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劝学”与“学隐”
“劝学”与“学隐”
“学在民间”之自信
书院讲学的魅力
救学弊与扶微业
章太炎平生治学,喜欢把话说绝说尽,故多惊世骇俗之论。世人或喜其新奇,或恶其新奇,可难得深入探究其“奇谈怪论”后面的学术思路及良苦用心。太炎先生最令人不解的怪论之一,就是以民国元勋身份而反对新式教育,认定废科举兴学校不但不能使学术日进,反而必定“使学术日衰”;历数文科学校五大弊病后,断言“非痛革旧制不可治”,否则,“世以是乱,国以是危,而种族亦将以是而灭亡矣”。此论不出于墨守古制的遗老遗少,而出于提倡革命的勇猛之士章太炎,自是不能等闲视之。可惜学界对章氏此说或含糊其辞,不置可否;或以之为名士故作惊人之语,不必深究。我以为,章氏之反对学校(新式教育),具体结论可能因言辞偏激而不合时宜,可其论学思路发人深思。
辛亥革命后,昔年力主废科举兴学校的康有为,也反过来斥责学校教育“以智为学而不以德为学”,使得举国上下“人才衰落,志节衰颓,惟求利禄,何知仁义”;此等“旷邈千里,寂然无士”的局面,反不及科举时“学道之风未辍”,“贤者以道德节行化其乡人,其中才以下,亦复有文采风流之美”至此方才明白“昔者科举之以无用为用也”。同样对学校“师欧媚美”,以及新学之士“道德沦丧”很不以为然,可章太炎的批判远不止于此。首先,章氏谈论学校功过,着眼点不在启蒙教育,而在学术发展,故时贤最为热心的幼学、女学以及平民教育等,都不大在考虑之列。其次,章太炎注重学制与学术思想之间的联系,在谈论学校的得失时,是把它与西学联系在一起的,反过来,书院讲塾则是与国学密不可分。最后,章氏之抨击新学堂,关键还不在新学堂作为一种教育形式的优劣,而在政府倡办新学堂这一决策的得失。也就是说,章太炎表面上讲的是旧学与新学,而思考的中心其实是官学与私学的关系。因此,这一思考的意义主要不在教育史上,而在学术史和思想史上。章氏对新式教育体制的怀疑,其实是在思考中国学术传统如何面对(适应)现代社会以及以西学为背景的西方教育制度这么一个重大问题。章氏没能找到令人满意的答案,但其提出的若干问题,至今仍困扰着无数中国学人,并未因时过境迁而自行消解。
晚清国运衰微,上自封疆大吏,下至文人学士,纷纷谋求救亡图存之道,科举与学校之争一时成了热门话题。“果无外惧,百世不易可也”,可到了“岌岌如不终日”的时节,守旧如王先谦者,也都主张以策论代制艺,“充之子史,以博其趣;推之时务,以观其通”。问题是策论虽优于制艺,可是否真是最好的“求才之道”,这一点连主张策论取士者也心中无数:“吾亦非谓策论即兴起人才之本也,思先避制艺之害而已。”传统学制内部改革的路子走不通,只好向西方寻求真理。于是,废科举兴学校的呼声越来越高。从1892年郑观应的“学校者,造就人才之地,治天下之大本也”,到1894年谭嗣同的“故夫变科举,诚为旋乾斡坤转移风会之大权,而根本之尤要者也”,再到1898年张之洞之“西国之强,强以学校……我宜择善而从也”,各家身份地位及政治倾向大有区别,论学的侧重点也不一样,可都承认中国不再是天朝上国,而是随时有亡国灭种的危险,不能再死守祖宗家法,唯有“师夷长技以制夷”,才有复兴的希望。
从只承认西方“船坚炮利”,到意识到“泰西之所以富强,不在炮械军兵,而在穷理劝学”,因而倾向于从变科举兴学校入手搞改革,无疑是一大进步。梁启超对这一思潮,有一精彩而简洁的概括:
故欲兴学校,养人才,以强中国,惟变科举为第一义。
目的是“强中国”,关键则在于“养人才”,至于“兴学校”与“变科举”何者为“第一义”,倒也不必强分轩轾,说到底这是一个硬币的两个面。你固然可以说科举不废,学校难兴,也可以反过来说学校不兴,科举难废——晚清维新志士大致从这两个不同角度论述改革学制的意义。这其中康有为关于“治病”的比喻最为精彩:废科举是“吐下而去其宿疴”,兴学校乃“补养以培其中气”。
