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遗恨(1)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虞美人》
【壹】
万贵妃在朱祐樘从天而降后大受打击,气得大病一场之后改变策略,放松对明宪宗的管束。自朱祐樘出现以后,朱见深的子嗣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
出现这种转变,不是万贞儿突然大发慈悲,而是她另有图谋。只有朱见深的儿子多了,她才有余地实现“易储”的想法。
朱见深一身一心系于万贞儿,千依百顺,唯恐不周,待其他人却不免凉薄。那些为他生育了子女的嫔妃,在他心中俱如草芥一般。连自幼孤苦的朱祐樘归养他身边后不久就丧母,如此坎坷际遇,竟未能惹他真正怜惜在意。在万贵妃的哭闹怂恿下,明宪宗又起了废立之心。
废立之事非同小可,秉性忠直的司礼太监怀恩苦谏,惹得宪宗不悦,竟被贬至凤阳看守皇陵。也是天缘凑巧,朱见深正想再召集群臣们商议废立之事,忽报泰山地震,钦天监说此兆应在东宫,宪宗以为天意示警,遂不再提易储之事。朱祐樘在祖母周太后的严密保护下,防范万贵妃,随居于仁寿宫中,堪堪度过了患难波折的童年。
宪宗一生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立朱祐樘为太子,并且极为重视对他的教育。朱祐樘六岁被立为太子,九岁出阁讲学。
有明一代,皇室内部动乱频生,帝位多有更迭,藩王就位,皇子身处政治风波之中,所受教育程度也各有不同,导致明朝的皇子文化素质水平良莠不齐。
出阁讲学是明朝皇太子接受正规教育的开始,担任教育的官员一般都是饱学鸿儒。皇太子一旦出阁讲学,除了大风雨雪天气以及酷热与严寒,每天都必须举行讲读。讲读的内容是四书以及经史。一般的形式是上午先读,下午再讲。讲读的地点,当时应该是在文华殿的后殿。除却读书之外,皇太子还必须练字,由专门的侍书来辅导,春夏秋三季每天写一百字,冬日每天写五十字。
与明代相比,由关外入主中原的清王朝鉴于明亡的教训,对皇子的教育更为严苛。顺治与康熙二帝,从小就攻读书典,诗文亦擅。
康熙八岁登极,即受名师指点,博览群籍,他天资聪颖,好学不怠,终此一生,纵使政务繁艰,亦不辍学问。康熙兴趣广泛,精力旺盛,不单精研汉文化,还请西方传教士为他讲授天文、地理、数算等知识。清宫所藏旧物,就有一张康熙学习算术的楠木炕桌,里面放置了各种用来演算的小工具。
康熙很关注皇子的学业,曾亲授皇二子允礽读书。允礽年满六岁,康熙即为他择定名师,又屡次查考其他皇子们的学业,对皇四子胤禛(雍正帝)亲述学习要领。
雍正帝即位以后,为便于监督皇子们的学业,特于雍正元年(1723年)在乾清门内的南庑及圆明园设立“尚书房”(道光后改称“上书房”)。规定皇子六岁(虚岁)入学,每日寅时(早三点至五点)起身,卯时(早五点至七点)开课。如皇子未分藩者,每日未正二刻放学(下午一点半),分藩后则与外府王、贝勒子弟一起于午初(中午十一点)放学。
皇子们的学习课程,从识字到四书五经,外加骑射、满蒙语等。每日卯入申出(早五点至下午四点左右),“虽穷寒盛暑不辍”。一年之中,除却元旦、端午、中秋、皇帝和本人生日可以放假之外,除夕也要上学,只是放学稍早而已。
上书房教授皇子学业的汉文教习称“师傅”,由皇帝亲选翰林中学问极好且有资望者担任,满蒙文教习称“谙达”,由八旗中精通弓马,国语(满语)娴熟者担任。师傅之上,设“总师傅”,以贵臣为之;谙达之上设“总谙达”,亦由清朝权贵担任。
