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诗导读(1917-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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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段遐想,无限情思——读李金发的《故乡》

诗前小序中说,这首《故乡》是作者身居异国收到亲人寄来的照片引起的一段情思。诗人为广东梅县人,在20岁的时候,即1919年赴法国留学,故说“生长其间”20年。“牛羊下来”是用《诗经·君子于役》中的典故:“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是写在家的妻子思念久役于外的丈夫。“牛羊下来”之生涯,即指忘记故乡、飘泊在外不归的生涯。李金发在这里是说,20年家乡生活是漫长而难忘的。眼下这种远离故乡,只身飘泊的日子也不是自己心安理得的。诗人由一张“影片”勾起情思,写出了这首与晦涩的象征诗风格迥异的清新而亲切的思乡曲。

思乡是一种多么宽宏而熟悉的情感。诗人没有泛泛写故乡的景物,而是选择了一个新的角度切入主题:对两小无猜的童年女友与自己一段快乐生活的梦境和回忆。以人情写乡情,以往日的欢乐衬现实的酸楚,为这首思乡之诗增添了色彩。

第一节写梦境。“你”自然是梦中的童年之友。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你”那令“我”难忘的美丽“淡白”的面孔,常常走进“我”的“青春沉缅之梦”,虽然“我”已不愿再咀嚼那早已逝去的时光了,可是情感这玩艺儿真是一个难琢磨的东西,“你”那纯洁美丽的“面孔”,为什么总是伴随着故乡的“莓苔之绿色与落叶之声息”而进入“我”的梦中呢?一种不可排遣的深情,在一个“为什么总是”的问句中传达出来,给人一种欲舍难忘、萧瑟而缱绻的感觉。忆念逝去的时光,诗人有一种回味的甜蜜之感。“莓苔之绿色”与“落叶之声息”,均为消逝、久远、冷落之意象,用在这里,同“淡白之面”组合在一起,烘托出诗人的“青春之梦”是带着怎样一种甜蜜的忧郁啊!

第二节诗从梦境拉到回忆。诗人用舒缓的调子写了两小无猜的少男少女在故乡山野中欢乐的情景。那时光是永远难忘的。多么美丽的早晨,散余的霞光飞洒在淡蓝的天空,日光似也猜透我们的心思,“含羞”地躲在“山后”,不愿过早地跑出来。我们手拉着手,疾跳与漫步在溪流和浅草之上,“我”的耳边还留着“你”顽皮的悄悄话儿。七月的和风吹拂着我们,几片含着露珠的红叶告诉我们,秋天,又一个美丽的岭南的秋天,已经踏着水边的荇藻轻轻走来了。我们是那样天真无邪地走着,忘记哪里才是道路,沿岸那些矮矮的灌木林像“蛮野的女客”一样纠缠着我们,并且使我们的足音永远留在那里了。欢乐的漫步已并非一次,才有“长留”两者“足音”的想象产生。这段具象的描述,给人亲切之感。人们读了之后,似乎回到了那难忘的境界。自然美中映衬着人的情感美。那些“耳语”的“忠告”,那些欢乐的“足音”,回响在诗人的梦和回忆里,也回响在读者的心中。

有了上面两节的如梦似真的欢乐铺垫之后,最后三行诗中诗人的感喟就显得真切,没有无病呻吟之感。飘泊异国他乡的岁月,永远带去了童年那种嬉笑、痛哭相伴的天真之情了,留给“我”的,只有刻在内心的深深的“伤痕”。

李金发被称为“诗怪”、“假洋鬼子”,他的诗叫人“一首也看不懂”。偏见往往成为认识真实物的障碍。且不说他的那些看得懂的象征诗,就这一首《故乡》,放在20年代的那些思乡的诗篇中,也可以称得上是优秀的佳作。

诗人摆脱了一般思乡飘泊抒情的俗套,选择了一个独特的视角,截取童年或少年的生活中一个片段,以梦境和回忆织成的图画,唱出了自己心中甜蜜而又悲怆的歌。甜蜜属于过去,悲怆浸润着现在。那童年或少年欢快嬉戏的女友,是实有其人吗?是故乡的情思在心灵中的象征吗?无法判断,也无须判断,你去想象好啦,用你生活和想象的经验。这里有多少复杂的滋味涌上心头!

全诗以梦幻与回忆的写实为主。这里没有象征诗的晦涩,也没有写实诗一泻无余的袒露。他用梦境与回忆创造了一种诗的意境,在这个意境中,黎明、日光、浅草、溪流、含泪的红叶、蛮野的矮林,由于注入诗人的情感而与诗人的心境达到了美的默契,自然世界和情感世界融而为一了。传统的移情于物、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的方法,在诗人的笔下得到了新的处理:诗人以梦与回忆这个中介,拉近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把远景推成近景,在景与人的动态中,把人的感情美推到了镜头的中心,而在这近景的人情美的背后,一种思乡飘泊的痛苦之情得到充分的表现。周作人当年期待的新诗的“余香与回味”在这里庶几可见。

写思乡,既不直写思念故乡的感情,也不单纯描绘故乡自然景物,诗人找到了梦境中萦绕的童年女友(她有唤起自己青春之梦的“淡白之面”)与自己在故乡一段欢乐无邪的生活,虽然只是一个片断,却寓有无限的深情。家乡远在,只身飘泊,美好的记忆和故乡美好的感情只能留在梦中。我们没有读到诗人对故乡的倾诉,却感到了他隐于内心的对故乡的无限深情,一张照片、一段梦境,情思无限,痛苦无限。这首思乡诗有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无言之美的效果。不写思乡,胜似思乡,正是这首诗的妙处。

(孙玉石)

故乡

李金发

得家人影片,长林浅水,一如往昔。余生长其间随20年,但“牛羊下来”之生涯,既非所好。

你淡白之面,

增长我青春之沉缅之梦。

我不再愿了,

为什么总伴着,

莓苔之绿色与落叶之声息来!

记取晨光未散时,

——日光含羞在山后,

我们拉手疾跳着,

践过浅草与溪流,

耳语我不可信之忠告。

和风的七月天

红叶含泪,

新秋徐步在浅渚之荇藻,

沿岸的矮林——蛮野之女客

长留我们之足音。

呵,飘泊之年岁,

带去我们之嬉笑,痛哭,

独余剩这伤痕。

(选自《微雨》,北京北新书局,192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