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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短篇小说(1)

乡下人在城里

中午下班回家,走到楼前,看见树阴下蹲着个乡下男孩,头发乱乱的,双手抱膝,眼睛碌碌地看着每一个进楼的人。

近来,听说这栋楼里有几家地下室被撬,他是不是踩点的?我警惕地对他我看了一眼,样子似乎挺老实,并不像小偷。

那乡下男孩见我对他看,马上站起来,主动跟我说话:“叔,包门吗?”

包门?他是包门的?门倒是想包一包的,冬天,门缝里总是往屋里钻风。就问:“多少钱包一回?”

那乡下男孩一见要来生意,迫不及待地往前走走,说:“便宜叔叔。给别人包100,给你包80。”

听听,我倒成了便宜叔叔了。这小鬼!还挺会做生意的。我就问他:“为什么?为什么给我包便宜20?你也不认识我呀?”

那乡下男孩听我这么问,就有些咽:“因为,因为我看叔您人好。”

我人好?是我人好,还是他嘴甜会揽生意?就冲这句话,不由你不包。

乡下男孩见我同意了,马上从破包里拿出工具,跟我上楼卸门。他要把门卸下来,扛到楼前的树阴下去包,屋子里碰碰打打放,不开手。

一扇大门,足足四十公斤,又大又穰糠,要从三楼扛到一楼去,叫我都难以对付,他能扛得动吗?我看他那裹在脏兮兮的白的确良衬衫里瘦瘦的腰,压得弯弯的,脸憋得红红的,觉得有些不忍。才十几岁,就干这么重的活,承受这么重的压力!生活对他太沉重了!我连忙扔下手里的包,追上去:“哎哎哎,我帮你抬!我帮你抬!”

“不用,叔。我能扛。有人家的门,比你家门还重,我也能扛的。”他压在门板下面,喘着气对我说。

“不行不行!”我叫着追下楼梯,用手抬着门边,一直把他送到楼下树阴里。

到了树阴里,他放下门,脸已经憋成紫色。但仍然坚持着笑,笑得若无其事,竭力掩饰他的体力透支感。揩揩脸,说:“叔,你真是好人!” 又夸我一句。

我真是好人吗?我好在哪?那样一扇大门,差点把他压扁了,除了付他一点工钱,剩下的不都是我的罪过吗?哎!金钱与体力的交换,对他太不相称了!

一会,听到楼下叮叮咚咚地敲开了。

我回到楼上,开火做饭。

“叔,你真是好人!”这孩子咋总说我是好人呢?我哪儿好?哎!就真做一次好人吧!多做一点饭,带他的饭一起做,留人家吃碗饭,省得再到街上去买。而今也不是吃计划粮,用计划油,多碗饭,少碗饭,无所谓的。出门人,谁也不能把锅背在肩上,何况人家夸我好人哩。

我的饭没做好,门已经包好了。乡下男孩不声不响,一个人又把门背到楼上来,往门框上装。

我看看,门,确实包得不错,亮亮的白铁皮,金黄色的圆头钉,个个钉头钉得不歪不斜。门四边,钉出花纹来,中间还钉出个奥运“福娃”,真不赖!我看着包好的门,一边高兴地往桌上端饭端菜,一边说:“小伙子,洗手。在我家吃饭。”

“不不不,我有馍哩叔。”他装好门,就收拾东西要走。

“哎,出门人,不要客气,顺便。”我说。

乡下男孩站住,对我看看,说:“叔,你真是好人!现在,许多城里人家,不用说留乡下人吃饭,都嫌我们乡下人脏,身上有气味。粗手笨脚,都不喜欢我们往门里边走的。”手一指,“前面21号楼,501那家,门包好了,我装门时,没小心,碰掉墙上一点点白皮皮,那阿姨心疼得要命,拉下脸,说乡下人太粗心了!太没教养了!叫我想在城里干活,要学得文明些,有素质些才好!东碰一块,西碰一块,谁还敢要你们乡下人干活。叔,人家话说得没错。可我听了,心里觉得特别不好受。你说吧,一时粗心,人人都会有的,对不对?一定是乡下人才粗心吗?而城里人就没有粗心的时候吗?对不对?哎呀!我说这话,叔您不多心吧?”