现在的清宫旧藏里,还留有嘉庆帝做皇子时被师傅们批改的作业。由于清宫尊师重道,皇子自幼与师傅、谙达们朝夕相处,感情之深亦非寻常臣子可比。即位的清帝多对帝师礼遇有加。
上书房规矩极严,无论师傅、皇子,均要做到出入有常,跬步必谨。皇子不得与外臣结交,读书时不得嬉戏耍闹,上课时有太监从旁监视,但太监不许多嘴多舌,不许随意走动。违者不论贵贱,严惩不贷。
乾隆时,皇八子永璇有一次因私事率亲随和园门护军数人离开圆明园上书房,骑马入城。事先未奏闻,亦未告假,乾隆得知之后,不仅对八阿哥大加申饬,连同总师傅、总谙达、师傅、谙达等都一一惩责。
乾隆时在军机处任职的赵翼,曾在笔记中记下自己值夜时目睹的情景:“黑暗中残睡未醒,时复依柱假寐,然已隐隐望见白纱灯一点入隆宗门,则皇子进书房也。吾辈穷措大专以读书为衣食者,尚不能早起,而天家金玉之体乃日日如是……”我和赵翼同样感慨,每每想到清朝的皇子们读书之苦就不寒而栗,深深自愧,像我们这样真的不算读过书。
天潢贵胄读书之劳苦,更甚于十年寒窗谋求功名的寻常百姓家。无怪清朝皇室子弟的文化素养要普遍高于明朝。
由此比照明朝,朱祐樘的读书之苦,如在眼前(可能减免了骑射、满蒙语的部分,单只学习四书五经就足够辛苦)。
从9岁到18岁,朱祐樘是明朝为数不多接受了九年非常正规高素质教育的皇太子。良好的个人修养,以及天生性格的宽和良善,都让他能够明辨是非,任用贤臣,励精图治。孝宗更新庶政,大开言路,当政的18年,任用贤能,体恤大臣,吏治清明,抑制官宦,清除奸佞,一扫成化年间的积弊。他虽然体弱多病,却勤于政事,力行节俭,同时轻徭薄役,与民休息。他统治的时代,是明代历史上少有的经济繁荣、百姓安居乐业的承平时期,史称“弘治中兴”。老朱家的基因有点问题,明朝的皇帝普遍不正常,出了一个孝宗朱祐樘都正常得让人怀疑。就像一出漫长的荒诞剧里出现了一个正常角色。惊喜惊讶之余,总担心这位是出来打酱油的,戏份太少,不久就会被pass掉。
明宪宗太子朱祐樘,后来的明孝宗,身世之坎坷,令人掩卷唏嘘;弘治中兴,孝宗当朝的政绩,一扫宪宗朝的昏聩积弊,兴修水利,发展农业,轻徭薄役,与民休养生息,又令人赞叹;他一生淡泊女色,只爱一女子(原配张皇后)的专注,又承袭了他不肖父亲的痴情,令人感佩。
他不单具备一位仁君的素养,还拥有一位明君的智慧。即使对当初迫害其生母的万贵妃家人,也表现了极大的宽容。对万贵妃本人,也没有听从臣下的建议对她削谥议罪。这并不代表他不明事理,不知生母因何而死,恰恰相反,成化十一年(1475年),刚被册封为淑妃不久的纪妃暴薨于永寿宫中,孝宗年六岁,哀慕如成人。
论起来,他一生最深的憾恨,当是此事了。但他并不是心胸狭隘的人。当他手握生杀大权时,他选择的不是清算报复,不是斩尽杀绝,而是宽恕。让历史成为历史,让思念继续。
对其早逝的母妃,孝宗未尝不想竭尽所能地尽些人子的孝道。弘治初,出于对生母的怀念,他曾经派人前往广西寻找纪氏的族人。奈何年代久远,当年又是因为战争而造成的祸端,即使广西官员掘地三尺亦无功而返。后来,为免此事扰民,趋炎附势之辈趁机欺世盗名,孝宗果断终止了寻访的事。为母亲上封号,在当地建祠堂,纪念纪氏族人。
我想,纪氏这位苦命的女子,被追封的皇后、太后,九泉之下有知,亦会为有这样一个儿子而骄傲,为黎民百姓有这样一位明君而欣慰。
孝宗当政以后,全情投入工作,每天像一日三餐一样坚持早朝、午朝,忙着批阅奏章,召对大臣们议事,每天要听“日讲”,隔段时间还要组织“经筵”,这在宪宗朝是抵死不可能出现的事。而他治下由刘健、谢迁、李东阳三人组成的内阁是明朝历史上地位仅次于“三杨”的内阁,加上老而弥坚的吏部大臣王恕、兵部大臣马文升的倾心辅佐,弘治一朝气象一新,盛世大局奠定。