戊戌变法前后,章太炎以“以革政挽革命”为“今之亟务”,论政时与康梁大致相同,也以废科举开学校为“昌吾学”、“强吾类”的良策。《论学会有大益于黄人亟宜保护》中针对中国“人终以科举为清望,而以他途为卑污庳下,则仍驱高材捷足以从学究矣”这一现状,主张立学会开民智;《变法箴言》则认定“学堂未建,不可以设议院;议院未设,不可以立民主”,显然以兴学校为变法之本;《鬻庙》中干脆主张斥卖“淫祀寺观”以“增置学堂”,当务之急是开民智以救亡图存,故“鬼责无所惧,人言无所恤”。以上三文基本上是呼应康梁的主张,还谈不上独立的政治见解。章氏颇有自知之明,政治上与康梁分道扬镳之后,论及科举与学校之争时也都改弦易辙。《论学会》及《变法箴言》二文固然不曾收入文集,《鬻庙》虽入《訄书》初刊本,但作者重订《訄书》时,也被断然删去。
不过,章太炎不喜欢新学堂,并非意气用事,故意与康梁划清界限。即便在附和康梁攻科举倡新学时,关于学会的功能与作用,章太炎与康梁的看法实际上颇有距离。“学业以讲求而成,人才以摩厉而出”,对学会“闻见易通”这一基本功能,双方没有什么争议;只是在政府与学会的关系上,双方意见很不一致,实际上已隐伏着日后分手的危机。康有为提倡学会,是借民间之力辅助政府办学:
盖政府之精神有限,不能事事研精,民会则专门讲求,故能事事新辟。
着眼于替政府“补天”,康有为当然希望政府能对学会给予支持,尤其羡慕泰西之立学会,“自后妃太子亲王大臣咸预焉”。在康有为心目中,学会只是政府办学的第二途径,是一种专业性的学术团体(如农学会、矿学会、商学会),“有一学即有一会”,便于师友讲求疑义,切磋学问,可以作为学校的补充。也就是梁启超说的,办学应该:
学校振之于上,学会成之于下。
而章太炎之倡学会,首先针对的则是政府的愚民政策:
呜呼!昔之愚民者,钳语烧书,坑杀学士,欲学法令,以吏为师,虽愚其黔首,犹欲智其博士;今且尽博士而愚之,使九能之士,怀宝而不获用,几何其不为秦人笑也?
正是基于对政府办学诚意及能力的怀疑,章太炎才力主民间“搜徒索偶,以立学会”。不是政府“精神有限”,故办学不力;而是办学的责任与权利本就在民间,不待政府的提倡与奖励。
政府不能任,而士民任之。
这才是章太炎立学会的本意所在。此等“豪俊成学之任”,推其本意,乃民间“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者”,符合“古之明训”。以民间的“学会”(书院、讲习会)与官府的“学校”抗争,章氏此后论学、办学的基本路向,在此已露端倪。
章太炎第一篇公开批评新式学堂的文章《与王鹤鸣书》写于1906年,这并非偶然。科举与学校之争,在晚清绝不只是个学术问题,而是一场激烈的政治斗争。章太炎即便对学校不以为然,也不会在科举未废之时为其辩护——其时攻击学校很容易为顽固的守旧派所利用。百日维新虽然以流血告终,可康梁等人主张的新政实际上仍在悄悄实行,变科举开学堂更是大势所趋。1901年张之洞等奏请递减取士名额,以学堂生员补充;1903年张百熙等奏请每年递减三分之一的科举取士名额,以便“将科举学堂合并为一”;到1905年袁世凯等奏请“立停科举以广学校”,清政府诏准自丙午(1906)科起停办科举,至此,实行了一千三百年的科举制度被完全废止,这在中国教育史、学术史、政治史上都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此前历代虽不乏对科举制度的尖锐批判,可没有能够取而代之的教育体制;如今以西式学校来取代科举取士,无论在野在朝,都会意识到这是一个重要的历史转折关头。就在清帝谕立停科举以广学校后不到四个月,严复撰文历数从设京师同文馆以补旧学之不足到“一切皆由学堂”的经过,然后断言:
