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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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逃出哈特荷佛府(1)

汤姆究竟扫了多少烟囱,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不过他扫得非常之多,所以很疲倦,而且弄得迷迷糊糊的,因为那些烟囱和汤姆一向在城里打扫的烟囱不同,又大又长又曲折,过去改建过好多次,所以现在弄得分不清,有点儿纠缠在一起了。乡间老式别墅里的烟囱都是这样子,不信你爬上去看看就明白了,不过恐怕你不肯爬上去。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汤姆在烟囱里简直迷失了方向。迷失方向对他来说倒也无所谓,而且他钻在烟囱里就像老鼠钻在地下一样成了习惯,反正眼前是一片漆黑。但是到最后爬下烟囱,他以为走对了时,偏偏走错了。他发觉自己站在一间房间的炉毯上面。这样的房间,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

他从前走进上流人士的房间都是地毯卷起来的,窗帘放下,家具堆放在一起并且用块布盖着,墙上的画都是用围裙或罩衫遮上。汤姆时常盘算着,这些房间安排妥当之后,给那些高贵的人们起居时,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今天,终于看见了,而且他觉得房间看上去非常之美。

房间里一片洁白:白窗帘、白帐子、白家具、白色的墙壁,另外,有几处画上几根粉红色的线条,地毯上满是鲜艳的小花。墙上挂的画都装有金框子,而且有些画的绅士贵妇,有些画的骏马猎狗,汤姆看了觉得非常有趣。汤姆喜欢那些马,但是不大中意那些狗,因为里面没有哈巴狗,连一条小猎狗都没有。

只是,汤姆对两幅画最感兴趣,一个画着穿大礼服的男人被孩子们和妈妈们簇拥着,他伸手抚摸着孩子们的头,汤姆感到这是个小姐的闺房,因为他看到了房中挂着小姐的衣服。

还有一幅画,画着一个人被钉在十字架上。汤姆吃了一惊,他似乎在哪个商店的橱窗里见过这幅画,但是这样的画怎么会在小姐的房间里呢?汤姆想:“这个人看上去很可怜,也很善良。——小姐怎么会画这么悲惨的画呢?啊,这一定是小姐的某个亲戚,去了外国被野蛮人杀死了。她为了纪念这个亲人才画了这幅画。”想到这里,汤姆感到既悲伤又害怕,他还想看看别的什么。

他接着看见的东西让他大吃一惊。那是一个洗脸架,上面放着水壶、面盆、肥皂、刷子和毛巾。还有一个大浴缸,缸里面放满清水。这么一大堆东西,全为了洗脸、洗澡用的,这使汤姆看了很弄不明白。

汤姆心想:“按照师傅的那一套说法,她一定是个脏女人,才需要这么多的水来洗。但是洗了之后,她把污水藏到哪里去了呢?真奇怪!我在房间里看不见一点肮脏,她用的毛巾也一点也不脏,从这一点可以推想她一定是个狡猾的女人。”

后来,他朝床上看了看,那个脏女人被他瞧见了,这个时候,他惊得气都不敢喘。

她睡在雪白的被单下面,枕着雪白的枕头,原来她是一位极其美丽的小姑娘。这样美丽的小姑娘,汤姆还从来没有见过。小姑娘睡得很沉,她的两颊就和枕头一样白,头发就像金丝,在床上散成一片。她的年龄大致和汤姆一样大,也许大一两岁。

但是汤姆心里并没有想到这些。他只想到她的嫩皮肤和金黄的头发,弄不明白她到底是个活人,还是他在店里看见的蜡娃娃。可当他看见她呼吸时,他就肯定她是个活人。他眼睛睁得跟铜铃那么大,站在那儿望她,就好像她是天使。

“不对,她不可能是肮脏的。她永远不会肮脏。”汤姆自己心里不停地想。后来他又想:“是不是所有的人洗了之后都像她这样呢?”

他一面望望自己的手腕,想把上面的煤灰搓掉,一面盘算这些煤灰会不会搓得下来。

“如果我长得像她这样,我的样子肯定要好看得多。”汤姆正在入神地想,忽然看见一个又丑又黑、衣服褴褛的小孩子靠近他站着,一双蓝眼睛,露出一嘴白牙在笑。他怒气冲冲地转向这个小孩子。这个小黑猴跑到这样可爱的小姑娘房里来干吗?

再一瞧时,原来是一面大镜子里面照出来的自己的形象,汤姆从来没有看见过自己这副模样。

有生以来汤姆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肮脏。他又羞又怒,哭了出来。他转过身,准备悄悄地再爬进烟囱,躲起来,但是,把炭栏撞倒了,把火棒也摔下来了,那个声音就像洋铁壶拴在千万只疯狗的尾巴上拖着跑一样。

那个洁白的小姑娘听见后吓得跳了起来,看见汤姆,尖声尖气叫得像一只孔雀。

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保姆从隔壁房间里赶进来,看见汤姆这副模样,断定他是小偷、强盗或者杀人放火的家伙。这时汤姆正跌在炭栏上,老保姆飞快向他赶过来,一把抓着他的外褂。但是她并没有捉到他。

汤姆曾经有好多次被警察捉到过,而且好多次从警察手里逃了出来。他要是笨得会被一个老太婆抓着,可就再没有脸面见他那些朋友了。所以汤姆很快就从这位善良女人的胳膊下面溜了出来,跑过房间,从窗口跳出来。虽然汤姆颇有胆量跳下去,可他今天却不必这样做。他也不用顺着水落管滑下去,这在他更是拿手好戏了。

有一次,他顺着水落管爬上教堂的屋顶,他自己说是上去掏雪鸟蛋,可警察说他是偷铅皮。但是警察上不去,眼睁睁望着他高高坐起,一直坐到太阳晒得他受不了时,他才从另一条水落管溜下来。警察无可奈何,只好回警察局去吃饭。