我笑笑:“多什么心?粗心大意谁都有的,城里人粗起心来厉害着呢!大前天,天城娱乐厅失火,就是有人把衣服放在电炉上烧着了。烧死五六个人哪!”

乡下男孩一吓:“是吗?”又接着说,“哎!咱中国,不知什么时候,城里人乡下人分得这么认真!叔,我觉得现在当一个农民,做一个乡下人,真有些抬不起头来,城里人的生活越好,反倒越有些看不起乡下人。乡下人在城里,就跟北京人在纽约差不多,活做得再好,挣的钱再多,人家也说你是不纽约人。叔,我觉得在城里打工的农民,就跟外国难民似的,没地位。”

“哎,说哪去了?城里人是人,乡下人也是人嘛。其实,城里人也都是乡下人来的。八百年前,中国不都是农民吗?哪有什么城里人?因为我们的祖先都是农民嘛,中国历来就是一个农业大国,农民占到总人口的百分之八十。改革开放,一部分农民进城,城里人口才多了起来。你说的501那家,说不定也是刚从农村上来的哩,前面新楼住户,多数做生意的。不瞒你说,我也是乡下做生意进城的,我也是农民,现在算是新城里人吧。我认为,不管是老城里人,还是新城里人,都不应该牛,对不对?你牛,实际上,你就是看不起自己的老祖宗,对不对?牛啥呢?你让城里人离开乡下人看看?看谁给他们建楼铺路,看谁给他们种菜,看谁给他们养鸡养鱼,看谁给他们送牛奶,看谁给他们带孩子。城里人离不开乡下人嘛,对不对?你叫城里人一天不吃米,不吃菜,不喝牛奶看看。你刚才说的前面楼上501室那家女人,每天都她第一个下楼来打奶子。哎!真是又食纣王水土,又说纣王不道。”

乡下男孩听了我的话,眼有些发湿,激动得脸发红,不知说什么 好,就又说一句:“叔,你真是好人!”

我被夸得不好意思:“哎呀!好啥好?不过,有一条,干公司干了二十来年,没赚过昧心钱就是了,我这个人好不好,不敢说。我们三洋公司每年给市里创造一百多万利税,只是为国家做了点贡献罢了。好了好了,洗手吃饭洗手吃饭,菜都凉了!”

也许我们的话说到了一块,我所表达的意思,有些合他的想法,乡下男孩没把我看成很坏的城里人,听我的话,就自己去洗手间洗手,准备吃饭。

吃饭时,他连头也不敢抬一下,也不敢伸筷去夹菜。我给他夹一点,他就吃一点,不夹,他就低着头,慢慢地往嘴里拔饭粒。

于是,我就尽可能跟他多说话,让他放松,让他大口吃。

“小伙子,老家哪儿?”

“甘肃。”

“今年多大了?”

“十七。”

“上过学吗?”

“上过。”

“都上到哪?”

“初三。”

“咋不继续考高中?”

“考上了。没上。”

“考上了咋不继续上呢?”

“没钱。大(爸)死了。哥哥分开过。”

“那你和母亲一起过呀?”

“嗯。”

“电视上不是说农村都富起来了?你们哪儿没富吗?”

“叔,富,我还出来打工吗?电视上说的,那是人家南方一些农村,我们那儿很难富的。”

“会富的,党中央号召西部大开发嘛。”

乡下男孩对我说的话有些不以为然,觉得很遥远。叹了口气,说:“我们那儿就是缺水,地里种不成庄稼,好多人都出来打工了。”

我有些惋惜,又说:“出来打工,那你念的书,不都丢完了吗?”

“不会丢的叔,我把书也带来了,一有空,我就看。等挣了钱,回家再继续上。老师说可以哩。”

我对他看看,觉得心里有些难受,多好的孩子!渴望读书,却读 不成,而城里许多孩子,天天要家里人逼着读,这到底是贫富差别造成的?还是城乡差别造成的?还是经济的失衡?教育的反差?我也不知到底怎么看这个问题。就说:“孩子,有看不懂的地方,星期天,你拿到我这儿来,我家儿子上高中二年级,他可以教教你。”

乡下男孩听了很激动。一激动就更加拘谨,我跟他说了这么多话,并没有使他紧张的情绪松弛下来,反而越来越感到不自在。尤其听到我家有儿子上高中,他脸上更有一种同龄人的自卑和委琐。