不佞尝谓此事乃吾国数千年中莫大之举动,言其重要,直无异古者之废封建、开阡陌。造因如此,结果何如,非吾党浅学微识者所敢妄道。
其实,当时文人学士对废科举开学校的“结果何如”多有议论,维新派、革命派大致上都持肯定态度,只是可惜此等好事乃由政敌来完成。章太炎的思路却颇为奇特,昔年之攻击科举,如今一转而为挑剔学校的诸多弊病。因为在他看来:
虽然,学术本以救偏,而迹之所寄,偏亦由生。
兴废除弊,固是大好事,可浅学之士“以相诳耀,则弊复由是生”,此尚在其次;救偏除弊,不免矫枉过正,难得平心体会弊中之利、偏中之正,也难得警惕由此产生的新偏新弊,这才是最要命的。科举未废,倡学校可以救偏除弊;科举已废,则必须正视此救偏之“偏”、除弊之“弊”。章氏有时为抨击学校之弊,颇有以为其不及科举者,不过此乃激愤之语,当不得真。章学诚认定“风尚所趋,必有其弊”(《文史通义·说林》);其后学章太炎也不例外,断言“大抵成气类则伪,独行则贞”。循此思路,褒贬是非时不免严于气类已成风尚所趋者,而宽于日趋衰落者;因为“衰则少伪”,起码在人格上,固执己见胜于趋炎附势。
针对“学校虽劣,犹愈于科举”的时论,1906年,章太炎作《与王鹤鸣书》,表达他对学校“使学术日衰,乃不逮科举时也”的忧虑:
科举废,学校兴,学术当日进,此时俗所数称道者。远观商、周,外观欧、美,则是直不喻今世中国之情耳。中国学术,自下倡之则益善,自上建之则日衰。凡朝廷所闿置,足以干禄,学之则皮傅而止……今学校为朝廷所设,利禄之途,使人苟偷,何学术之可望?
这里批评的实际上不是学校作为一种教育体制的优劣,而是其由于得到朝廷的提倡而可能成为新的利禄之途。
科举制度最为人诟病的是使举子“求富贵而废学业”,“乃至嗜利无耻,荡成风俗,而国家缓急,无以为用”。时贤认定救弊之法在开办学堂,教授对国家有用的新学。可学子必须衣食有着,方才谈得上研精穷本,这也是人之常情。于是,劝学的最好办法,莫过于由朝廷出面赐以利禄。既然中国人“最重科第”,“诸生有视科第得失为性命者”,康有为建议朝廷因势利导,用奖励出身的办法来提倡译书与游学,比如“凡诸生译日本书过十万字以上者,试其学论通者给举人。举人给进士,进士给翰林,庶官皆晋一秩”。梁启超的办法更直接,所列兴学校养人才的“上策”,实为学校毕业与科举出身同等待遇:
入小学者比诸生,入大学者比举人,大学学成比进士;选其尤异者出洋学习,比庶吉士。其余归内外户刑工商各部任用,比部曹。庶吉士出洋三年学成而归者,授职比编检。
这一主张符合大多数举子心理,而且短期内确实能见成效,故被清廷接受。1898年光绪下《明定国是诏》,宣布建立京师大学堂,而由梁启超起草的《京师大学堂章程》即规定,“大学卒业,领有文凭作为进士,引见授官”;因为据说“前者所设学堂,所以不能成就人才之故”,“由国家科第仕进不出此途,学成无所用”。百日维新失败,可康梁办学思路仍被沿袭,1903年公布的《学务纲要》规定“毕业升等奖给出身”:试官依据学生考试成绩和平日品行,“分别奏请赐予各项出身,分别录用”;1905年清帝谕立停科举以广学校,也不忘添上一句:“总之学堂本古学校之制,其奖励出身亦与科举无异。”这一制度的实行,对中国教育体制顺利地从科举向学校过渡起了很大作用。正如梁启超所预想的,由于进学校也能得到出身,故“天下之士,靡然成风”;至于是否真的“八年之后,人才盈廷”,那可就难说了。以奖励出身劝学,固然使学校的兴办省却许多阻力;可这么一来,学校和科举又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利禄之途”吗?
