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才的苦恼(4)
“那声音要是来自我的内心,我为什么会这么苦恼?实际上我的确清楚,那声音就是来自我的内心。”被鬼上身的男子说,“这种想法说不上自私,可是我却遭遇了我无法想象的痛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悔恨和悲伤,忘恩负义,或可怜地嫉妒他人,或跟别人发生利益冲突,试问谁没有过?人生充满了此类的苦恼,那些悔恨和悲伤他们为什么就无法忘却?”
“如果能如此,每个人都会过得很愉快,都会有幸福的日子。”鬼影说道。
“他们在对那些革命岁月加以庆祝之时,究竟会回忆起什么啊!”雷德罗先生接着说,“有没有哪一颗心灵能摆脱悔恨和悲伤的缠绕?在这里的老人,今晚又会回忆些什么?伤痛和纷扰,是那么无穷无尽啊!”
“人性终究都是如此啊!”鬼影那毫无神采的呆滞脸庞上突然掠过一抹微笑,他说,“毕竟这些伤痛只有那些有着高深智慧和良好教养的人才会有,庸碌的灵魂和愚昧的心灵无法感受到这些。”
“它是诱惑者!”雷德罗先生答道,“我无比地恐惧着它那空洞的声音和神情,在我说话之时,我的心灵就被它那阴晦的虚浮影像所窃据,因此充满恐惧,内心激动的回音再次响起来了。”
“这个事实你就接受吧,如此我的强大才能得到证明,”鬼影说,“我赐予你的就是这些,将你所熟知并憎恶的烦恼、悔恨、悲伤一并忘却。”
“那就忘了吧!”鬼影重复道。
“我有把那些记忆全部抹掉的力量,只会有混乱模糊的痕迹留下,最后也全部消失,”鬼影说,“你说,你想全部忘记它吗?”
“请等一等!”瞪着鬼影双手高举的可怕姿势,被鬼上身的男子哭喊道,“因为对你的怀疑,我感觉全身战栗发抖,你带给我的恐惧和悲观已形成深沉的阴影留驻我的心中,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惊恐。对于那些美好的回忆我不忍剥夺,对于别人的同情我也不愿失去。我要是赞同你的想法,哪些东西我必须失去?哪些记忆将如烟雾飘散?”
“这样的结果没有任何学习或知识能够带来,它是一切感觉和关联性相缠结的产物,被放逐的记忆支撑着我们每次命运的轮转,我们的生命就由它浇灌。你将会失去所有这些回忆。”
“回忆有很多吗?”被鬼上身的男子警觉地问道。
“若干年来,在音乐中、风中,在死寂的夜里、在火焰中,他们无时不在显现自己。”鬼影的话语中含着轻蔑。
“将变成一片空白?”
鬼影依旧一动不动。
鬼影在他面前安静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走向火焰,之后停了下来。
“你要赶紧作决定,趁着机会尚未消失。”鬼影说。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男子的声音异常激动,“我请求天堂作证,证明我从未用仇恨、冷漠或阴郁的情绪对待周遭的任何事物。要是这种独居生活将持续不变,那只能说我关注现在太少,沉溺于往昔太深。我的情绪被邪恶所渗透,其他人幸免于难。我的身上要是有任何毒药,我若是知道怎样用毒或解毒,我能否用它呢?若毒液已经浸入我的内心,并且我能够利用可怕的幻影将中毒的心灵丢弃,那么我能否如此做呢?”
“你说,你愿意选择遗忘?”鬼影再次问道。
“那需要的时间会长一些,”他有些慌张地说,“若是能够,我会选择彻底遗忘。这么想的究竟是只有我一人,还是其他无数人也有这个想法?悲伤和烦恼渗透在人类的所有记忆之中,我的回忆和别人没有区别,只是我有选择遗忘的权利,他们却没有。不错,这场交易应该结束了,不错,一切烦闷、错误和悲伤都会被我忘却。”
“你说,你要选择遗忘?”鬼影重复道。
“不错,我选择遗忘。”
“忘掉吧!将之作为一种恩赐,在此我跟你断绝一切关系,你可将我赐予你的天赋赐给他人,放飞你自由的心吧!若你所放弃的力量你已无法恢复,当你不得不依赖别人,就将这种力量摧毁吧。人类的回忆中都有着悲伤、忧愁和悔恨,这一点已被你洞察,人们若是没有这些情绪,快乐就会在心里漫延,去吧!挣脱出无尽的烦恼吧!忘了那些忧伤的过往,带着自由的福音离开吧!去吧,去当你的施惠者!这种自由将和你不离不弃,它无法赠与,去吧!你所拥有的,你要珍惜;你所做的事,你要珍惜。”
说这些话时,鬼影将那双苍白的双手举起,好像在念着邪恶的咒语,举行着一场邪恶的仪式,鬼影的眼睛向男子的双眼一点点靠近,他清晰地看见,有可怕的笑容在鬼影脸上浮现,而他的眼神却冰冷漠然,可是这种没有变化的凝固了一样的冷酷神情慢慢软化,最后消失。
男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恐惧和疑惑充满内心,忧郁的回声总在他耳边响起:“把你所接近的一切事物,都悉数破坏吧!”这个声音越来越弱,最后消失成为寂静。然后突然一阵刺耳的哭喊声鼓荡他的耳膜,声音好像并非来自门外走廊,而是从另一间旧大楼传来,听上去如同迷失于黑暗中的人的凄厉的长嚎。
