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思潮
开着窗户,对着场圃,很惬意的眺望;绿草刚刚萌芽,碧桃却含着无限的春意,对人微微笑着——轻盈而娇艳;花影射在横塘里,惹得鱼儿上下的追逐;清闲快乐,这么过一生,便北面封王也比不上这个好呵!在这波清气爽的境地,几个亲密的朋友,拉着手在这草地上散步,唱着甜美的歌儿,天上的安琪儿都要羡慕呢!要是倦了,就坐在这块滑润的石头歇着,听水声潺潺地流着,正是一种天然的音乐,这石头多么“玲珑透剔”呵!……呀!像是甚么地方也有这么一块?……哦!不错,三个卷着头发,露着雪白小腿,蓝眼睛白脸蛋的小女孩,倚在那石头上,三四个游公园的男学生,拿着照像器给她们拍照,那个顶小的,忽然垂着眼皮,突着嘴叫道:“萧妈!我生气啦!”这个声音娇憨而清脆,惹得四围许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张着嘴,眯着眼,嘻嘻哈哈地笑个不住。奇怪呵!他们真像上了机器似的,嘴里不住叫着:“这孩子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嘻嘻嘻!”眼睛眯着,不细看简直看不出缝来。
一个老头,一只手拿着一根拐杖;一只手摸着胡子:弯曲着腰,也是“哈哈哈”地笑;她更奇怪,倚在小山石上,一边张着嘴笑得唉呀,唉呀的,一边眼泪却好像“断线珍珠般”往下坠。
忽然大家都寂静了,许许多多的眼神,都集中在那三个天真烂漫的孩子身上;她们也很知道照相是一件很要注意的事情;挺直了腰,放好手,仰着头,碧蓝的三对小眼,也都聚精会神,对着相架那边望着,现在已是准备好了,一个男学生笑着对她们说:
“别动呵!要照啦!”忽然顶小的那个,眼睛一转,不知想起甚么?
赶紧转过头来,对着她那个看妈嚷道:“你瞧,你瞧,那边一只小狗狗;……一只狗狗,”说着小手不由得举起来往远处——一只西洋狮子狗伏的地方指着;跟着小腿不觉得抬起来,一步一步的向前迈,渐渐迈得更快,竟跑着追起那个小狗来了。
许多经过她们旁边的游人,都站住看她们;起初人们都怔怔地望着她——追小狗的女孩子;灵魂都被她那活泼天真的微妙勾了去,寂静和幽秘是这时候的空气;忽然一回头,见那两个稍大的女孩子,仍旧很稳静的站在那里,预备和希望照一张很整齐的相;这才提醒了大家,一阵哈哈的笑声,立刻破了空气的寂静。
她追着小狗,跑得累了,细弱的娇喘,涨得柔嫩的面皮,红艳直像浇着露水,新开的紫玫瑰花。额上的头发,也散了下来,覆在脸上;小手不住在胸口摩挲,望了众人一眼,又跳跳地跑开了;跑到萧妈面前,接了小白帽子,斜歪着戴在头上,憨皮的样子和稚琴简直差不多;当天热的时候,在大马路上不是时常看见稚琴戴着那顶白蓬布帽子摇摇摆摆的走过吗?得意而且活泼的神情,时时从她眼睛里流露出来;公司门口那架大镜子,当她走过这里的时候,必要照一回。
照镜子原是靠不住的事情啊!从前新世界里放着八架镜子,每一架镜子,把人照成一个样子,八架镜子就把人照成八个样子,德福她长得极胖——在学堂里验起身体来,她的体重总在一百五十斤以上,可是她极不相信她是真胖,那天她逛新世界,看见一个个来逛的太太小姐们,都很细挑,竟惹起她的怀疑心来:“我果比她们胖吗?”这个念头老在她心里起伏,恰好她走到这架镜子面前——一个照人细长的镜子里,立刻露出一个“长身玉立”的她,这一喜欢真非同小可啊!她不觉自言自语的道:“人家都说我胖,块头不大好看,他们真是没眼睛呢!绍玉她在我们一堆算是顶小顶瘦的了,可是和我也差不多呢!到底是镜子有准啊!”