前人批评科举取士表面上是“以利禄劝儒术”,实际上则是“以儒术殉利禄”(章学诚《文史通义·原学下》)。今人“以利禄劝新学”,又何曾能逃脱“以新学殉利禄”的命运?章太炎对清廷之如此兴学大不以为然,认定以“宫室舆马衣食之美”来“导诱学子”,只能使学子失却求学真意,但求报偿,“趣于营利转甚”。张之洞因斥巨资倡新学而享大名于晚清,章氏对此豪举殊无好感,就因为:
以其豪举施于学子,必优其居处,厚其资用,其志固以劝人入学,不知适足以为病也……以是为学,虽学术有造,欲其归处田野,则不能一日安已。自是惰游之士遍于都邑,唯禄利是务,恶衣恶食是耻,微特遣大投艰有所不可,即其稠处恒人之间,与齐民已截然成阶级矣。
发展下去就是“遗其尊亲,弃其伉俪”,故“人纪之薄,实以学校居养移其气体使然”。谴责都市生活、学校教育的毒害,使得原本淳朴的“乡邑子弟”,一旦“负笈城市”,即变得慕富贵患贫贱,此说与70年代借以将读书人打入十八层地狱的“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颇为相近。不过,章氏的着眼点在于强调学子“淡泊明志”的自我修养,而不是主张朝廷可以让学子饿肚皮;学术发展的希望,在民间的自我努力,而不在官府的提倡奖励。
作为政治家,康梁热衷于走上层路线,希望从上至下推行其改良方案,故一切系于朝廷的“诏令”。而终其一生,章太炎基本上是个在野的思想家,对官场始终没有好感,对朝廷兴学的诚意及效果抱怀疑态度,对“暴政”与“利禄”对学术的双重摧残有深刻的体会,故对康梁将振兴学术的希望完全系于朝廷的自新很不以为然。章太炎曾评述有清三百年学术,主要尺度是入仕与否,对谋得一官半职的学者颇多微辞。而朱鹤龄等“学虽浅末,然未尝北面事胡人”;江声“亦举孝廉方正,皆未试也”;陈奂等“以布衣韦带,尽其年寿”,此等“嘉遁之风”大为章氏所赏识。只可惜由于清廷改变策略,“以殿试甲第诱致其能文章者,先后赐及第无算”,士子逐渐醉心利禄,“嘉遁之风始息”。对清代此类专心学术无心仕进的朴学家,章氏称之为“学隐”,并给予很高评价。魏源为李兆洛作传时曾讥讽乾嘉诸先儒“争治汉学,锢天下智惠为无用”,太炎于是针锋相对:
吾特未知魏源所谓用者,为何主用也?处无望之世,衒其术略,出则足以佐寇。反是,欲与寇竞,即网罗周密,虞候迦互,执羽龠除暴,终不可得。进退跋疐,能事无所写,非施之训诂,且安施邪?
