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也频作品集(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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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光明在我们的前面(8)

于是整整的过了半点钟,在唧唧的私语的人声中,弄出这样的几个纲要:

1为什么发生五卅惨案呢?

2五卅惨案和安那其有怎样的关系?

3安那其对于这惨案应该抱怎样的态度?

4我们用什么方法来援助被难的同胞?

可是,这空间,仍然是许多眼睛的转动,没有声音。

主席便发言:“请郑得雍同志发表意见。”

在桌的那边,一个矮矮的穿西装的少年站起来了,是一个爱好修饰的漂亮南洋人。同时,他在无政府党人之间,是一个十分被人欢迎的同志,因为他的行为是吻合一般同志的脾胃,常常做出很使人惊诧的浪漫的事情,尤其是他爱了一个九岁的女孩子,他要等待她十年之后再和她结婚,这恋爱是压倒了一般安那其斯特的浪漫的,所以同志们都对于这空前的,纯灵的,神圣的恋爱作了许多赞叹。并且他家里很有钱,他的父亲是新加坡的一个小资本家,他全然为了无政府主义的缘故而不承认是他父亲的儿子,却常常向他父亲要来许多钱,毫不悭吝的都花在他自己和同志们的身上——他常常邀许多同志跑到五芳斋楼上,吃喝得又饱又醉;有时到真光电影院买了好几本票子,每个同志都分配了一张。这种种,都充分地表现了无政府主义者的特色,同时,就成为许多同志都喜欢和他亲近的原因。因此他得了同志们的敬重和美誉,三个月以前被选为“上海安那其驻京书记。”

这时许多同志都给他一阵响亮的掌声。

他笑着发表意见:

“关于‘为什么发生五卅惨案呢’这一点,我认为最大的原因,就是人类没有了解和信仰安那其主义的缘故。

假使全世界都建设了安那其主义的新村,那末,无论那一种族的人,都互相亲爱,象兄弟姊妹一样,当然,无政府主义世界里面,是没有战争,没有伤害,没有罪恶,只有和平,亲爱,大同,至少是没有什么惨案发生的。”他吞了一口气又接下去说,同时有许多同志和他很钦仰的点头。“因此,非常显明的,五卅惨案和安那其的关系,有两种:一,证明安那其主义必须扩大到全世界;二,五卅惨案是反安那其主义的行动。所以,我们对于五卅惨案应抱的态度,当然是安那其主义的宗旨。最后,我们应该用安那其斯特的同情心,来同情被难的同胞。”说完便慢慢的坐下去,从西装小口袋里抖出一块浅红色的丝手帕,揩着嘴唇。

立刻有一个北方的高大的汉子,站起来粗声的说:

“我完全同意郑得雍同志的意见……”又立刻坐下来。

白华皱着眉头看着他,认识他是一个很莫明其妙的同志。虽然这个人对于安那其主义的团体很热诚,常常自动的损许多款项,可是这仍然不能够修改他那不正当的行为——他正在做着私贩军火的买卖。有人说他从前因为杀了一个不肯服从他的女人才投杨森的军队里面,后来做了团长,又为了不很光明的事件而离开了军官的地位。他加入到安那其是在六个月以前,介绍他进来的是一个党的老同志,只把“他对于无政府主义非常热诚”作为条件,承认他是一个安那其的党人。但是,无论如何,白华对于这个人是很怀疑的——说不定他把无政府主义的精神,当做绿林中侠客的气概。因此她对于这位同志,常常都从心里发生一种很坏的感想。尤其是当他每次只会赞同别人的意见,不管那意见是否正确的时候,更觉得有一种轻视的意识,如同她自己都被人侮蔑了一样。

于是又有一个人站起来发言。白华只看了一眼,便很苦闷地低着头,感到一种沉重的窒塞,比空气的沉重还要利害,她心里叫着:“唉,又是这样的一个!”因为站起来发言的这位同志,他的思想,见解,行为的分量,和那位私贩军火的同志恰恰成了一个平衡。他不但是一个会耍刀枪的武士,会打许多拳法的拳师,而且是一个流氓。他常常向同志们说:“如果在上海,我可以召集三四百弟兄来帮帮安那其的忙。”他这时发表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言论,尤其是把其中最精彩的两句话,非常大声的重复地说着——“我们赶快把新村的计划实现出来!我们要使四万万同胞都来信仰无政府主义!”

