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异常
欧也纳陷入了遐思,以为将来的幸福已经十拿九稳,甚至自己已经在特·雷斯多夫人身旁了。一天静悄悄的夜里,忽然“哼”的一声叹息,欧也纳听了几乎以为是病人的痰厥。
他轻轻开了门,走入甬道,瞥见高老头房门底下有一线灯光,他怕邻居病了,凑上锁孔张望,不料老人干的事非常可疑。原来高老头把一张桌子仰倒着,在桌子横档上缚了一个镀金的盘和一件好似汤钵一类的东西,另外用根粗绳绞着那些镌刻精工的器物,拼命拉紧,似乎要绞成金条。老人不声不响,用筋脉隆起的胳膊,靠绳索帮忙,扭着镀金的银器,像捏面粉一般。
“嘿!好家伙!”欧也纳想,“他是一个贼还是一个窝赃的?是不是为了遮人耳目,故意装疯作假,过着乞丐般的生活?”大学生又把眼睛贴近锁孔,只见高老头解开绳索,拿起银块,在桌上铺了一条毯子,把银块放在上面卷滚,非常利落地搓成一根条子。条子快搓成的时候,欧也纳心中想:“难道他的力气跟波兰王奥古斯德一样大吗?”伤感地瞧了瞧他的作品,流下几滴泪水,然后吹灭蜡烛,躺上床去,叹了一口气。
欧也纳暗想:“他疯了。”
“可怜的孩子!”高老头忽然说道。
听到这里,欧也纳认为这件事还是不声张为妙,觉得不该这样冒失地就断定邻居是坏人。他正要回房,又听见一种难以形容的声音,大概是几个穿布底鞋的人在上楼梯。欧也纳侧耳细听,果然有两个人不同的呼吸,既没有开门声,也没有脚步声。忽然,三楼伏脱冷的屋内漏出一道微光。
“一所公寓里竟有这么些怪事!”他一边想一边走下几级台阶侧耳细听着,居然还有洋钱的声音。一会,灯光灭了,声音也就跟着低下去了。
“谁啊?”伏盖太太打开卧房的窗子问。
“是我回来了,伏盖妈妈。”伏脱冷大声回答。
“真怪!”欧也纳回到房内想,“克利斯朵夫刚才明明把大门上了闩。看来在巴黎真要通宵不睡才弄得清周围的事。”
这些小事打断了他关于爱情的幻想,他开始用功了。可是,他先是猜疑高老头,又想伏脱冷,心思全乱了,结果他上床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巴黎浓雾蔽天,罩住了全城,连最准时的人也弄错了时间。生意上的约会全耽误了,中午12点,大家还当是八点。九点半,伏盖太太在床上还没动弹。克利斯朵夫和胖子西尔维也起迟了。
克利斯朵夫把第一块烤面包浸在咖啡里时,说道:“喂,西尔维,你知道,伏脱冷先生是个好人,昨晚又有两个客人来看他了。太太要起什么疑心,你可一个字都别提。”
“他有没有给你什么?”
“5法郎,算本月份的赏钱,意思是叫我不要声张。”
西尔维回答:“除了他跟古的太太舍得花钱以外,旁的都想把新年里右手给的,然后左手再拿回去!”
“哼!他们给的也是天知道!”克利斯朵夫又说,“高老头自己擦皮鞋擦了两年了。彼阿莱那小气鬼根本不用鞋油。至于那个瘦小的大学生,他只给两法郎。两法郎还不够我买鞋刷的呢。”
西尔维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话要说回来,咱们这个还算这一区的好差事哩。哎,克利斯朵夫,关于伏脱冷先生,人家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怎么没有!前几天街上还有位先生问我,你们那里是不是住着一位鬓角染黑的胖子?我说,不,先生,他并没有染鬓角。我后来把这个告诉了伏脱冷先生,他说:伙计,你应对得好!以后就这样说吧。”
“喂!他们都出去啦。我打扫楼梯的时候看到他们出去的,我还给高老头的小包裹撞了一下,那东西硬得像铁似的。这老头究竟在干什么呢?人倒是挺好的,比他们都强。他不给什么钱,可是我替他送信去的地方,那些太太酒钱给的很阔气,而且穿得也漂亮。”
“是他所说的那些女儿吗,嗯?总共有一打吧?”
“我一向只去过两家,就是到这来过的那两个。”
这时门铃一响,伏脱冷大声唱着,走进客厅: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人家到处看见我呀……”
“哦!哦!你早,伏盖妈妈。”他招呼了房东,又亲热地拥抱她。“喂,放手呀。”
“干吗不说放肆呀!”他回答,“我来帮你摆桌子。你看我多好!”“我才看见一桩怪事,全是偶然……”
寡妇道:“什么事?”