哎!一个多好的小伙!要是命运对他公平些,将他安排在城里,将安排在一个交得起学费的家庭,他同样就是一名优秀的城市中学生,或许也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大学生。

乡下男孩听了我的话,眼又有些发湿。又说一句:“叔,你真是好人!像叔这样的城里人毕竟很少,十个当中也难有一个。多数城里人,看不起我们乡下人。我觉得城市人对我们乡下人越来越没有感情。哎!乡下人在城里挣一点钱,也真不容易!还被人家看不起。明年,不想来城里干了!在家做农活,就是穷一点,可以扬眉吐气。”

我望着乡下男孩满脸的自卑,想帮他改变命运,让他继续在城里寻找下去。因为在这里,改变命运的机遇要比乡下多得多。就跟他讲了这么一件事。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有一个高中毕业的乡下青年,考上大学,却没钱进大学门。于是,他一气之下,扔掉书包,到城里来闯世界。

他来到城里一个多月,问过几十家老板,人家看他又穷又瘦,交不起押金,没有一个老板肯留他做事。

那乡下青年身上带的钱花光了,没钱买饭吃,就偷偷地掏垃圾箱里的剩饭剩馍。夜里,躲开警察,钻到桥洞和广告牌下过夜。

他埋怨过。为什么这么大的城市,就没有我一个人落脚的地方呢?

他灰心过。不想在城里继续寻找下去。

他沮丧过。我为什么活得这知艰难?他想过自残,甚至想到过死。

然而,他不甘心就那样狼狈地再回到乡下去,也不想就那样结束年轻的生命,就那样在苦难中度过了半年多。

一天,一家广告公司老板,终于答应留下那个乡下青年做事。但工作十分危险,老板要他爬高楼,替他悬挂户外广告。

那个乡下青年想,只要有事做,就能在城里站住脚,再危险也不怕。

一次,老板要那个乡下青年要把一幅巨大的布质广告,悬挂到一幢高楼上去。那座楼很高,有二十多层。

那个乡下青年慢慢爬上楼顶,放眼向四处一看——哇!城市真美!整个城市就像一幅巨大的图画:远处的机场、火车站,看得一清二楚。一条条夹长的街道上,行人如蚁,车辆如虫。一座座高架桥,如一盘盘盘香似的……

啊!美丽的城市,你为什么就不能属于我呢?

啊!欢乐的城市,你为什么就不能分我一点幸福呢?

啊!拥挤的行人,难道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吗?

那个乡下青年一时无限感慨!当他将目光从远处收回,向楼下一看,那个乡下青年立即惊呆了——楼下密密麻麻聚满 了人!

奇怪,这么多人聚集在楼下干什么呢?有人在忙碌着往楼下铺棉被,有人抬来绷床,有人从家里拿沙发垫……这些人在忙活什么呢?甚至,还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向楼顶上大声喊:

“哎!小伙子,下来吧!遇事要想得开一些!父母把你养这么大不容易呀!你不为自己,也为家里父母想想,你这样做,家里人多伤心哪!下来吧孩子!你还小啊!后边的路还长着哪!”

“年轻人,有啥过不去的坎嘛,啊?挺一挺就过去了!东方不亮西方亮,现在也不是一条路活到头嘛对不对?老板不给工钱,你可以 告他,这是干什么呀?只要活着,在城里就有事干,就有饭吃,下来吧小伙子!条条大路通罗马,世界上的路多着哩!就只有这一条路吗?啊?”……

那个乡下青年听到喊声,激动得热泪盈眶!一百多天来,一个乡下人在陌生的城市,在冷冰冰的钢筋混凝土森林里奔波,看到的都是行色匆匆冷冰冰的脸。原来是你还没有溶入城市,城市还没有意识到你,城市的人还没有意识到你。当你真正溶入这个城市,为城市服务,与城市的人建立感情,城市就像大海一样包容你!城市的人就像母亲一样关爱你!你会觉得,城市多好!就连钢筋混凝土铸就的森林,也有温暖!城市的人多好,素不相识,他们同样呵护着你!

于是,这个乡下青年,不怕吃苦,不怕失败,踏实诚信,不骗人,不虚假,从一点一滴做起,不到五年,这个乡下青年就成了城里有钱的老板。

后来,他又有了自己的公司……

再后来,他有了城里的户口……

他有了自己的家……

他有了孩子……

他成为新一代的城里人……

他成了全市有名的企业家……

我讲完这件事,问乡下男孩:“你知道我说的那个乡下青年是谁吗?”

