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波儿
这篇中的情节,有一半是我亲眼看见的,我因受了它的感动,所以禁不住要来替波儿这一家人说两句话。
外面的天色很暗了,波儿的房中,却还没有灯火。波儿睡在床上静听着客厅中的琴声,和一个女孩子的歌声。停了一会,琴声歌声都止了。波儿叹着气,自言自语道:
“可怜赫克托那样的音乐天才,却须天天到木行里去做工。爱伦娜那孩子的歌音也不恶,但是那里有机会去栽培她呢?”
此时波儿的母亲康登太太走了进来,波儿用着很微弱的声音说:
“可是妈妈呀!请你把电灯开了罢。”
康登太太一面开着电灯,一面说,“波儿,你现在觉得怎样?”
波儿道:“我现在没有什么。妈妈,你今天太辛苦了,可不要再到菜圃里去罢。”
康登太太道:“赫克托方才已经代替我去了。不过我觉得这孩子近来也十分辛苦,我让他去了之后,心里很不好过。”
波儿道:“但是赫克托能代你的劳,他一定心里很快活呵!”
康登太太道:“爱伦娜今天又接到了她姑母的信,说她可以到她乡里去游玩半个月。她恨不得明天就去哩!”
波儿极力把咳嗽止住了,说:“呵呀!我现在病着,她去了,又有谁来帮助你烧饭洗衣呢?我希望她能等我好了再去。”
康登太太道:“是呵!她虽然已经十五岁,却远和七八岁的孩子差不多。不过她也一天做到晚,怪可怜的,让她去玩几天罢。”
波儿叹气不语。忽然大咳,脸上红得和火烧一般。
康登太太一面给她理着被,一面说:“波儿,我的孩子,你将息些罢,不要管闲事了。爱伦娜今晚反正须把她的裙补好,不能洗碗了。我现在去叫她来伴着你做罢。”
康登太太去。
波儿自语,“天啊!为什么叫我病在床上,一点也不能帮助他们呢?”
爱伦娜走进房来,手里携着破裙和针线,口中嚷着说:
“姊姊,妈妈许我后天到姑母家去了。你说快活不快活呀?”
波儿,“好孩子,你愿意听我一句话吗?”
爱伦娜在波儿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说:“什么?”
波儿道:“我现在病了。赫克托在木行里一天做到晚,他身体又弱,若是晚上不得休息,也是要病的,妈妈……”(大咳。)
爱伦娜道:“你可觉得冷呀?我替你把窗子关了,好吗?”
波儿摇头隔了一会;咳少止了;她才接着说:
“妈妈年纪大了,又是天天哭泣爹爹。爱伦娜,你爱妈妈吗?”
爱伦娜道:“自然!”
波儿道:“那么,你且在家帮助她,待我的病好了,再出去游玩好吗?”
爱伦娜把眼看着地上不做声。隔了半天,她才很低声的说道:
“波儿,我一天做到晚;到晚上睡的时候,骨节痛得什么似的。你该可怜我呀!”
波儿,“我怎的不可怜你。但是,想你也知道,自从二月间爹爹死后,妈妈至少老了十岁,头发也白了,你难道不可怜她吗?”
爱伦娜噙着眼泪,眼看地上不语。
波儿道:“爱伦娜,请你把那个抽屉开了,把我的针线取来。”
爱伦娜道:“阿呀!波儿,你病得这样,还要做什么针线呀?”
波儿,“你不曾看见妈妈身上的衣服吗?我恨不得今晚把这件衣服做好了,好让她明天穿哩!”
爱伦娜走到床边,伏在波儿的身上,一面哭,一面说:
“波儿,我不到姑母家去了,我今晚来做妈妈的衣服罢。”
波儿含着泪,抚摩着爱伦娜的头发,说道:
“好孩子,我对不住你了!”
爱伦娜揩干了眼泪,把抽屉中的衣服取出,坐在波儿的床边上,且缝且说道:
“波儿,今晚鱼行里又打电话来,问你什么时候可以去做工。你知道吗?”
波儿摇头不语。
爱伦娜接着说:“礼拜堂里的洛德太太,也打电话来问妈妈,说,若是明天做礼拜的时候,你不能去唱,可有人去代你。波儿,你说我可以代你吗?”
波儿道:“妈妈和赫克托的意思怎样?”
爱伦娜道:“妈妈说,勉强可以。赫克托说,我的歌音,和你的差得尚远,恐怕不能勉强。”
波儿道:“你且唱给我听听。”
爱伦娜方欲开唱,忽听见有人在门外轻轻的敲着。
爱伦娜道:“请进来!”
此时房门开了,走进了一个又黑又瘦又高的少年。
波儿向那少年道:“赫克托,你该辛苦极了。”
赫克托倒身在一个软椅中,摇着头说:“不要紧,一会儿就好了。波儿,今天医生说些什么?”
波儿道:“我不知道。爱伦娜,你知道吗?”
爱伦娜道:“他说……”(急把手掩口不语。)
赫克托道:“他说些什么?”
爱伦娜道:“他没有说什么。”
波儿道:“我晓得了,他说我这个病是不能好的。”
爱伦娜自床边上跳了起来,惊讶的说,“阿呀!你怎样知道的?”
波儿苦笑道:“我不过猜猜罢了。”
爱伦娜走到赫克托的椅旁,道:“赫克托,这怎样好呢?妈妈叫我不要说的,这可算是我说的吗?”
赫克托不曾听见爱伦娜的话,但他对自己说道:“我不信,难道这个医生竟不能医好波儿吗?”
爱伦娜道:“哦!他说只有一个法子。”
赫克托道:“什么?”
爱伦娜道:“他说,除非把波儿送到乡下去,一点闲事都不管,尽量的休息和吃顶好的东西。”
波儿此时叹着气,声音极微的对着赫克托说:“赫克托,我自己也知道,我这个病是不容易好的。不过我若死了,家里更没有人赚钱,真要苦你一人了。”
赫克托哭了,爱伦娜也哭。
波儿忍住泪说道:“快点不要这个样子,给妈妈听见了,害她心里难过。爱伦娜,你且不必告诉妈妈,说我已经知道医生的话了。你理会得我的意思吗?”
爱伦娜正要开口,忽听见康登太太在房门外低声唤赫克托,赫克托拭泪走出。爱伦娜取了她妈妈的衣服,且缝且唱。波儿闭眼微笑听着。停了一会,她似乎是睡着了;爱伦娜却仍旧唱着,一面缝他妈妈的衣服。
一九二○年十月《新青年》第八卷第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