纵观弘治一朝,既无权臣、宦官及后宫的专权,也极少弊政。晚明学者朱国桢说:“三代以下,称贤主者,汉文帝、宋仁宗与我明之孝宗皇帝。”
清人编《明史》多用史笔贬低明朝皇帝,提及孝宗却以“恭俭仁至、勤政爱民”八个字来形容。能在政敌的书稿里得到如此之高的评价,可见孝宗的政绩实在不容置疑。
对于明孝宗,后世史家一直予很高的评价,认为他力挽危局,清宁朝序,恭俭有制,勤政爱民,为中兴明主,其功绩不亚于太祖、成祖。在个人品德方面,更胜于太、成。这样一位少有的仁君、明君,却天不假年。弘治十八年(1505年)五月初七日,孝宗因偶染风寒,误服药物,鼻血不止而死,时年36岁。据说当时“深山穷谷,闻之无不哀痛”。
弥留之际,孝宗召内阁大臣于乾清宫暖阁觐见,留有遗命:“东宫年幼,好逸乐,先生辈善辅之,以为贤主。”
是年十月,孝宗驾崩,归葬泰陵。唯一的嫡长子朱厚照继位,是为明武宗,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荒唐皇帝。
【贰】
据说,清朝的皇子入学之后,凡有荒怠学业者,帝师斥之:“你想学朱厚照吗?”可见明武宗朱厚照的荒唐名声深入人心,足以垂范后世,成为经典的反面教材。
然而,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史载,朱厚照孩提时“粹质比冰玉,神采焕发”,性情宽厚仁和,颇有其父风范。八岁时,皇太子朱厚照正式出阁读书,以聪明见称,前天讲官所授之书,次日便能掩卷背诵。数月之间,已将宫廷内繁琐的礼节了然于胸。孝宗几次前来问视学业,他率领宫僚趋走迎送,娴于礼节。孝宗和大臣们都对他寄予厚望,认为以他的资质品行,将来会成为一代明君。
除却天赋过人之外,朱厚照独特的命格和传奇的出生经历也成为孝宗格外优容他的原因。据说,朱厚照的生辰八字大有来头,命理上有个名目叫“贯如连珠”,主帝王之相,与明太祖朱元璋的生辰有相似之处。孝宗一生未立嫔妃,宫中只有张皇后一人。张皇后一生只有二子,一子夭折,朱厚照是幸存的那个,更得宠爱。
据说,当年张皇后梦白龙入腹而生朱厚照,按易理的说法,西方属金,尚白,主兵象。他性喜骑射,孝宗一心想把他培养成为与太祖朱元璋一样文武兼备的旷世圣君,所以对他骑射游戏颇为纵容,养成了武宗日后尚武的习气。
孝宗薨逝后,15岁的皇太子朱厚照即位登基,改年号为正德。要说朱厚照也确实好命,他的父亲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给他留下一个承平盛世和一个精明能干办事效率极高的行政班底。
本来少年皇帝是能循规蹈矩的,奈何身边有一帮居心不良的太监。朱厚照当太子时,东宫有八位随侍太监。以刘瑾为首的“八虎”,引诱他斗鸡走狗,荒怠朝政,沉湎于奇技淫巧。如此种种,极大激发了朱厚照性格中玩世不恭、不拘礼法的部分。
眼看着皇帝小祖宗、诸位大臣心目中的一代明君胚子开始往不务正业的路子上走,文官集团不干了,六部九卿集体上书,弹劾的矛头直指刘瑾。
事态紧急,刘瑾率领“八虎”跑到朱厚照面前一通大哭,如丧考妣,连夜扭转了局势。朱厚照任命刘瑾为司礼监太监,同时批准了刘健和谢迁的辞职申请,孝宗年代的三人内阁,人称“李公谋,刘公断,谢公侃”的铁三角组合,只剩李东阳一人独撑大局。
在中国的历史上,似朱厚照这样以嫡长子身份顺利继承大统的并不多见,一切得来太易,他反而对此毫不在意,逍遥适意度过了16年的皇帝生涯,做了明朝三百年来最大的“玩主”。
每次经过故宫附近,穿过太庙广场,凝看那一道道朱红宫门,总会想起朱厚照会不会换了行装,从其中一道门中乘夜溜出,打扮成士子商人的模样,兴致勃勃地加入他迷恋向往的民间,游龙戏凤去也!
