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羊脂玉(1)
镇上的人把这条小巷叫石碾子巷,是因为巷口靠山墙处有一座石碾,青石碾砣,青石碾盘。碾盘中心曾有过四个刻字:大明景泰。俞二狗的爹俞时周活着时,还说过这事,他识得几个字。不过,现在那刻字已磨损得模糊不清了。景泰是明代宗朱祁钰的年号,这么算来,石碾当有五百余年了。黄河故道两岸不乏古董,秦砖、汉瓦、唐槐,都能找得到。农家小院一个不起眼的石碓窝,不定也有几百年的寿仙。还是俞二狗的爹俞时周说的:“这地方,历史!”
早些年,青石碾周围曾是很繁闹的。入冬以后,特别是一到腊月里,家家户户在这里挨号碾谷,准备过年时蒸黏面,做糖陀螺用,所以显得分外喜庆。小孩子们像麻雀一样,一落一群,唧唧喳喳地笑闹,绕着石碾追逐。大人们只是欢欣地看着,并不管束,偶尔大叫一声:“当心”。这种时候,不论是新碾出的小米,还是碾道里热喷喷的驴粪蛋儿,都透着很浓的年味。
近一二十年,黄河故道两岸不大种谷子了,所以青石碾也就闲置起来,静静地卧在那里,仅仅作为石碾子巷的标记了。
远路来了客人:“打扰,请问石碾子巷在哪儿?……”
“努!”镇上的人用手一指,再不用多说一个字。
青石碾就这么个用途了,冷清。
相比之下,石碾子巷就显得冷落和陈旧了。几个世纪下来,仍是那条又弯曲又狭窄的青石小巷。两侧还保留着不少旧式房子,房脊上长着茅草、瓦松,一蓬蓬的,墙根有苔藓。整条小巷显得阴暗、潮湿,不时有一两个老态龙钟的蟾蜍爬出来,一脚踩上去,吓你一跳。
这里处处可见旧时代留下的痕迹,即便是民情风俗,也是如此。
比如,石碾子巷的人重经济,不重文化。小孩子上学,能记账就不上了。这里的三十一户人家,除了种地,几乎家家还做些生意。小镇上所有赚钱的小行当,差不多全由石碾子巷的人包揽了。他们注重实惠,赚钱养家是当务之急,文化不文化无所谓。
他们也不喜欢做官。前些年选队长,都是抓阄儿。谁抓着谁干,还要叫一声:“嗨……倒霉!”这一年生意做不成了。他们是一年一换,也算乡规民约。
大队治保主任是石碾子巷的人,叫刘大孩。他是由上级委派的,已经连任二十多年。大伙公认他吃了大亏。刘大孩人缘好,虽说好开个玩笑,却热心为人民服务。谁家的鸡少了,也向他报案。大孩决不嫌案子小。他拿一根烧火棍,在阴沟里、草垛里到处翻,最后捡一把鸡毛交差。不过,你起码要搭上一条烧鸡腿,或者一裤袋炒花生什么的。石碾子巷多是生意人家,不缺少零嘴吃。按世邻称呼,刘大孩属子侄辈,到谁家都随便,兼之办案有功,吃点喝点顺理成章。他也不客气,嘻嘻哈哈,伸手就抓。石碾子巷还保留着古朴的民风。如果你留心察访,在他们的生活中,甚至还有某些原始的、带有野性的色彩。
在石碾子巷尽头,有一座三合院。院子中间有一棵老枣树,树身粗糙而弯曲,枝干古藤几乎覆盖了小院。夏天时,枣叶碧绿,秋天时,红枣满树,而叶子却早早脱光了。整个看去,就像一棵巨大的枯枝梅,把小院装点得古雅幽静。偶尔,有一声不知名的鸟叫,婉转嘹亮,余音不绝。
这一家有两个男主人,同在后街的公社院里做事。女人在家做家务,大门常年关闭着,不大和外面的人来往。这家的孩子有好几个,大多在学校读书。他们对孩子读书的事很重视,这和石碾子巷所有的人家都不同。这个家庭似乎有自己独特的生活秩序,并不管外人怎样议论,只是按照自己选定的生活道路,一天天打发日子。
这是一个复杂而特殊的家庭。
凌晨,当麻雀还没有出巢,老枣树还浸泡在水雾中的时候,小院的大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胖乎乎的老汉,并不从容也不惊慌地从里面走出来,匆匆穿过弯弯曲曲的小巷,经过那个被露水打湿的石碾旁边,往北一拐,径直朝北街的公社大院走去。
于是天亮以后,小镇上便开始传告:
“何师傅今夜又回小院来住啦。”
“俞二狗真是个憨蛋!”
“何师傅起得恁早?我从门缝里看见,他走得又急又快。”
“怕人看见呗!”
“看见又怎样?”
“多管闲事!”
的确,人们看到的这个现象,已经持续了三十年,早就不新鲜了。他们所以还会议论,只是说些闲话而已,并不含有任何褒贬的成分。人大概是不能不说闲话的。其实,有什么怪?