将“学隐”作为“进退跋疐”中别无选择的选择,这话讲得相当沉痛,非切身体验,难得有此平情之论。如此“低调”,高人不愿言,烈士不屑言,伪君子更不敢言,可历史中人就这么点选择的自主性。
强调“处无望之世”,即便像戴震那样“揣其必能从政”者,也都宁愿选择“学隐”,这很容易给人一种错觉,似乎章氏之推崇“学隐”,只是为了反清。章太炎论学确实有明显的反清和反官府的倾向,他之赞赏江藩所著《国朝宋学渊源记》“适可以嗣《春秋》,方太史也”,除了作者本人“没世未尝试府县廷,韦带布衣,以终黄馘”外,更因此书“所录止于穷阎苦行,排摈南方诸浮华士。而仕满洲一命以上,才有政治声闻,即弃不载”。章氏以为,读书论世,“当心知其意”,着力探讨作者留在纸背的“微言难了者”,江藩之“不录高位者一人”,真正用心是鄙视“媚于胡族得登□仕者”。可江藩的自述并非如此,有鉴于学有所成的达官贵人已“具载史宬,无烦记录,且恐草茅下士见闻失实,贻讥当世也”,故专门选录“或处下位,或伏田间,恐历年久远,姓氏就湮”者,本无章氏所表彰的种族意识,最多是偏爱在野之学。章氏其实也明白这一点,讲完满汉之争,归结点还是官民之别:
故知学术文史,在草野则理,在官府则衰。
强调“学在民间”,突出民间社会在学术发展中的积极作用,是章太炎的一贯主张。至于赞赏江藩之表彰“穷阎苦行”,与斥责阮元之“录诸显贵人”,则是有感于世人的官本位思想。学者学术成就的高低,与其官职大小本没有任何直接关系,可居高位者容易沽名邀誉,一时间也能够转移风气,史家常被此类表面现象迷惑。
官府有钱有势,占尽天时地利,何以提倡学术反不如民间?就因为以权势利禄为诱饵,易以召诳世盗名之徒,难得赴艰苦卓绝之任。“学隐”之所以值得尊敬,并非因其政治倾向,而是因其不以“荣华”、“酒肉”为意,故“骄淫息乎上,躁竞弭乎下”。而政治上的节守与学术上的节守两者是相通的,耐不得寂寞者在官为学均无大成。“凡学者贵其攻苦食淡,然后能任艰难之事,而德操亦固。”这并非只是“士以气节为先”之类的道德说教,学术研究讲究“明征定保,远于欺诈;先难后得,远于徼幸;习劳思善,远于偷惰”,非淡泊之士,何以深入堂奥?
在此意义上,康梁靠奖励出身来提倡学术的设想,颇有饮鸩止渴的味道。这一点,严复、王国维、蔡元培都有所反省。严复同意“学成必予以名位,不如是不足以劝”的说法,不过反对授予学成之人“政治之名位”,理由是:“国愈开化,则分工愈密,学问政治,至大之工,奈何其不分哉!”严复还只是从政学殊途的角度来反对以官爵奖励学者,王国维则断然否定“今日上之日言奖励学术”。因为“今之人士之大半殆舍官以外无他好焉”,朝廷的决策只能助长“以学问为羔雁”的倾向,故“以官奖励学问,是剿灭学问也”。王国维还只是发表发表意见,蔡元培则有能力将其教育主张付诸实施:1912年1月,时任教育总长的蔡元培主持颁布《普通教育暂行办法》,废止奖励出身;1917年1月,就任北京大学校长的蔡元培,又屡次在演说中强调“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不该有“养成资格”或“做官发财”的念头。
相对于严、王、蔡诸位,章氏对清廷以官爵奖励学问的做法更为深恶痛绝,攻击也更加不遗余力。就因为章太炎评人论世,本就喜从道德操守落笔,实在不能容忍此种明目张胆提倡“为利禄而学术”。1906年出狱赴日,章氏首先提倡的便是“百折不回,孤行己意”的“神经病”性格,以及“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的革命方略。因为在他看来,革命之成功与否,系于革命党人之道德水准。“道德堕废者,革命不成之原”;“道德衰亡,诚亡国灭种之根极也”,增进国民道德虽则标举知耻、重厚、耿介、必信四者,其中心其实只是“忘情于名利”。只有忘情于名利,才能谈得上“悍然独往,以为生民请命”。搞政治是如此,做学问也不例外,都以忘情于名利为第一要素。“且道德之用,非特革命而已,事有易于革命者,而无道德亦不可就。”评论历代学术,章氏于是多注重其道德操守。
所谓“若夫行己有耻,博学于文,则可以无大过”,此虽是老话,可章氏真的以是否知耻来评论历代学术,倒也时有新意。比如《诸子学略说》中批评儒家积极入世,病在以富贵利禄为心;《五朝学》中赞叹“五朝士大夫,孝友醇素,隐不以求公车征聘,仕不以名势相援为朋党,贤于季汉,过唐、宋、明益无訾”,立说不见得精确,可有发人深思之处。更重要的是,将利禄与操守作为对立的两极,要求真正的学者远离权势利禄,站在代表利禄之源的官府之外来从事学术研究。这当然是有感而发,不能不牵涉到其特殊的学术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