胖子顶怕人说胖,可是爱睡觉,就足以作胖的特征呢,姚先生他也是一个胖子,脂肪真多呵,五脏都被脂肪蒙住了,脑子也胶住啦,所以顶喜欢睡觉,无论坐在车上或是椅上,到不了三分钟,就可睡着;站在门槛上,或柱旁边,也是立刻要打呼的……那天他站在台阶上,看人家行结婚礼,嘴里还衔着一支吕宋烟,忽然烟卷从他嘴里掉了下来;跟着“了不得,快着,快着……”一阵的乱叫,大家都吓住了,抬头往对面一看,原来是他又睡觉了,险些儿摔下来,幸亏旁边的人扶得快,不然怕免不了头破血流呢!——野狗又得一顿饱了。
嘿!野狗吃人血真可怕呢!上次西郊外,难民阿三,不是被野狗把腿咬断了吗?血流了一地,像一道小红河似的,野狗不久就把他喝干了!人真可怜呵!作了难民更可怜,对了他们“泣饥号寒”的同类,谁有良心能不为他们叫屈呢?我们当然要帮助他们,使他们得到平安;他们又何尝不希望人家拯救他们?只是他们的运气不好,有心的又没力,有力的又没心!他们就是把一只耕地的肥牛牵出来卖,这个牛也不受他们的支配呢!无论卖给谁,它都要用它那个犄角,作抵抗的武器,和人家拼命呢!必得等到王大来了,用一种甚么降魔的方法,它才帖帖服服跟他去了……世界上没有方法是不能作事呵!
人家说王大知道牛脾气,所以他能降伏牛,这些难民他不知道牛脾气,又怎么会降伏牛,以至于要牛救济他们呢?乡下人真不懂事呵!那个马惊了,赵老婆子不知道躲进屋里去,反倒躲在放螃蟹的木桶里;螃蟹本是“横行公子”,它怎解得救济人?赵老婆的脚,竟被它那两把大剪子夹得出了血,只得不顾命的从桶里窜了出来;一个不小心,木桶倒了,养螃蟹的腥水,浇了她一身,直像一个雨淋的水鸡,像刺猬般的缩作一团;怎么不可笑呢!
公园的小孩,……胖子都赶不上这个有趣,哈哈!我不禁对着天空大笑起来。
“嘿!你莫非真得了神经病吗?”她——我的表妹推了我一下;我才定了神,四面的看看,除了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照着壁上的钟闪闪放光——似乎是新鲜的以外;其余的布置没改平日分毫的样子。刚才所涌现我眼前的东西,原来都是起伏不定的思潮,那个傻老太太也只是从前的印象——现在的思潮呵!……第1章乞丐
太阳正晒在破庙的西墙角上,那是一座城隍庙。城隍的法身,本是金冠红袍,现在都剥落了。琉璃球的眼睛也只剩下一个,左边的眼窝成了一个深黑穴孔,两边的判官有的折了足,有的少了头。大殿的门墙都破得东歪西倒,只有右边厢房,还有屋顶,墙也比较完整。那是西城一带乞儿的旅馆,地下纵横铺着稻草。每到黄昏以后,乞儿们陆续的提着破铁罐,拿着打狗棒,抖抖索索的归来了。
西南角的草铺上,睡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乞,从破铁罐里掏出两块贴饼子,大口的嚼着,芝麻的香气,充溢了这间厢房。
“老槐,你今天要了多少钱?……”睡在他对面的乞儿含笑的问。
他咽下满口的火烧,然后咂了咂嘴笑道:“嘿!老马!够兴头的,今天又是三十多吊!……你呢?”
“我吗?也对付!差两大子三十吊!”老马说完也得意的笑了,从袋里拿出两个窝窝头,和一块咸菜吃着,黄色玉米面的渣子落了一身。他慢慢拾起来放在嘴里,又就着铁罐子喝了两口水,打了个哈欠,对老槐道:
“喂!老槐!这营生你干了几年了?”
