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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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军代表队“猛冲队”练篮球,历来享有特殊的优待:不用自己动手整修球场(有工兵代劳);不分级别,都能吃上“运动灶”——相当于营团干部的中灶伙食;还有军部司、政、干、后的机关篮球联队陪练。所有这些优待,全都因为吴军长也喜爱篮球。而且,说句不够尊敬的部队术语,吴军长也是个“球皮”。

吴军长的性子,喜动不喜静。他今年三十七岁,是位红小鬼出身的将才。由他主持开会,不论多么复杂的作战方案,最多半小时就能部署完毕。然后,他就带上参谋长和师长、团长们,一同去查看地形,踏勘阵地工事,还要亲自见见尖刀连的每一名战士。哪怕三言两语,也要跟战士们谈谈话。有一次,尖刀连长牺牲了,吴军长竟然在火线上嚎啕恸哭起来。然后,他又搬到这个连队的坑道里住了三天三夜,亲手给战士们补军衣,擦枪,跟战士们一块包饺子,说快板,临走还把自己多年的贴身警卫员留下来当连长。

如果是政委或政治部主任召开会议,谁若讲话超过了十分钟,吴军长便憋不住地要插话了,“讲主要的嘛!”“你能不能用三句话把自己的意见讲出来?”要是会议超过了一小时,他往往提前退场,甚至还要说句难听的话,“会开得越久越糊涂!”搞得政工干部狼狈不堪。

他还是个相当骄傲的将军。“不当副职”,这是兵团司令和彭老总都知道的他的一条缺点。他当师长的时候,年轻善战,屡建战功,领导上准备擢升他为副军长,哈,不干!后来当了军长,还得兼任军党委书记,军政委只能屈居副书记。对于他的这个“毛病”,上级领导关怀备至,迁就有余。原因只有一条:他是一员百代难求的虎将!他率领的这个军,是彭德怀击败麦克阿瑟的铁拳头!

只要是会议之外的工作,诸如实弹射击,战斗演习,踏勘地形,检查工事,修建机场,架设浮桥,乃至纯属作战参谋的具体业务,吴军长都十分热心,兴致勃勃,恨不能事事动手。譬如,入朝初期,部队换装,将缴获日寇的“三八大盖”步枪一律换成苏制“水连珠”,也就是七点六二毫米口径的步骑枪。一些连、排长们,也许是对用惯了的老枪有了感情,也许是嫌这种新枪的后座力过大,撞得肩窝子疼,就说:“七点六二打不准!”“苏式武器傻大黑粗,不如三八大盖轻巧、苗条!”吴军长听了,当场就提出要跟战士们赛枪。

“比一比嘛!我用水连珠。你们选派十名特级射手,用三八大盖,比赛打靶!”

结果,吴军长得了第六名,不前不后。他当场批准:前五名特级射手继续使用“三八”枪;第七名以后的全部换装!此事公平而有趣,一时传为美谈。

吴军长爱打篮球,更是人人皆知。特别是他打球“输不起”——一输就急眼,横冲直撞,死拼活抢,还不准裁判吹犯规。一吹犯规,他就大嚷:“军人打球,就靠猛冲猛打嘛!你这个当裁判的有和平思想!”

这天,吴军长亲自率领军部机关联队,为“猛冲队”陪练。开赛之前,他兴趣盎然地作了战前动员。

“球场上只有对手,没有上下级。别看我们联队都是官儿,不对,不是首长啦,是脚掌,穿上运动背心就是球员!是三号、四号、五号……你们‘猛冲队’的名字是我起的,猛冲猛打嘛,就是要放开手脚去打,打出水平来!过两天才能战胜人民军的篮球队嘛。裁判要吹严一点儿,我这个球员保证服从裁判——在球场上你就是司令!”