男子打量着自己的双手和手臂,表情困惑,好像要对自己的身份加以确认。忽然间他发疯般地狂叫一声,恐怖而陌生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似乎他也在黑暗中迷失了。
哭声一直在回响着,并且越来越近。他把油灯拿起来,卷起墙上厚重的窗帘,通常进出他的演讲剧场前他都习惯这么做。剧场就在他房间的边上,圆形露天剧场的门面挑高,看上去给人一种活泼愉悦的感觉,使他一出场就能成为全场的焦点。然而这里毕竟是个鬼魅幽灵的聚集之地,在此一切生命都无法长久,大家都看着他,似乎他就是死亡的象征。
“哈喽!”他大声叫喊,“哈喽!这个地方,请走向亮光处!”他一手抬高油灯,一手拉着窗帘,努力将布满房间的阴影看透。这时房间中有个东西从他身边匆忙跑过,在角落里蜷缩下来,似乎是只野猫。
“什么东西?”他有些慌张地说。
“什么东西”这句话或许他已经问过了,也或许并未真正说出来,因为确实有个如野猫般的小孩在墙角瑟缩着,他看得清清楚楚。
有一大捆破布条握在他手中,从样式和尺寸来看,似乎是婴儿用品,然而从他那渴望而贪婪的抓取姿势来看,那东西好像又属于邪恶老人。经过了半个世纪的风霜磨砺,他的脸看起来还是平滑椭圆的,脸颊被时间摧残得有些消瘦,他苍老,却有双明亮的眼睛,裸露的脚细嫩犹如婴孩,可是丑陋的尘土和血渍却沾满了他的头顶。他就是一个小家伙,似乎是孩子却又并非真正的孩子,倒如同一只渴望成为人类的小动物,只是非常不幸,在他的人生旅途中,只能用野兽的形体出现。
因为早就跟野兽一样习惯于躲避猎捕,在别人看他的时候,他总是在地上蜷缩着,警惕地回望对方,并且将手臂伸出,随时准备应付别人的攻击。
“你要是敢打我,我就敢咬你。”他说道。
几分钟过后,化学家依旧为这个景象而觉得痛苦,他看着这个画面,表情冷漠,力图回想某些事情,虽然到底要想些什么他也不是很清楚。他就问小男孩到这儿来干什么,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那个女人呢?”他答道,“我想找那个女人。”
“你说的是哪位?”
“我要找到那个女人,我就是被她带来的,她还让我待在温暖的炉火边。有一阵子她离开了,我就出来找她,我没找到她,还迷路了,我就要找她,我不找你。”
他忽然跳了起来,连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他在接近窗帘的地方光脚而立,雷德罗先生用一条破布把他裹了起来。
“放我走吧!求你了!”小家伙奋力挣扎,还咬着牙嘟囔着说,“我又没做什么对你不好的事,你让我找那个女人去,放我走。”
“从这边走不行,另一条路更近一些。”雷德罗先生想要拖延一下,弄清楚这个小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又问道,“你叫什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你生活在哪儿?”
“什么意思?什么叫生活?”
小家伙甩开挡着眼睛的头发,凝视了他好一会儿,不停地扭动着,努力挣脱,最后又破口叫道:“我要去找那个女人,你放开我。”
化学家把他引导至门口说:“从这里出去吧。”化学家一脸疑惑地看着小家伙,冷漠中夹杂着反感、逃避和厌恶的情绪,“我会把你带到她那里去。”
小家伙有一双犀利的眼睛,在房间里四处张望,最后盯着杯盘狼藉的桌子不动了。
“我想要吃东西。”他说。
“她没给你东西吃吗?”
“今天吃了,明天还是要饿,不对吗?每天都不能不吃东西吧!”
当他发现自己能够挣脱时,马上就跳到了桌子上,紧紧地把自己的那条破布和面包、肉抱在怀里,跟一只可怜的小动物一样,然后又说:“嗨!带我到那个女人那儿去吧。”
当化学家用严厉的眼神示意小家伙跟着自己往外面走的时候,一种新的负面情绪忽然从他心底涌出,使他浑身颤抖,只好停下脚步。
“你可将我赐予你的天赋赐给他人,放飞你自由的心吧!”
风中飘荡着鬼影的话,他感到了刺骨的冷风袭来。
“今晚我不到那里去了,”他含糊地低声说,“今天晚上我哪儿都不去了,小东西!你顺着这条长廊往前走,从黑暗大门出去后就到了院子里,从那儿就能看到有亮光的窗户了。”
“那个女人就在那个房间里吗?”小东西问道。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小东西点点头就跳开去。然后化学家拿着灯笼一个人回来,急忙锁上门,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似乎无比惊恐地用双手蒙住了脸。
这个房间里现在真正只剩他一个人了,啊,那么孤单,那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