跟着,一个又一个,差不多是同样地,没有什么对于五卅事件的深切见解,只是空空洞洞地把曾经说惯了的,那一串老调子——安那其主义呀!新村呀!——说了又说。

后来,被认为“师复”第二的“自由人无我”,站起来了。这是一个十分受人敬重的同志,他自己,也觉得是应该受同志们的敬重的,因为天赋给他一种安那其主义的天才,他能够不同于一切同志地,把“无政府的新村”理想到特别神化。他常常都逍遥在这样的妙境里,整天整夜地,和现实的社会离开,如同一个山洞里的老道士幻想着“太上老君”的炼丹而死守着蒲团的情景一样。可是正因为这样,他成为无政府党人的杰出人物,一直使许多同志疑心他是一个超人,否则,他不会把新村的境界想得那样幽默。所以他一站起来,许多同志都现出一个笑脸,还尽量的给他一阵欢迎的掌声。同时,许多眼光都集中在他的消瘦的脸上,注意而留心地,听着他的言论。

然而无政府党人的嘴上是离不开新村的。任何人都一样。就是在这个特别为五卅惨案而召集的会议里,仍然免不了这一套滥调。似乎大家也都忘记了这一个会议的特殊意义。

这情形,完全使白华烦躁起来了。她在心里乱骂着——“三教九流,形成了安那其的组织!这些人,简直都是糊涂蛋!”最后她忍耐不住地,便一下跳起来,锐声地,几乎是叫着:“到底我们对于五卅惨案怎么样呢?我们今天讨论的是这件事情呀!”

大家才恍然意识到,刚才的许多言论都滑到很远去了。于是有几个人——比较有点清楚脑筋的。才重新把论点集中到五卅惨案的事件上,才把这一个自由的,同时是混沌的会议改变了一个新的形式。

白华也发表了许多意见。

末了,在许多打着呵欠中间,这个会议便告了结束,总算是一个比较有好结果的结束,决定了这么两个重要的决议案:

——发表宣言——募捐然而这决议案的执行,同样是采取安那其的行动方式,就是并不指定谁去负责任,只凭每个人的兴趣来干,也就是每个人有执行的权力,每个人也有不负责任的自由。所以,正在决议案成立的时候,坐在会议桌周围的人们便散开了。仿佛是会议开到这里,已经是什么事都没有了。结果,又使热心于惨案事件的白华,生起很大的气,可是她不能责备任何人,正为这行动正是代表无政府党人的色彩,她只好忍耐了,同时也只得把起草宣言的责任负到她自己身上来——觉得明天在北京城就有安那其的“五卅”宣言的出现,心里便潜然地浮荡着一片欢喜。

在她走出这机关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空阔的街道上,充满了神秘的黑暗,凄清的虫鸣散在黑暗里,使胆小的夜行者感到寂寞的威吓。

白华一面担心的走,一面想着她应该怎样起草宣言,另一面她起着感情的冲动,她要把这消息去向刘希坚说,表示无政府党人也已经决议对于五卅惨案的援助。

她走出枣林街,看见有一辆洋车停在那里,便大声的说:“皮库胡同,去不去?”

