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言:每一种人生都是命运的杰作
很少有作家像张爱玲那样,一出生就是为了进入文学史,她的家世,她的爱情,她的写作——总之,她所有的一切,全都是为了催促她、帮助她进入文学史。
这些年,我一直关注她,还有老上海另一个红极一时的女作家,也是她的女友苏青。两人同为海派顶尖女作家,从好得换裤子穿(苏青妹妹苏红语)到最后老死不相往来,这里面发生了太多太多的故事。这故事的主角不用说是张爱玲,她说“人生是个苍凉的手势”,她的手势太张扬,太强大,像一道彩虹划破黑暗的天际。她后来穿着拟古式宽袍大袖招摇过市,我行我素地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倾城之恋。她说:“我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目标。”她的身世,她的才情,她的爱情,包括她最后的死亡,每一处都是戏剧般经过精心设计的。她知道她将来会进入历史,所以她有准备有预谋地做出了许多惊世骇俗的举动,这些行为只是为了让后人写她的历史时更费一些笔墨。
苏青则正好相反,她是陈旧的,家常的,甚至黯然失色的,甚至有一些被张爱玲带出来的意思。但我一向认为苏青的创作不在张爱玲之下,只是苏青没有特立独行的个性,没有倾城之恋的华美包装,也没有四大显赫家族在背后支撑,所以与花红热闹的张爱玲相比,她显得有点冷清。在书店也可以看到她的书,摆放在角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可以想见,许久没人翻过了。回想当年在上海滩,苏青的风头并不逊色于张爱玲,她与张爱玲是一对“临水照花”的姐妹花,被无数读者追捧,作品总是一版再版,还要脱销。一向心高气傲、才高八斗的张爱玲,一般的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她却说过这样的话:“将我和冰心、白薇们放在一起,实在不能引起我的自豪与荣耀。只有与苏青放在一起,我才是心甘情愿。”她和爱国的冰心,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只有和苏青才是同一个红尘中的人。但是如果细化,她和苏青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一个在农田间疯丫头一样野生着长大,完全靠天收;一个是仆佣成群的老妈子侍候着长大。一个被老公劈头盖脸打了一巴掌,然后拖着一窝孩子外出谋生,“连墙上一根钉子都是自己亲手钉的”;一个很多年里就是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是这一对姐妹花的共同点显而易见:都是以文字谋生,都是喜欢和汉奸们厮守在一起,所以红色中国讨厌这样的汉奸女人一点也不奇怪。后来张爱玲漂洋过海去了梦想中的美国,但是命中注定的东西就像是人的头发,剪断了它还会生长起来——她失去了文化的依托,也失去了读者群体,如同无根浮萍,想象中的辉煌再没有出现,最后穷愁潦倒而死,家中仅剩下几只破纸箱。而苏青,倒是留在中国大陆,辗转在各个民间剧团之间,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写一些歌颂红色时代的应景之作。但是,她的结局还是不幸的,很快就被投入牢狱,后来虽然放出来,却在专政队与铁姑娘的呵斥下过得人不人鬼不鬼,最后生病连两块钱的诊费也掏不出,最终吐血而亡。不过,她最终还是离开这片血泪斑斑的红色土地——20世纪90年代,她的外甥带着她的骨灰去了美国。在这片土地上,她什么也没有留下,只留下几本霉味扑鼻的书,在书店里乏人问津。如果张爱玲像她一样留下来呢?留在上海?那肯定比苏青更悲惨,以她的犟脾气,除了跳黄浦江,再没有别的路可走。
从张爱玲或苏青的命运我们可以看到,其实每一种人生都是命运的杰作,真的是这样。有时候我想,如果当年张爱玲接受夏衍的邀请,不走,然后像冰心那样,那有多好?抱着波斯猫,被人供奉在华堂,被一群戴着红领巾的少年儿童围着,一口一声叫“冰心奶奶”,冰心奶奶,活成这样一尊神,那有多么美好?但是张爱玲就是张爱玲,命中注定她要成为张爱玲。张爱玲在20世纪30年代、40年代,乃至50年代的经历决定了她的一生要这样走而不那样走,这都是有原因的。像苏青,当年她伸手向老公李钦后讨钱养家,李钦后抬手就是一巴掌:“你好歹也是文化人,你有笔不挣钱,为什么要找我要?”一巴掌把苏青打醒了,一巴掌把她打上谋生之路。命运的千奇百怪决定了人生的千奇百怪,人生就是这样,有成功必有失败,有积极向上肯定有糊里糊涂,人生之路从来不会单一,命运的千奇百怪决定了人生的丰富多彩,人生要是只有一种模式,那就像山上只有一种树木一样,那该是多么沉闷与单调?那也是不可能的,自然界或人类社会不会成为那样子。
所以,我说,每一种人生都是命运的杰作——除了极度聪明与愚笨的两极,绝大多数人智商其实都差不了多少,你成为明星或大家,并不表示你比别人聪明,不过是你天生占有某一部分既得利益或优势。就好像一粒菜籽,正好落在一片肥沃的土地上罢了,你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你也不比别人更聪明,这世界上特别笨、特别聪明的都是极少数——但这个世界,就是各色人等、各种命运的大聚合,少了哪一类人,就好像酸甜苦辣少了一味一样,对世界而言,都是不完整的。从作家的角度来说,我欣赏每一种人生,爱党或爱国那是政治家考虑的问题。在作家眼里,每一种不同的人生里都会挖掘出丰富的人性的东西。命运就是命中注定,命运你无法抗拒,能抗拒的那不叫命运,不管你是为死而生还是为史而生。像苏青,她心甘情愿留下来,还是这种命运;像张爱玲,她逃到天边去,仍然是这种命运——在命运面前,我们唯有心甘情愿、俯首称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