“高老头八点半在太子街,拿了一套镀金餐具,走进一家收买旧食器旧肩章的银匠铺,卖了一笔好价钱。”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有个伙计出远门,送他上了邮车回来后,我看到高老头,就想瞧瞧是怎么回事。他回到本区格莱街上,走进放印子钱的高勃萨克家。你休想抢到他的钱,他把洋钱都存在银行里了。”
“那么高老头去干什么?”
“干什么?吃尽当光!”伏脱冷回答。
“他来了!”西尔维叫着。
“克利斯朵夫,你上来。”高老头招呼佣人。
克利斯朵夫跟着高老头上楼,一会又下来了。
“你去哪?”伏盖太太问。
“替高里奥先生跑一趟。”
“这是什么呀?”伏脱冷从克利斯朵夫手中抢过那个信封,念道:“送阿娜斯大齐·特·雷斯多伯爵夫人。”他把信还给克利斯朵夫,问:“送到哪呢?”
“海尔特街。他吩咐一定要面交伯爵夫人。”
“里面是什么?”伏脱冷把信对着光亮说,又把信封拆开一点,“哦,是一张债务借票。嘿!这老妖精倒有义气!”
刀叉杯盘已经摆好,西尔维正在煮牛奶。伏盖太太生着火炉,伏脱冷在旁边帮忙,嘴里哼着: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人家到处看见我呀……”
一切准备停当,古的太太和泰伊番小姐回来了。
“这么早到哪去啦,漂亮的太太?”伏盖太太问。
“我们在圣·丹蒂安教堂祈祷。”古的太太说着坐在火炉前面。“来烤烤火吧,维多莉。”伏盖太太说。
“小姐,”伏脱冷拿了一把椅子给她,“求上帝使你父亲回心转意固然不错,可是仍然不够,还需要有个朋友去叫这个丑八怪醒醒头脑。”
“可怜的孩子,”伏盖太太接口道,“你那魔王老子不怕报应吗?”一听这几句,维多莉眼睛湿了,伏盖太太看见古的太太对她摆摆手,就不出声了。
“哦!那些无辜的女人,”伏脱冷这么嚷着,忽然停下,说,“你现在就是因为懦弱才落到这田地!过几天让我来管这笔账,包你满意。”
“哦!先生,”维多莉一边说,一边对伏脱冷又畏怯又热烈地望了一眼,伏脱冷却毫不动心,“倘若你有方法见到家父,请你告诉他,说我把父亲的慈爱和母亲的名誉,看得比世界上所有的财宝都贵重。如果你能把他的铁石心肠转变一些,我一定会在上帝面前为你祈祷,我一定感激不尽……”
这时高里奥、米旭诺小姐、彼阿莱都下楼了,7个同居的人正在互相问好,围着桌子坐下,时钟敲了10下,大学生的脚步也在门外响起了。“哎,得啦,欧也纳先生,”西尔维说,“今天你可以跟大家一起吃饭了。”
大学生招呼同住的人,在高老头身旁坐下。
“我今天有完全意想不到的奇遇。”他说着夹了好些羊肉,切了一块面包——伏盖太太老在那里算计面包的大小。
“奇遇!”彼阿莱叫起来。
“哎!你大惊小怪什么,老糊涂啦?”伏脱冷对彼阿莱说,“难道他老人家不配吗?”
泰伊番小姐怯生生地瞧了大学生一眼。
伏盖太太说道:“把你的奇遇讲给我们听吧。”
“昨天我去赴特·鲍赛昂子爵夫人的舞会,她是我的表姐,她举行了一个盛大的跳舞会,把我乐得像一个皇帝……”
“像黄雀。”伏脱冷打断了他的话。
“先生,”欧也纳气愤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黄雀,因为黄雀要比皇帝快活得多。”
彼阿莱应声说:“不错,我宁可做只无忧无虑的黄雀,也不要做皇帝,因为……”
“总之,”大学生打断了彼阿莱的话,“我同舞会里最漂亮的一位太太跳了舞。”
“以为她上这来了,嗯?”伏脱冷瞧了大学生一眼说。
“其实她是去找放印子钱的高勃萨克老头。你的伯爵夫人叫做阿娜斯大齐·特·雷斯多,住在海尔特街。”
一听见这个名字,大学生瞪着伏脱冷。高老头猛地抬起头来,瞧了他们俩一眼,明亮而又焦急的目光叫大家感到十分奇怪。“克利斯朵夫走晚了一步,她到过那里了。”高里奥不胜懊恼地喃喃自语。糊里糊涂地吃着东西,根本不知道吃的什么。
“真让我猜着了。”伏脱冷俯着伏盖太太的耳朵说。
欧也纳问:“伏脱冷先生,她的名字是谁告诉你的?”
伏脱冷回答:“嗳!嗳!既然高老头会知道,干吗我不能知道?”“什么!高里奥先生?”大学生叫起来。
“真的,昨天晚上她很漂亮吗?”可怜的老人问。
“谁?”
