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彦作品集一(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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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许是不至于罢(1)

有谁愿意知道王阿虞财主的情形吗?——请听乡下老婆婆的话:

“啊唷,阿毛,王阿虞的家产足有二十万了!王家桥河东的那所住屋真好呵!

围墙又高屋又大,东边轩子,西边轩子,前进后进,前院后院,前楼后楼,前街后街密密的连着,数不清有几间房子!左弯右弯,前转后转,像我这样隼纪的老大婆走进去了,还能钻得出来吗?这所屋真好,阿毛!他屋里的椽子板壁不像我们的椽子板壁,他的椽子板壁都是红油油得血红的!石板不像我们这里的高高低低,屋柱要比我们的大一倍!屋檐非常阔,雨天来去不会淋到雨!每一间房里都有一个自呜钟,桌子椅子是花梨木做的多,上面都罩着绒的布!这样的房子,我不想多,只要你能造三五间给我做婆婆的住一住,阿毛,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他的钱哪里来的呢?这自然是运气好,开店赚出来的!你看,他现在在小(石契)头开了几爿店:一爿米店,一爿木行,一爿砖瓦店,一个砖瓦厂。除了这自己开的几爿店外,小(石契)头的几爿大店,如可富绸缎店,开成南货店,新时昌酱油店都有他的股份。——新开张的仁生堂药店,文记纸号,一定也有他的股份!这爿店年年赚钱,去年更好,听说赚了二万,——有些人说是五万!他店里的伙计都有六十元以上的花红,没有一个不眉笑目舞,一个姓陈的学徒,也分到五十元!今年许多大老板纷纷向王阿虞荐人,上等的职司插不进,都要荐学徒给他。隔壁阿兰嫂是他嫡堂的嫂嫂,要荐一个表侄去做他店里的学徒,说是只肯答应她‘下年’呢!啊,阿毛,你若是早几年在他店里做学徒,现在也可以赚大铜钱了!小(石契)头离家又近,一杯热茶时辰就可走到,哪一天我要断气了,你还可以奔了来送终!……“‘钱可通神’,是的确的,阿毛,王阿虞没有读过几年书,他能不能写信还说不定,一班有名的读书人却和他要好起来了!例如小(石契)头的自治会长周伯谋,从前在县衙门做过师爷的顾阿林那些人,不是容易奉承得上的。你将来若是也能发财,阿毛,这些人和你相交起来,我做婆婆的也可以扬眉吐气,不会再像现在的被人家欺侮了!……”

欢乐把微笑送到财主王阿虞的唇边,使他的脑中涌出无边的满足:

“难道二十万的家产还说少吗?一县能有几个二十万的则主?哈哈!丁旺,财旺,是最要紧的事情,我,都有了!四个儿子虽不算多,却也不算少。假若他们将来也像我这样的不会生儿子,四四也有十六个!十六再用四乘,我便有六十四个的曾孙子!四六二百四十,四四十六,二百四十加十六,我有二百五十六个玄孙!哈哈哈!……玄孙自然不是我可以看见的,曾孙,却有点说不定。像现在这样的鲜健,谁能说我不能活到八九十岁呢?其实没有看见曾孙也并没有什么要紧,能够看见这四个儿子统统有了一个二个的小孩也算好福气了。哈哈,现在大儿子已有一个小孩,二媳妇怀了妊,过几天可以娶来的三媳妇如果再生得早,二年后娶四媳妇,三年后四个儿子便都有孩子了!哈哈,这有什么难吗?……“有了钱,做人真容易!从前阿姆对我说,她穷的时候受尽人家多少欺侮,一举一动不容说都须十分的小心,就是在自己的屋内和自己的人讲话也不能过于随便!

我现在走出去,谁不嘻嘻的喊我‘阿叔’‘阿伯’?非常恭敬的对着我?许多的纠纷争斗,没有价值的人去说得喉咙破也不能排解,我走去只说一句话便可了事!哈哈!……“王家桥借钱的人这样多,真弄得我为难!真是穷的倒也罢了,无奈他们借了钱多是吃得好好,穿得好好的去假充阔老!也罢,这毕竟是少数,又是自己族内人,我不妨手头宽松一点,同他们发生一点好感。……“哈哈,三儿的婚期近了,二十五,初五,初十,只有十五天了!忙是要一天比一天忙了,但是现在已经可以说都已预备齐全。新床,新橱,新桌,新凳,四个月前都已漆好,房子里面的一切东西,前天亦已摆放的妥贴,各种事情都有人来代我排布,我只要稍微指点一下就够了。三儿,他做我的儿子真快活,不要他担,不要他扛,只要到了时辰拖着长袍拜堂!哈哈!……”

突然,财主脸上的笑容隐没了。忧虑带着绉纹侵占到他的眉旁,使他的脑中充满了雷雨期中的黑云:

“上海还正在开战,从衢州退到宁波的军队说是要独立,不管他谁胜谁输,都是不得了的事!败兵,土匪,加上乡间的流氓!无论他文来武来,架我,架妻子,架儿子或媳妇,这二十万的家产总要弄得一秃精光的了!咳咳!……命,而且性命有没有还难预料!如果他捉住我,要一万就给他一万,要十万就给他十万,他肯放我倒也还好,只怕那种人杀人惯了没有良心,拿到钱就是砰的一枪怎么办?……哦,不要紧!躲到警察所去,听到风头不好便早一天去躲着!——啊呀,不好!扰乱的时候,警察变了强盗怎么办?……宁波的银行里去?——银行更要被抢!上海的租界去?路上不太平!……呵,怎么办呢?——或者,菩萨会保佑我的?……”

九月初十的吉期差三天了,财主的大屋门口来去进出的人如鳞一般的多,如梭一般的忙。大屋内的各处柱上都贴着红的对联,有几间门旁贴着“局房”、“库房”

等等的红条,院子的上面,搭着雪白的帐篷、篷的下面结着红色的彩球。玻璃的花灯,分出许多大小方圆的种类,挂满了堂内堂外,轩内轩外,以及走廊等处。凡是财主的亲戚都已先后于吉期一星期前全家老小的来了。帮忙时帮忙,没有忙可帮时他们便凑上四人这里一桌,那里一桌的打牌。全屋如要崩倒似的噪闹,清静连在夜深也不敢来窥视了。

财主的心中深深的藏着隐忧,脸上装出微笑。他在喧哗中不时沉思着。所有的嫁妆已破例的于一星期前分三次用船秘密接来,这一层可以不必担忧。现在只怕人手繁杂,盗贼混人和花轿抬到半途,新娘子被土匪劫去。上海战争得这样利害,宁波独立的风声又紧,前几天镇海关外都说有四只兵舰示威。那里的人每天有不少搬到乡间来。但是这里的乡间比不来别处,这里离镇海只有二十四里!如果海军在柴桥上陆去柑宁波或镇海之背,那这里便要变成战场了!

吉期越近,财主的心越慌了。他叮嘱总管一切简省,不要力求热闹。从小(石契)头,他又借来了几个警察。他在白天假装着镇静,在夜里睡不熟觉。别人嘴里虽说他眼肿是因为忙碌的缘故,其实心里何尝不晓得他是为的担忧。

远近的贺礼大半都于前一天送来。许多贺客因为他是财主,恐怕贺礼过轻了难看,都加倍的送。例如划船的阿本,他也借凑了一点去送了四角。

王家桥虽然是在山内,人家喊它为“乡下”,可是人烟稠密得像一个小镇。几条大小路多在屋囗里穿过。如果细细的计算一下,至少也有五六百人家。(他们都是一些善人,男女老幼在百忙中也念“阿弥陀佛”。)这里面,没有送贺礼的大约还没有五十家,他们都想和财主要好。

吉期前一天晚上,喜筵开始了。这一餐叫做“杀猪饭”,因为第二日五更敬神的猪羊须在那晚杀好。照规矩,这一餐是只给自己最亲的族内和办事人吃的,但是因为财主有钱,菜又好,桌数又备得多,远近的人多来吃了。

在那晚,财主的耳膜快被“恭喜”撞破了,虽然他还不大出去招呼!

第二天,财主的心的负担更沉重了。他夜里做了一个恶梦:一个穿缎袍的不相识的先生坐着轿子来会他。他一走出去那个不相识者便和轿夫把他拖人轿内,飞也似的抬着他走了。他知道这就是所谓土匪架人,他又知道,他是做不得声的,他只在轿内缩做一团的坐着。跑了一会,仿佛跑到山上了。那上匪仍不肯放,只是满山的乱跑。他知道这是要混乱追者的眼目,使他们找不到盗窟。忽然,轿子在岩石上一撞,他和轿子就从山上滚了下去……他醒了。一他醒来不久,大约五更,便起来穿带着带了儿子拜祖先了。他非常诚心的恳切的——甚至眼泪往肚里流了——祈求祖先保他平安。他多拜了八拜。

早上的一餐酒席叫“享先饭”,也是只给最亲的族内人和办事人吃的,这一餐没有外客来吃。

中午的一餐是“正席”,远近的贺客都纷纷于十一时前来到了。花轿已于九时前抬去接新娘子,财主暗地里捏着一把汗。贺客填满了这样大的一所屋子,他不敢在人群中多坐多立。十一点多,正席开始了。近处住着的人家听见大屋内在奏乐,许多小孩子多从隔河的跑了过去,或在隔河的望着。有几家妇女可以在屋上望见大屋的便预备了一个梯子,不时的爬上去望一望,把自己的男孩子放到屋上去,自己和女孩站在梯子上。他们都知道花轿将于散席前来到,她们又相信财主家的花轿和别人家的不同,财主家的新娘子的铺陈比别人家的多,财主家的一切花样和别人家的不同,所以她们必须扩一扩眼界。

喜酒开始了一会,财主走了出来向大众道谢,贺客们都站了起来:对他恭喜,而且扯着他要他喝敬酒。——这里面最殷勤的是他的本村人。——他推辞不掉,便高声的对大众说:“我不会喝酒,但是诸位先生的盛意使我不敢因拒,我只好对大家喝三杯了!”于是他满满的喝了三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