那个三合院是俞二狗的家,也是何师傅的家,怎么不可以回家住一宿呢?至于他起得早,走得快,那是他赶着去做早饭。何师傅是公社炊事员,而炊事员哪个不起五更呢?看,何师傅只顾走进公社大院,开始一天的忙碌。
公社大院坐落在小镇北街。这里解放前是城北有名的大财主白半县的旧宅。白半县挂过双千顷牌,家里丫环侍女十几个。何师傅从十六岁就跟白半县做厨子。打日本时,白半县当汉奸,被八路军杀了。一九四七年北撤后,这里成了国民党的乡公所,何师傅仍在这里做饭。解放后,何师傅一度回家。他的家原本不在石碾子巷,而在小镇北边的何家桥,半里多路,近得很。何师傅见天来镇上卖蒸馍。
何师傅蒸得一手好馍,又大又白,足斤足两。一样卖蒸馍的还有三家,何师傅不卖完,别家一个也卖不动。但他并不因此就欺行霸市,一天只卖二十斤面的蒸馍,卖完完事,到石碾子巷对门的小酒馆里喝酒。
他喝酒也就是四小两,多了不喝。那些日子,何师傅好像有什么难以言说的心事,喝酒时,老坐在那一个临街的窗口前,向外窥望。面前的八仙桌上放一荷叶包油炸蚕豆,他端起酒碗,双唇往里深深一抿,“吱——”很响。然后放下碗,缓缓摸起一颗蚕豆,眼盯着石碾子巷那儿,随手往上一抛,不偏不斜,蚕豆正好落在舌尖上。用右边的牙咬碎,用左边的牙咀嚼;下一颗豆用左边的牙咬碎,用右边的牙咀嚼,很慢,很细,吃一颗蚕豆要半袋烟工夫。四两酒喝完,也就天黑了,起身回家。
何师傅的家也寒碜。爹在一九四二年逃荒出去,再没有回来,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双眼瞎。何师傅没有妻室儿女。有几年,他和小镇北街的姬寡妇相好。临解放时,姬寡妇死了,他替她买了棺材寿衣,一直送到地里,逢年节,还去烧一把纸钱。打那儿以后,何师傅就爱喝酒了,也爱发愣,不大和人讲活。他喝酒上脸上得厉害,从头皮红到脚脖,再加上好那么“吱……”一下,长了,小镇上便多了个槛子(歇后语):何师傅喝酒——有声有色。他在街面上极熟。
何师傅不赌博,不嫖妓,也不吸烟。大烟、小烟、洋烟,一概不吸。吸一口吐一口,干啥呢?最主要的是,他是厨师出身,吸着烟做饭,弄不好会掉进烟灰,不干净。有的厨师不讲究,喜欢一边炒菜,一边唇上叼支烟,说话咳嗽全无顾忌,烟灰、吐沫星子乱飞。人家不吃就饱了。何师傅看见这种人就扭脸、恶心。他一辈子爱干净,白围裙,白面皮,唇上一抹黑髭修得齐齐整整,看上去干净利索。
在他卖蒸馍期间,收下一个徒弟,就是小镇上的俞二狗。二狗住在石碾子巷尽头那个三合院里。俞二狗个子很高,少心眼儿,见什么人都喊“伙计”。他爹俞时周活着时,狠狠打过一顿,才改了过来。这人没啥本事,一天到晚袖着手游荡,看狗咬架,和小孩子捉迷藏。俞二狗裤腰带老是松,隔一会儿就要提提裤子。石碾子巷的人没谁看得起他。
憨人有憨福,二狗娶了个俊俏老婆,乳名七妮。七妮两只眼亮晶晶的,眉毛黑而长,像用笔描画过似的。看人时,眉毛一挑,两片薄薄的嘴唇似开未开,似笑未笑,像在传递什么信息。其实呢,并不一定真有什么意思。神!
七妮爱打扮,穿上衣服腰是腰,胸是胸。脑后盘一个乌黑的发髻,斜插一根白玉簪,放开来就是一条大辫。年轻时候,这根辫子更长一些,软软地垂到屁股蛋子上,一走一摇,一走一摇,禁招人看。
七妮原是白半县家的丫环,虽说是奴才,吃穿却也是惯了的。她常抱着孩子买何师傅的蒸馍。何师傅也收钱,也不收钱,七妮偶尔有一天不来买蒸馍,何师傅便像丢了魂似的,竟往小巷口看。街上人说,凭俞二狗那个熊样,何师傅那个爱干净,断不会相中他。他是冲七妮才收他做徒弟的。
这话虽有道理,但他们也只是看到皮相,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街面上的人并不知道,早在何师傅跟白半县当厨子时,就和七妮有旧情分。他们有一段悲剧。
那时,七妮是白老太太的贴身丫环。为了侍奉老太太,常和何师傅打交道。有时半夜三更,老太太忽然要喝一碗莲子汤,七妮便去拍小厨子的门:
“小何师傅……”
“哎……”
“老太太要一碗莲子汤呢。”
“好!”
