条绷带绑在一个孩子的双眼上。这是不是某种既新颖又科学的体罚方式呢?带着这个疑问,我走到屋子的那一边,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绑上绷带的孩子唇角带着满怀期待的微笑,甚至由于激动和喜悦而笑出声来。他将蒙上绷带的脸转向面前的一堆小布片。路过此地的几个孩子也停下脚步,兴致勃勃地坐到他的桌子边上。这个小男孩从布匹堆里抽出一块鹅绒布,然后专心地思索着,用灵巧的指尖轻轻滑过绒布上的细毛,抬起头偏向一边,陷入冥思苦想。围观的孩子都同情而认真地盯着他。当他说出正确的名称时,他们全都笑了起来,满意地点着头。他又从布匹堆里抽出另一块布,这次是粗糙的棉布,他马上就辨认出来了。接着,他又抽了一块方形的绸缎,这一次他的手指尖在上面滑了很长时间,还表现出美滋滋的神态。最后,他仍然成功地说出了它的名称,这令围观的小观众们艳羡不已。他们全都一窝蜂地跑到了老师那里。当我来到老师跟前时,只见她已经被一群孩子围了起来,大家都嚷嚷着要将自己的眼睛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