在车上,夜风飘动她的头发,揉起了深伏在她心中的一切的美感。

一五

那盏圆形的电灯还照耀着三星公寓的招牌。两扇大门虚掩着。一个大学生正从里面送朋友出来。白华就在别人说着“明天见”的声音中走进公寓了。

她一眼看见,刘希坚的房间是黑的,而且安静,仿佛那电灯已经熄灭很久的样子。她疑心着——是没有回来呢还是已经睡着了呢——便走近房门去。房门上没有锁。并且从那里面传出一种微微的呼吸的声音。这使她踌躇了。

因为她不想去惊动他的瞌睡,她知道他是很疲倦的。可是有一种感情,使她没有自制力的,轻轻的把房门推开了,走进去,同时对于刘希坚为工作而劳苦到极度的疲倦的熟睡,油然生了同情心。

于是她在黑暗里坐了二三分钟,她从隔壁灯光的反照,模糊地看见刘希坚熟睡的样子,她看见他的眉头紧皱着,仿佛他的心里是深锁着什么苦闷。这脸色是她和他认识以来的第一次发现,使她惘然地落到沉思里,不自觉的给他一半敬爱和一半怜爱的凝视,有一种不能立即离开这里的情感。

但是,最后她决定离开了。她自己也应该回去休息了。她想留一个字条子给他,使他知道她在夜里曾来过一趟,尤其是要使他知道安那其对于五卅惨案也已经有了表示。

她写了。她站起来了。可是她的手无意中把桌上的一件东西碰到地上去,发生了磁器粉碎的响声。

“谁?”她听见刘希坚惊醒的问。

她只好回答——低声地:“我……”

刘希坚警觉地翻身起来了,他并且立刻开亮了电灯。

“哦……是你……”他快乐的笑着说,睡眠的影还深深的布在他的脸上。

“你睡吧。”她说:“我就要走的。”

“不——”

“你太倦了,你应该睡。”

刘希坚打着呵欠摇着头,说他现在已经不疲倦,已经睡够了,接着从枕头底下拖出一只表来,说:“还早呢,才十点。”一面走向桌子去,坐到藤椅上。

白华笑起来。她知道这时已经十二点多钟了。他的表是停止了的。

他又挽留她,说:“我睡得很够了,一个人太睡多了会变很蠢的。”

白华只好答应他再坐半点钟。

刘希坚便兴奋起来了。虽然在他的眼睛里,显然是勉强地把睡眠赶跑的光景,那眼珠上余剩着惺忪的红色。可是他撑持着,仿佛他真的睡得很足够的样子,说着话,很有精神地动作着。

白华就告诉他,她带点因欢喜而夸张的神气,说她刚才是从枣林街来,从安那其党人集会的地方,而且是……刘希坚插口说:“那末,你们开会了。”

“是的,开会了,”她高兴的回答。

“怎样行动呢?”

她望着他,一面心里想:“你以为无政府主义者不会有行动表现吗?”一面便带着骄傲的声调的:“发传单,募捐,以及别的种种援助。”

刘希坚微笑地望着她,觉得她对于安那其实在太热情了。

“你得了什么消息没有?”他接着问。

白华仿佛回忆似的想了一想。

“听说上海已经总罢市……”她说。

“没有听到电车,电灯,印刷工人等等,也立刻要罢工么?”

“还没有,”她回答。“如果能够引起总罢工,”她接着说:“那实在是一个有力的表现。”

“对了,”刘希坚说:“罢工是直接的给英日以猛烈的打击。因为中国的工厂——尤其是铁机工厂和纱丝工厂,差不多全部都是英日资本的企业。他们会因为罢工而受到极大的损失。”

“我觉得我们还应该运动西崽罢工。”白华也感着兴味的说:“外国人在中国是特别享福的,虽然差不多在他们本国都是很穷的,可是一跑到中国来,便立刻阔起来了,他们都不想自己来劳动,都用中国的西崽替他们做仆役的工作,所以西崽罢工,也是直接的给他们一个打击。”

“不错,不过这只是使那些外国人感到起居上的不方便。我们给他们以重心的打击,应该使他们受经济上的损失,使他们失去——至少是减少在中国所得到的特殊的权利,所以收回租界和撤销领事裁判权的运动是必要的,是目前的急务。至少这两种运动可以给他们一个威胁,使许多外侨的心里发生恐慌……”

“那末,我们要民众向他们示威了。”

“当然的,只有民众——广大的民众的示威,才能够转变帝国主义对于我们中国的观点,就是说,只有全国民众一致的向帝国主义作反抗的示威,才能够破除他们的压迫,才能够解放我们自己,才能够把我们从殖民地的地位上独立起来。而且这独立的存在,我们还必须全世界被压迫民族起来……”