小何师傅翻身起床,透开炉火就做。七妮坐在旁边看着。夜阑人静,烛光炉火把一对少男少女的脸映得红红的。七妮把一条长辫子揽在胸前,成一条曲线垂下来,两只手绞来绞去,亮晶晶的大眼睛直盯住他看。那时何师傅十八九岁,正当风华少年。初时小何师傅有点心慌,竟把眼躲闪着。慢慢的,他胆子大了起来,就问:
“你干吗老看我?”
“嘻……我看你……好!”
“我……看你也好。”
“哧哧!……”
“嘿嘿!……”
于是,他们开始探问对方的身世。七妮是九岁那年从河南买来的,爹娘都死了,很多事都不大记得了。这里没有亲人,无依无靠。说着这些,七妮的泪珠子就掉下来了。何师傅也是苦出身,很同情她,慨然生出一股豪气,要做她的保护人。七妮自然很感激。
但他们每次接触的时间都很短,怕被老太太知觉。何师傅把汤烧好,七妮就赶紧端着走了。
有一天晚上,七妮又来要莲子汤。小何师傅拿出一块半月形的玉锁,用一根红绸带拴着,送给了七妮,七妮高兴得要命。
这把玉锁相当珍重,是何师傅家中祖传下来的。不仅形状好看,而且玉质好。世上的玉分为多种:玛瑙、孔雀石、绿松石、青金石、岫玉、南阳玉、硬玉。硬玉又叫翡翠,已属珍贵。但还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是软玉。软玉包括白玉、青玉、青白玉、碧玉、墨玉等。中国人用玉以软玉为盛,洁白如脂者为上品。何师傅这块玉锁就是由这种玉做成的。这种玉自古以来为人称道,素有“羊脂玉”之称,产于新疆和田。传说,当年西王母曾到中原“献白环玉块”,就是指这东西。屈原也极言赞美说:“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
中国人对玉很迷信,认为玉石是“天气之精”所化,故有“饮玉粉治病,佩玉件避邪”之说。何师傅把最珍爱的东西送给七妮,不仅有美好的祝愿,而且有深厚的情谊。七妮自然明白。她把玉锁拿在手里,爱惜地抚摸着。玉锁真的洁白如脂,在红绸的映衬下,愈显得鲜润晶莹。她只觉得手上沉甸甸的,心里突突跳个不住,眼睛陡然亮得要燃烧,一伸手又送给何师傅:
“给!”
“咋?”
小何师傅困惑地睁大了眼。七妮脸红扑扑的,娇着小嘴说:“给我挂上!”说着往前跨了一步,胸脯几乎碰上小何师傅了。这是大胆的挑逗和鼓励!
小何师傅激动地在围裙上擦擦手,紧张地喘着粗气,接过来慢慢挂在七妮雪白的脖子上。发丛间一股幽香袭来,小何师傅冲动地扑了过去……
从此,他们的关系更密切了。每天有事无事,七妮都要来厨房门口绕一圈,有时还进厨屋帮帮手。白天,为了防止人追问,她把玉锁挂在贴胸的地方,晚上睡觉时取下来,在手里玩一阵,才放在枕头下藏好。
可是不久,一桩灾祸降到了七妮身上。那天晚上,老太太差七妮去白半县房里送东西。七妮出落得玉芙蓉一样,这个畜生早就在打她的主意了,于是关上房门,乘机将七妮糟蹋了。七妮忍辱瞒了几天,后来向小何师傅哭诉了。小何师傅气得“咯嘣”咬断半颗门牙。第二天,他弄了一包砒霜,要下到锅里,毒死白半县全家。七妮看他神色不对,问来问去,小何师傅如实说了。七妮赶紧要了回来,她怕招来更大的祸端。小何师傅想带七妮逃走,可是家有老母,只好暂时作罢,慢慢熬着。
白半县被八路军杀了以后,家中的十几个丫环侍女一哄而散,各奔前程去了。其中一个姓夏的姑娘,叫秋菊,平日和七妮最要好。她参加了革命。临走时,秋菊动员七妮一起去,七妮不愿意,她要等小何师傅回来。秋菊知道她和小何师傅的关系,不好勉强她,一个人去了。
这段日子小何师傅哪儿去了呢?在这前一个月,他遵奉母命,出外寻他爹去了,并不知道白家院的事变。七妮在小镇上等了一年多,没有音讯。人们传说,他八成走了他爹的老路,再不会回来了。七妮进退两难,不知哭了多少次。不过,从没有向外人说过。一个姑娘家,又是在那种时候,怎么说得出口呢?
七妮的心事,只有石碾子巷拾大粪的老汉俞时周知道。
白家败了以后,大院成了国民党的乡公所。七妮无家可归,俞时周看她可怜,就把她叫到自己家去住了。这老人很善良,并没有别的意思。七妮多了个心眼,拜俞时周为干爹,和俞二狗姐弟相称,并把和何师傅的关系说了。俞时周很同情她,一拍胸脯:“闺女,你放心,干爹不难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