“几年?我算算看。”老槐凝神用手指头点了点道:“整整四年咧!”老槐说完又叹了一口气道:“别看干这个,虽说不体面,可是我老娘的棺材木却有着落了。去年我寄回老家整整五百块钱,我叫我爹置上十来亩地,买两个牲口,我瞎妈和老爹也就有得过了。”
“真是的,这比做小买卖,还强呢,你别看站岗的老龙穿着像是个样,……骨子里可吃了苦头了!昨日我听说他们又两个月没发饷啦!老龙急得没法儿……”老马感叹着说。
“可不是吗?……这个年头的事真没法说,你猜我怎么走上这条道……这几年我们老家不是闹水灾就是闹兵荒,……我们原是庄稼人,我和我爹种着五亩地,我妈我们三口儿也够吃的了。谁想那一年春夏之交发了大水,把一尺来高的麦子全都淹了!我们爷们儿没的过了,我妈天天哭,把双眼睛也哭瞎了,我爹又害病,我到处挪借,到底不是长法子。后来我爹想起我表兄在京里开杂货店,叫我奔了他找个小事作。于是又东拼西凑的弄了几块钱,作盘缠来到京里。唉!真倒运,找了三天,全城都找遍了,也没找着我表兄。摸摸兜里一个钱也没了,肚子又饿上来,晚上连住的地方也没有,我就蹲在一家墙角里过了一夜,幸好还是七月初的天气不冷,不然又冻又饿,还不要命?……天刚刚发亮,我就在马路上发怔,越想越没法儿,由不得痛哭。后来过来一个扫街的老头儿,他瞧着哭得怪伤心的,就走拢来问我怎么了。我就把我的苦处一五一十对他说了。……喂!老马!那老头儿倒好心眼,他说:‘那么着吧!你就随我到区里去,我荐你作个扫街的吧。’我想了想,也实在没别的法子,就答应跟他去。到区里说妥了一天一毛钱,——这几天吃两顿窝窝头也就凑合吧!从第二天起,我每天早晨,天刚亮就到东大街扫街,晚半天还得往街上洒水。按说这种生活不能算劳苦,可是这会子东西真贵,一毛钱简直吃不饱。挨了两个月以后,谁想到区里又欠薪,连一天一毛钱,也不能按时拿到,这我可急了。有一天我只吃了一碗豆汁,那肚子饿得真受不了……我站在街角上,看见来往的车马如飞的驰过,那车影渐渐模糊起来,屋子像要倒塌似的,眼前金星乱飞,我不知什么时候竟饿死过去了。后来我不知怎么又活过来,四围站了许多人,一个警察站在旁边,皱着眉向那些看热闹的人道:‘哪个是积德的!多少周济点吧!’于是就听见铜子敲在石头上叮叮口当口当的响。一个卖豆汁的给我一碗豆汁,我就吃下去,以后精神好多了,扎挣着站了起来,向那人道了谢。我就拿着五吊多钱到小店里吃了一顿。口袋里又只剩下一吊来钱了,看看天又快黑下来,我想着这神气是再不能过了,厚着脸皮要饭去吧。第一天我就躲在小胡同里,看见穿得整齐的先生们太太们走过时,慢慢踱到他们跟前:‘可怜吧!赏一大花!’有的竟肯给,可是有的人理也不理的扬着脸走开,有的还瞪着眼骂‘讨厌!……’可是老马!咱们也只能忍着,谁叫咱们命运不济呢!……”
“哼!老槐!什么命运不济的,只恨我们没能力,没胆量。你不用说别的,张老虎从前不也跟咱们似的,这会子人家竟置地买屋子阔着呢!”老槐听见老马这话,由不得叹了一口气道:“罢呀!
张老虎虽是阔了,那孽也就造得不小,他把人家马寡妇的家当抢了来,听说他还把人家十七岁的姑娘给祸害了,这是什么德行!?
……阔也是二五事,不定那一天犯了事,叫他吃不了,兜着走……那样还不如咱们穷得舒心!”
“得了,老槐!咱们别谈论别人,你再接着说你的!”老马仰着身子睡在草铺上,对老槐说。
老槐果然又接着说下去道:“头一个月我也不知道我要了多少,反正除了我吃的还剩下四块钱,我赶忙托了个乡亲,带回家里去了。第二个月我要的更多了,而且脸皮也厚,大街上公馆门口都去……这会子每月好的时候,除了吃还能富裕二十多块钱呢,比干什么买卖不好!”
“正是这话了!这个年头哪有什么好事轮到咱们……老槐,再混两年在老家里置三四十亩地,你自然要回去,可是我是无家无业的呢!……”老马说到这里心里有些伤凄,老槐也似乎心里有点怅怅的,想到千里外的瞎妈和老了的爸爸再也提不起兴致了。
夜幕沉沉的垂于宇宙,这破庙里,只有星月的清光,永不见人间的灯火。这些被人间遗弃的乞儿,都渐渐进了睡乡,老槐和老马也都抱着凄怆的心情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