他这一席话,博得了热烈的掌声。

裁判员也说:“有了军首长这句话,我这裁判也好当了!吹严点儿,正式比赛才不吃亏。”

一开始,联队先得二分,旗开得胜。吴军长很高兴,跑前跑后,频频得手。他是打左前锋的,偷眼瞥下计分牌:十二比四。心里暗喜,我独得六分,好比打下了半壁江山呀!正在得心应手之际,“猛冲队”改变了战术,全场紧逼盯人。这一逼,联队的机关干部如何吃得消?特别是中锋刘力改打后卫,死死地“看”住了吴军长……直到上半场结束,逼得他汗流浃背,多一分也没拿到。“猛冲队”转败为胜。五十四比三十。

休息五分钟。军部卫生所的女军医笑着来劝阻吴军长了:“您就别打下半场啦。昨天,您叫我给猛冲队”队员检查身体,那个中锋刘力呀,他才二十一岁,肺活量五千四百毫升,比常人大一半。您怎么拼得过他哩!

“给我两个咸鸭蛋!”吴军长对警卫员叫了一声,就开始吃咸蛋来补充盐分和热量。根本不答理女军医。

看来,他那“输不起”的毛病又犯了。

女军医承担着吴军长的保健任务。她知道这位首长身负七处伤,特别是子弹穿透过右肺,虽说是十多年的旧斑痕了,也不该跟刘力这小伙子去拼力气呀。她望望军长,他正狼吞虎咽地吃咸鸭蛋,噎得直打嗝儿,又大口喝水。便赶紧跑过去告诫刘力:

“小刘,客气些!军长要是摔着碰着了,你我都负不起责任!”

“球场上只有对手,没有军长!”刘力根本不买账。

“讲得好!像我的战士!”吴军长跟了过来,“小鬼,下半场可要拼耐力了。我三十七,你二十一,我俩只管打球,莫管它三七二十一嘛!”

球赛又开始了。联队采取区域防守,紧缩阵地,保持体力,伺机反攻。“猛冲队”则发挥切入上篮、中距离投篮和争夺篮板球等多种战术,压着打。刘力牛高马大,弹跳力好,打了个满场飞,不断扩大战果。吴军长急了,死死缠住刘力,“合理冲撞”外加打手、拽胳臂,各种歪招儿全都使了出来。裁判直后悔轻信了军长的诺言,还是不敢吹他犯规。即使如此,联队仍然挡不住刘力的“三大步悠篮”……哎唷一声,吴军长被刘力撞倒了!

这分明是吴军长的步伐已乱,阻挡犯规;裁判怕他发脾气,一边朝刘力挤咕眼,一边吹了他个“带球撞人”。

刘力搀起了吴军长,就跑过去跟裁判争辩:“你这个裁判昧良心!不公平!怕军长!”

“土匪作风!野蛮!”吴军长追着刘力喊。

“明明是你阻挡犯规!”刘力指着军长嚷。

“你敢说我犯规?真的吗?”吴军长怒气冲冲。

“我从来不说瞎话……”刘力的口气软了下来。

“好小子!赛完球到司令部来一趟!”军长下了命令。

“去干什么?”刘力吃惊地问。

“给我好好讲讲啥子是阻挡犯规?讲得好,有道理,我请你喝酒!”吴军长还在大声嚷。

吴军长说了话是算数的。他请裁判员和“猛冲队”员饱餐了一顿军级干部的“小灶”伙食,喝了老白干酒,还对刘力说:“小鬼,我认得你,三九寒天也敢光屁股下河游水嘛,身体好呵!你这股子野蛮劲儿,对老百姓使不得。在球场上,战场上,统统使得!”