乡下男孩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说:“那个乡下青年就是我,你信吗?”

乡下男孩一听,停住吃饭。眼,愣愣地看着我。

“不像吗小伙子?你看我不像公司老总?也不像有钱人是不是?你若从北京路过来,你应该看到我的公司,就是北京路最高的那座‘绿丹蓝’大厦。现有资产两亿多。公司有员工五百多人。所以,我告诉你,城市不单单是城里人的,她是所有人的。也是你的。城市的财富是所有人创造的。你辛辛苦苦在城里打工,不也是在创造城市财富吗?城市的文明也是所有人文明。也是你的。

“我这个人,是从乡下来的,已经过惯了清贫的日子,生来不爱奢侈,不爱虚荣。其实,家里人早劝我买套别墅,买辆车。但我不想买,我不是没钱,我不喜欢那样。我这人很传统,也很吝啬。我不像有些乡下人,进城挣了钱,就使劲花,非理性地掠夺资源,百理性享受生活,说是要补偿自己曾经有过的苦难。这些人,富有了,反而过得很累。我跟他们不一样,有了钱,我还是一样过平凡的日子,不想让钱使自己变得疯狂起来,沉重起来。你看,我住这种八十年代的老楼,不是很好吗?今天,你又替我把门包好了,今年冬天会更暖和。住这种老楼,有两个好处,一是少花取暖费。二是可以使我记住自己是怎么来的。”

我停了一会,对乡下男孩说,“我看你也是个很诚实的小伙,如果愿意,你可以到我的公司来做事好不好?”我一边说,一边去给乡下男孩拿来一张名片。

乡下男孩看看名片,又睁大眼睛,认真对我看:“叔,真的?”

“真的。我来给你写个条,明天你到公司人事科去找王科长。我叫他给保安部再加个人,地下超市刚开业,保安人员不够……”

我们正说着话,忽然门一推,我那上高二的儿子回来了。儿子一进门,就对陌生的乡下男孩看。

我告诉他,这是替我们家包门的小师傅。留他吃碗饭。

儿子没答我的话,把书包重重地往沙发上一扔,就到自己房间里去。我叫他吃饭,他说不饿。

我知道,儿子不是不饿,是讨厌乡下男孩弄脏了地板,弄脏了碗筷,甚至整个房子。

看我儿子不愿意的脸色,乡下男孩很自觉,马上把碗里饭吃完,把自己用过的碗筷收好。

我见他要走,就给他拿工钱。

乡下男孩不要钱,拿起那只碗,说:“叔,这只花碗,就卖给我吧,我也正要到街上去买哩。”

“不行不行!”我连忙拿起他放到桌上的钱,让他全装上。

乡下男孩不肯收:“叔,你真是好人!我今天遇上好人了!谢你还来不及呢!这钱一定不能收的。”他把我写的纸条从钱中揲出来。说,“我有这个就行了!谢叔!”

儿子见我光和那个乡下男孩拉拉扯扯说话,在房间里大声喊:“哎呀!爸,快关门!家里都是什么味道嘛!”

飞来一只爱情鸟

吉教授孟教授老两口要找个保姆。

中午,家政公司领来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很腼腆,见了两个陌生的主人,神色有些慌张。脚还没跨进门,眼对男主人和女主人一瞥,知道这家的主人是大干部,男主人的肚子胖胖的,不系裤带,用背带背着。女主人戴眼镜,也像个大知识分子。听人家说,干部越大越抠,不好伺候。

吉教授与家政公司的人说话。

孟教授注意看了一下站在门一边的小姑娘,模样蛮可爱,圆圆的小脸,黑油油的短发下,一对透明的大眼睛,并且有些天真和恐惧。一看就知道是乡下来的女孩子。就叫她到里面来坐。问她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说,叫阿迪古丽。

孟教授马上问:“你是维吾尔族吗?”

阿迪古丽扭了一下身子,说:“我不是维吾尔族。我是汉族。我从小在维吾尔族干奶奶家长大。后来,干奶奶就给我起了这个维吾尔族名字。阿姨你就叫我古丽好了。”

孟教授说:“古丽这个名字很美,维吾尔语里,是美丽的玫瑰花。”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