“特·雷斯多太太。”
“你看这老家伙眼睛多亮。”伏盖太太对伏脱冷说。
“他莫非养着那个女人吗?”米旭诺小姐低声问大学生。
“哦!是的,她非常漂亮,”欧也纳对高老头说,高老头十分艳羡地望着他,“要没有特·鲍赛昂太太,那位神仙般的伯爵夫人竟可以算全场的王后了。昨天她的确是最得意的人。”“昨天在爵府的高座上,今天早晨在债主的脚底下,这便是巴黎女人的本相。”伏脱冷说。听了大学生的话,立刻眉飞色舞,像晴天的太阳,但听到伏脱冷刻毒的议论,又立刻沉下了脸。
伏盖太太说:“你还没说出你的奇遇呢。”
欧也纳说:“她没有看见我,可是九点钟在格莱街上碰到一个巴黎顶美的美人,清早两点才跳完舞回家的女子不古怪吗?”“呀!比这个更怪的事还多着呢!”伏脱冷叫道。
泰伊番小姐和古的太太走了,高老头也跟着走了。
“喂,瞧见没有?”伏盖太太对伏脱冷和其余的房客说,“他明明是给那些婆娘弄穷的。”
大学生叫道:“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美丽的伯爵夫人会是高老头的情妇。”
“我们并没要你相信啊!”伏脱冷截住了他的话,“你年纪太轻,还没有熟悉巴黎。”
伏脱冷又道:“再说那些人啊,一朝有了一个念头就会抓住不放,高老头便是这等人。伯爵夫人剥削他,因为他不会声张,这就叫做上流社会!可怜的老头只想着她。这个秘密是很容易猜到的。今天早上他把镀金盘子送进银匠铺,我又看他上格莱街高勃萨克老头家去了。回到这,他又叫克利斯朵夫送信给特·雷斯多太太,咱们都看见信封上的地址了,里面是一张债务清讫的借票。高老头很慷慨地替她还债,咱们看得很清楚了。”
欧也纳大声说:“你们这么一说,我非把事情弄清楚不可了。明天我就去特·雷斯多太太家。”
“对,”彼阿莱接口说,“明天就得上特·雷斯多太太家。”“说不定你会碰到高老头放了情分在那边收账呢!”
欧也纳十分厌恶地说:“那么说你们的巴黎竟是一个垃圾场了?”“还是一个古怪的垃圾场。”伏脱冷说。
“怎么,”伏盖太太插嘴道,“高老头把他的镀金餐具熔掉了?”“盖上有两只小鸽的是不是?”欧也纳问。
“是啊。”
“大概那是他心爱的东西,”欧也纳说,“他毁掉那只碗和盘的时候都哭了。这也是我无意中看到的。”
“那是他像性命一般珍贵的东西呢。”寡妇回答。
“你们瞧这家伙多痴情。”伏脱冷叫道,“那女人有什么本领迷得他心胆都疼了?”
大学生上楼了,伏脱冷出门了。
四点钟,高里奥回来了,在两盏冒烟的油灯下看见维多莉红着眼睛。伏盖太太听她们讲着白天去看泰伊番先生一无结果的情形。他因为被女儿和这个老太太纠缠得不耐烦了,终于答应接见,好跟她们说个明白。
“好太太,”古的太太对伏盖太太说,“你想得到吗,他对维多莉连坐也不叫坐,从头至尾让她站在那里。他并没有对我动火,可是冷冷地对我说,以后不必再劳驾上他的门了;说小姐(不说他的女儿)越跟他麻烦,(一年一次就说麻烦,这魔王!)越惹他厌;又说维多莉的母亲当初并没有陪嫁,所以她不能有什么要求;反正是许多狠心的话,把可怜的姑娘哭得像个泪人。她扑在父亲脚下,勇敢地说,她的劳苦哀求只是为了母亲,她愿意服从父亲的意旨,一点也不敢抱怨,但求他能把亡母的遗嘱读一遍。于是她呈上信去,说着世界上最温柔最诚心的话。”
“难道他们是野兽吗?”高里奥插了一句。
“后来,”古的太太并没留意高老头的慨叹,“父子俩对我点点头走了,说有要事。这便是我们今天拜访的经过。至少,他见过了女儿。
我真不懂他怎么会不认她,父女俩相像得跟两滴水一样。”
欧也纳插嘴:“嗨!你们瞧高老头正在打量维多莉小姐的神态呢。”
老人忘了吃饭,只顾端详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她的脸上显露出真正的痛苦,一个横遭遗弃的孝女的痛苦。
“好朋友,”欧也纳低声对皮安训说,“咱们把高老头看错了。昨夜我看见他在扭一个镀金盘子,像扭蜡烛一样轻便,当时他脸上的神态表示他颇有一点了不起的感情。我觉得他的生活太神秘了,值得研究一下。你别笑,皮安训,我是认真的。”
“不用说,”皮安训说,“用医学的眼光来看,这家伙是有格局的。我可以把他解剖,只要他愿意。”
“不,只要你量一量他的脑壳。”
“行,就怕他的傻气会传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