而这次窗子下面刚好有一棵树,叶子很大,芳香的花简直有汤姆的头那么大。那大约是一棵木兰树,但是汤姆根本不知道。他就像一只猫一样从树上溜了下来,穿过花园中的草地,爬过铁栅栏,从庄园这边向树林子跑去。

老保姆在窗口死命地叫喊:救命啦,救命啦。

整理草的人正在割草,看见汤姆,就扔下自己的镰刀。镰刀绊到了他的腿,把肌肉割开,害得他躺了一个星期。但是当时他在匆忙中一点也不觉得,仍旧去追赶汤姆。

挤牛奶的女佣人听见叫喊声,自己膝盖把搅乳器碰翻,洒了一地的奶油。然而,她仍然跳起来,去追赶汤姆。

一位马夫正在洗刷约翰爵爷乘坐的马,松了一下手,马立刻乱蹦乱踢起来,不到5分钟就蹩了脚。然而,他仍然跑出来,去追赶汤姆。

葛林在新铺了石子的院子里把煤灰口袋打翻,把院子里糟踏得不像样。然而,他仍旧跑出来,去追赶汤姆。

老管家急急忙忙去开庄门,弄得他的驴子的下巴给刺在门壁尖铁上,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吊在那儿呢。然而他跳了起来,也去追赶汤姆。

农夫田地里没有耕好,就丢下自己的两匹耕马,弄得一匹马跳过篱笆,这一来把另一匹马连马带犁都摔到沟里去。然而,农夫仍旧飞跑,去追赶汤姆。

那个管家正从鼠笼里把一只田鼠捉出来,一失手把田鼠放走,反而打痛自己的手指。但是他仍然跳起来,去追赶汤姆,一面想着汤姆的话以及汤姆的模样。他如果捉到汤姆,我可真要替汤姆担忧呢。

约翰爵爷从他的书房窗口朝外望——因为他是个早起的老头儿,又抬头望望老保姆,一头貂鼠刚好撒了一粒屎到他眼睛里,害得他终于不得不请医生。然而他仍旧跑出来,追赶汤姆。

那个爱尔兰女子正向大房子走来,她一定是从什么小路上兜过来的。然而她扔掉自己的口袋,也同样去追赶汤姆。

只有爵爷太太没有去追赶汤姆,因为她才从窗子里探出头来,她的假发就落在院子里。她只好拉铃将贴身的女仆叫来,派她下楼替她把假发取来。这就使她没法出得来,因此没有她的事,书里也就不提到她。

总之,当葛林、花匠、马夫、挤牛奶的女佣人、约翰爵爷、农夫、管家和那个爱尔兰女子全都追过庄园,认为汤姆的空口袋里至少有价值一千英镑的首饰,大声喊着“站住!小偷!”的时候,哈特荷佛府从来就没有这样闹腾过,而且没有那样的不顾体统,不顾秩序过。就连那一次在花房里打死那只狐狸,把几亩地的玻璃和无数个花盆打得稀烂时,也没有听见这样喊声震天过。这一次,连喜鹊和乌鸦都在汤姆后面,叽叽喳喳地叫着,就好像汤姆也是被猎人追赶的狐狸,快要倒下来似的。

这时,让我们一起来看看可怜的汤姆吧!他的一双光脚始终在庄园上跑着,就像一头小黑猩猩向树林里溜去。

可怜的是,他就没有一个大猩猩那样的爸爸在这时挺身而出,用一只爪子把修草坪的人的肚肠抓出来,用另外一只爪子把奶妈抛到树上去,用第三只爪子把约翰爵爷的脑袋扭掉,同时还用牙齿把管家的头咬破,就像咬一个椰子或者鹅卵石那样容易地啃碎!

但是,汤姆从来不记得自己有过爸爸,所以也不指望有个爸爸保护他,只指望自己照顾自己。说到跑路,他可以跟着一辆邮政马车跑上两英里路都不在话下,只要有一个铜子或者一段香烟头可赚就行,而且还能打着风车跟着跑,这可比你的本领大了。

所以,那些追赶他的人要捉到他可不容易。当然,我们也希望他们捉不到他。

汤姆向树林逃去。他长这么大,从没有进过林子。不过他很精明,知道自己可以躲在树丛里,或者爬上一棵树,这比在空地上逃脱的机会要大得多,也要容易得多。要是连这个也不知道,那他就是蠢得连一只老鼠或者一条鱼都不如了。

然而,当他进了树林时,他发觉那个地方和他幻想的树林大不相同。他冲进一片茂密的杜鹃花,自己立刻就被困在了陷阱里面,那些树枝钩着他的腿,钩着他的胳膊,戳他的脸,戳他的肚子,他只好紧紧地闭着眼睛。——不过这在他也没有多大损失,因为他至多也只能看出两三英尺远罢了。

等到他从杜鹃丛里脱身出来,那些蒲草和芦苇又把他绊了一跤,后来又把他的指头划破了,划得很惨,他感到痛极了。

白桦树的枝条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汤姆,这和伊顿学校年轻人挨的鞭子不同,因为树枝打着脸。被称作“法官”的棕榈树挡着汤姆,划破了他的裤子和腿,就像鲛鱼嘴一样锋利,人也是一样,有的人被称为“法官”,而他也有一口锋利的牙。

“我必须得出去,”汤姆想,“不然的话,我就得陷在这里,等人来把我救出去,那正是我害怕的事。”

但是,怎样出去却是个难题。说实在的,我就不认为他会出得去,要不是他突然把头撞在石头上,恐怕一世也出不去,最后只好让那些蓬蒿用它们的叶子把他埋葬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