两天之后,朝鲜人民军的篮球队和协奏团分乘五辆大卡车来到了军部。政治部王主任和联络部长招呼客人们先去用餐和休息,吴军长却跑来跟“猛冲队”员一块吃饭。他边吃边讲球场上的战略战术,使用的全是军事术语,盘子碗筷摆成了沙盘,把领队和教练员讲得目瞪口呆。

“……尖刀连首先打开突破口。这要选择敌军的接合部!也可以声东击西,避实就虚。一定要事先确定主攻方向,再以佯攻相配合,迷惑对方嘛。第二步,是后继部队紧紧跟上,来个中心开花!同时,还要有一支部队侧后迂回,就是迂回包抄罗,截断敌军退路,同时担负打援的任务。第三步,是占领主阵地,打扫战场,清除还在负隅顽抗的火力点。这时候,就要根据指挥员的决心,乘胜前进,扩大战果;或者立即修筑工事,打退敌军的反扑。作为一次典型的攻坚战斗,是不允许再撤出阵地的!我讲的是朝鲜战场罗,这个三面是海的狭长地带,不允许我军打大规模的运动战。拿破仑有句话,‘我的字典里没有退却这个词’!我很喜欢这句话。在朝鲜半岛,我们志愿军不能退!”

“至于具体的战术,还是要采用三三制:三人一组,三组一班,三班一排……最坚硬的队形是三角形。一组火力掩护;一组正面冲锋;一组侧后迂回。今天这场球,就要这么打!”

教练员目瞪口呆,球员们倒是笑了起来。刘力说:“一共只准我们上场五个人,怎么分战斗小组呀?”

“莫要小看了自己嘛。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我的一个尖刀连!我讲的是战略技术,是原则精神。灵活运动嘛。”

吴军长爽朗地大笑了一阵。他无意炫耀什么指挥艺术;而是真的把这些钢筋铁骨的棒小伙子看作自己的尖刀,真想把他们一个个都锻炼成尖刀连长!

领队和教练开始理解了军长的意图,才松了一口气。对于全体队员来说,军长这种无微不至的关怀,不啻为一次极好的战前动员呀。

正式比赛,果然打得难分难解。比分交替上升,直到最后三分钟,双方还是九十二平。朝鲜协奏团的演员们真不客气,把乐队的两只铜鼓也搬在场边,专为自己的球队擂鼓助威。志愿军文工团的演员们老实一些,按照冯团长的指示组成了啦啦队,为双方叫好;现在也都急了眼,只为“猛冲队”呐喊了。

球场四周,山坡、树上,坐满了观战的志愿军,人头攒动,掌声迭起。在这千百人众之中,不知为什么,吴军长的目光始终注视着的只有两个人——中锋刘力和啦啦队员小狐狸。为什么?究竟为什么?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他好像发现,刘力有时也在偷眼望着小狐狸笑;而小狐狸呢,简直把眼珠挂在刘力身上了!为他笑,为他叫,为他拍着手跳……从开场到现在,她竟连用眼角看我一眼也没有呀,就好像球场旁边的首长席上根本没有坐着你们的军长……!

“刘力!加油——!”

在最后十几秒钟,九十八比九十八的关键时刻,中锋刘力断抢到一个球!艾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不顾一切地喊出了刘力的名字!

刘力听得真切。浑身的肌肉一紧,迸发出一股强烈的爆炸力,平地跃起,像三级跳远一般,左闪右晃,三大步跨出了八九米,直逼篮下,然后旱地拔葱般地飞身腾空,双手扣篮,把个球硬塞进篮筐里去了!

一球定乾坤。落地时还砸倒了一名后卫。

“刘力——!我……”小狐狸失言了,喊了半句,脸蛋儿羞得像块红布。

终场的锣声和裁判的笛声同时响了。球场四方,里三层外三层的志愿军指战员们欢呼雀跃,手都拍红了,还在使劲儿鼓掌!

一年以后,吴军长私下里问过艾虹:“那天赛球,你尖着嗓子大喊大叫:‘刘力!我……’我个啥?我字后边,没喊出声来的是啥?”

艾虹含着眼泪说:“既然问,我可以告诉你,那是我心里的话。当时我喊的,是‘刘力!我亲爱的!’”

吴军长为此沉默了好几天。那是后话了。

现在,吴军长可没想那么多。“猛冲队”赢了球,他比谁都高兴!中锋刘力为胜利立下了头功。当他跑出球场,奔向给自己抱起衣服的艾虹时,忽然有个人从中间把艾虹隔开,拿条大毛巾给他擦汗。定睛一看,正是吴军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