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真情与固执的乡恋——读李金发的《春城》
乡情的花朵有永远的美丽。人类最普遍的情感在这里绽开。怀念故乡之情遂成为一切诗人吟唱的永恒母题了。李金发的《春城》就是一首抒写思乡之情的诗篇。
南海之国的广东梅县是李金发的故乡。诗人在这里度过了他美好的童年。1919年他飘洋万里，去国留学。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并没有泯灭一个青年的思乡之情。1922至1923年，缕缕乡思常涌上这个年青诗人的心头。他在两年时间里曾写下了两首题目均为《故乡》的诗。几乎同时，他动于乡思，赋之笔墨，诗情的灵感为异国“灰白的天色”所引动，又思念起自己四季常绿的南国之乡，于是便写了一阙思乡曲《春城》。
诗以“春城”为题，“春城”的意象也变成了诗人心中故乡的象征。
为了展开这一陈旧而古老的主题，诗人避去了晦涩的象征调子。在表达情感的方式上，诗人很坦率，但又保留了一点朦胧。他在诗里告诉人们：在异邦一个没有阳光的灰白的天色里，无意中卷起了对遥远家乡的思慕之情。那颗不平静的心，如打水的船桨般跳荡不已，他的诗笔也不由自主地流泻出思乡之泪。“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诗人思乡的情绪已经引起内心的不宁与痛苦，而且这痛苦之深，思念之切，是无法被别人理解的。即使自己死去了，那满带“温柔和天真”的异国少女（就是诗中的“你”），也无法读懂自己用泪写下的诗篇，永远不能明白那里深藏的情意。这八行诗里，诗人没有说出思乡的字样，写心的跳荡，写笔的挥泪，写别人的不解，却把自己深藏的思乡之情渲染得非常深切，有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这里饱含了一个远离故国的青年游子思乡之情与人生经历结合的忧郁和痛苦感。
接着，诗人由对思念之情的抒发转入对故乡人情风物的描写。记忆把遥远的时空拉到了眼前。在那盛产椰子和芒果的南国之乡，有“我”怀念的迷人的景物，更有“我”怀念的勤劳而质朴的人。“我认识多个青年女人”，她们没有动听的歌喉，也没有悦耳的名字，她们那种南国乡下女子的勤劳、强悍、热情、单纯，却是无法比拟的。她们的声音和家乡的土地一样朴素，她们的名字同她们的心灵一样单纯。她们是故乡的象征，也是故乡的骄傲。对于此生奔波漂流中一切“寻求的失败”，“我”是一点也不觉“懊恨”的，但是“我”却将永远保存“我”这点“诗人的傲气”，即对家乡和家乡人的眷恋的深情。“我”永以有这些家乡人为骄傲！朴拙的诗句中浸透着诗人的真情与固执的乡恋！
跟着一句抽象的抒情而来的，是对记忆中故乡女儿们欢乐的劳动生活与性格的更具象的描绘。记得从前在那些人迹罕到的荒岛上，飘泛着多少笨重的木筏，撑着这些木筏的正是那些黝黑健壮的南国女儿。她们以自己不高的身躯，承受着家乡最沉重的劳动。笨重的木筏走不上几里，她们边劳动边歌唱的声音停止了，歌声止处，她们又跳起了欢快的舞蹈。李金发后来曾搜集出版过一本《岭东恋歌》，他对家乡的风情一直怀着深恋。从这一幅充满生机的劳动女儿的图画里，可以看出作者在这些劳动女子的身上倾注了多少热爱的感情。《春城》远远超出一般吟咏留连风景的思乡诗的范围。年轻诗人一颗人道主义的赤子之心，对劳动人民的爱心，在诗里灼灼可见。一个身居异国的年轻人保持的这点“诗人的傲气”是十分珍贵的！
最后两行诗由想象拉回到现实，由实写转变到虚写。时光流逝，洗去了诗人童年或少年时的记忆。时代变迁了，往昔家乡的美好风貌也已经淡远了。故乡的风物和故乡的人怎样了呢？灰白的天色留给自己的只是一片灰白的思绪。圆圈式的抒情结构使诗人又回到了灰白的天色之中，但这时的心境已与开头不同，给人一种沉重的失落感。
在李金发的诗作中，这并非是最有特色的作品。在这里，他最拿手的意象的创造退居次位，情感的抒写与生活的描绘占据了主导。但它仍与一般直露的诗篇不同，透露出象征派诗人的追求。首先，还是在实写中注意象征，他选择了“春城”这个意象就带有很浓厚的象征色彩。虽然诗中没有写春城，但这个意象唤起的四季常青的绿意与异国天空灰白的色调成了强烈的对照，自己“思慕”之情的深度也就在这一对象征的意象中得到了暗示与呈现。诗中着重描绘的不是风景，而是故乡劳动的女儿。这一大段实写，因为与自己所生活的异邦繁华而又颓废的现代生活相比较，也就有了象征的意义，故乡女儿的勤劳朴实与能歌会舞，给自己的思念之情带来了无限的亮色。其次，诗人注意抒情的具体与抽象、虚与实的结合，思乡的感情起于暗示，中经对比，终于想象，虚实交错，使整首诗富于变幻，摇曳多姿。如自己的“思慕”之情，不能为人了解，是虚写，心的跳荡与手的疾笔，又是实写；不懊恨一切失败而保持诗人的傲气，是抽象，南国荒岛撑木筏女人的歌声舞蹈，就非常具象。最后，《春城》也注意了语言选择和感情传达的暗示功能。“灰白的天色无意地挟来的思慕”，一开头就以一个感情色彩浓厚的意象，暗示了全诗的情绪；故乡的女人“没有你清晨唤犊的歌喉”，这个比喻性的修饰语，留给读者比较大的想象空间，它使人们想起故乡女子的粗犷、朴实，想起她们的没日没夜的辛劳，想起她们的泼辣与豪爽……这一句“清晨唤犊”，可以暗示很多意思。模糊性传达了更富于弹性的感情内涵，这句诗与“灰白的天色”一样富于暗喻的功能。
这首诗以“春城”为题写故乡之思，但“春城”除了它自身的象征意义之外，作品中几乎看不到对它的具体的描写。“春城”似乎更深地隐埋在诗人的心中。诗的题目与诗的内容之间保持了一种遥远的脆薄的联系，人们对看不到的东西更想去把捉它，“春城”就与“无题”一样产生了悠远的暗示效果，是读者想象的揣摩。如果说这种诗题与诗体之间的距离也有独特的心理效果，那么换一个角度看，诗的本身太缺乏必要的点染，也未尝不是诗人写作上的一个毛病。
（孙玉石）
春城
李金发
可以说灰白的天色，
无意地挟来的思慕：
心房如行桨般跳荡，
笔儿流尽一部分的泪。
当我死了，你虽能读他，
但终不能明白那意义。
温柔和天真如你的，
必不会读而了解他。
在产椰子与芒果之乡，
我认识多少青年女人，
不但没有你清晨唤犊的歌喉，
就一样的名儿也少见。
我不懊恨一切寻求的失败，
但保存这诗人的傲气。
往昔在稀罕之荒岛里，
有笨重之木筏浮泛着；
他们行不上几里，
遂停止着歌唱——
一般女儿的歌唱。
末次还衬点舞蹈！
时代既迁移了，
惟剩下这“可以说灰白的天色”。
（选自《微雨》，北京北新书局，192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