白华兴奋地听着,兴奋地说了许多意见,在伟大事件的面前,她的言论的出发点已经渐渐的离远了安那其主义的理想。因为,具体的事实的教训,不容许任何理想主义者再继续做美丽的梦幻。同时,五卅惨案当中的流血——这种血不是美术家为点缀裸体画的女人唇上的颜料,不是欧洲绅士们喝的葡萄酒,不是中国风流人物所鉴赏的牡丹花的颜色,而是在人类中的强暴者的罪恶的暴露,和弱小者被残害的精神的映射。任何人——除却帝国主义者以及它的附属物的资产阶级之外——对于流血——那连贯地从枪弹眼中流出来的血,那尸首——那暴露在水门汀上的尸首,都不能站在旁观者的地位,都不能当做茶余饭后的新闻而闲谈着,也就是,任何人都不能不从心坎里燃起一盆愤怒的火焰,把这火焰和别的火焰联系,联成一块,变成毁灭世界帝国主义的巨大的烈火。现在,这烈火的种子已经从上海民众的心坎里燃烧起来了,同时象一条导火线似的燃烧了全国的民众。白华的心上也腾腾地飘拂着这种火苗。她并且把女性的同情放到这火苗上。这时,她的脸颊绯红地,如同那火苗已经飘到脸上来的样子。

随后她猛然听见隔壁的钟声响了两下,她吃惊的看了表,的确是两点钟,便觉得她应该回去了。

刘希坚送着她,一路握着她的手,感着十分愉快的低声说:“我们好好的干,白华,你可以从事实中得到许多证明——空想的社会主义是没有用的……何况中国的无政府党人更超乎空想以上。”

白华在心里是接受了他的话。但是她没有回答,只默默地走出大门,沉重的说出一声“再见”。

刘希坚便单独的留在院子里。因为他没有瞌睡,以前的睡眠被兴奋的谈话赶跑了。这时他的头脑里只装满了思想——复杂而且澎湃的思想。这思想一息不停地在他的头脑里活动,如同许多扩大的空气在气球里活动一样,慢慢的涨起来,使他感到仿佛他的头脑已经涨得异常之大,恍然是漫画的大脑袋的样子。他好几次都用心的去注意他的影,都没有看清,因为夜是深沉着,星光很黯淡,天象一片无际的黑幕,罩着地球上的熟睡的动物,植物,以及房屋。

他单独的从东边走到西边,重复的走了许多趟。他的思想也似乎跟着他的脚步而响着声音,响在他的头脑里。

随后他停止散步了。坐在一张板凳上,仰望着辽远的天空——夜是不变动的沉默着。夜声是细小而且隐约。各种虫鸣的流动也显得十分秘密。可是他的思想的波浪仍然在那里冲击着,纷纷地溅着这样的浪花:

——民众被烈火烧着,要自动的起来了。

——总罢工是可能的,而且是必要的。

——上海的民众已经象狂风急雨一般的在暴动。

——北京也要哮吼的,狮一般的哮吼的。

——被压迫民族的总示威……这些浪花越溅越多了,最后变成各种尖锐的微生物似的,深入到他的思想的细胞里。他觉得把这些微生物有系统的而且健全的组织起来,是非常紧要的,也正是他自己目前的任务。并且觉到一个人生存在这样的工作里,实在是一种历史上的幸运——当然,能够在大革命——建设社会主义的革命的巨浪里,做一个斗争的战士,都一样的有着历史使命的价值的。他自己,虽然还没有对于这使命尽过何等卓越的努力,但是他是在步步努力着的,向着那最高层的建设而迈步,不懈怠,而且急烈的前进,便觉得他这时单独醒觉在这个深夜里,并不是偶然的事。如果,他不为这坚固的信仰而献身给社会主义的斗争,那末他这时已经躺在坟墓里面了——躺在那教授学者的名位上,毫无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