我对朱厚照的好感,来自于打小听熟的京剧《游龙戏凤》,似我这样恶趣味的人,至今听来依然兴致盎然,津津有味地欣赏风流皇帝调戏小镇酒肆老板娘。这趣味基本等同于明朝版的《我的野蛮女友》。抑或是,腹黑高帅富爱上天然呆小村姑。
戏文中“游龙戏凤”的故事广为流传,有一个花好月圆的结局,可惜李凤姐福薄,与正德定情之后,不久便病死了。不久之后,他又看上了一个乐工刘氏,与她相识之后,留下定情之物,随后派宫人去接她回宫。不料这位刘美人也大有性格,坚持认人不认物,要正德亲自去接,正德也不以为忤,乐呵呵的去接了她回宫,纳为妃嫔,且对她宠爱备至。民间的传说中,把正德邂逅这两位美人的艳事,合二为一,化作了一段佳话。
我一直坚定不移地报以某种构想,明朝历史上最特立独行的皇帝朱厚照和明朝历史上最声名在外的才子唐伯虎,如果能相逢陌上,以他们的性格,未必不能成为志趣相投的契友,一起笑谈风月,把酒言欢,当是一件赏心乐事。
只可惜,命运不曾给予这样艳遇的机会。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而已。当正德皇帝忙着游戏红尘的时候,唐伯虎正在悲苦重重的人世间辗转播迁,困厄不断。朱厚照甚至不知道世上有这样一位苦命才子。而唐伯虎的那句诗:“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实是可看作他的人生注脚。
细数起来,除却历史上那些残忍暴戾、令人不齿的暴君之外,朱厚照是为数不多活得真正自在,无所顾忌的。他生性自在,不为世俗名位所拘,与大多数居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战战兢兢不敢步出禁宫一步的皇帝不一样。他热爱东游西逛,对先祖苦心营建的,象征皇权地位的至高无上的紫禁城毫无兴趣,视之为囚禁自由的牢笼。
正德九年(1514年)正月十六日,时值元宵佳节,宫中放烟花不慎失火,殃及乾清宫。乾清宫是内廷三殿之首,武宗见火起,下令扑救,自己跑到了豹房,笑顾左右:“好一棚大烟火啊!”这句话其实透露了他心里真实的想法。如果有一种方法可以不着痕迹天从人愿地毁掉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他是无上欢迎的!
与空荡乏味的紫禁城比,朱厚照更喜欢自己营建的两个小天地——豹房和宣府(今张家口宣化区)的镇国府。这成为后世史家集中火力诟病他荒唐的两大案例。
朱厚照兴建的豹房原址在皇城的西苑太液池西南岸,临近西华门的地方,即今天的北海公园西面。今中海、南海、北海三海,明代统称为太液池,在西苑内。豹房始修于正德二年(1507年),至正德七年(1512年)共添造房屋200余间,耗银24万余两。
事实上,豹房因朱厚照而扬名,却非他创建,原本是皇室贵族豢养虎豹等猛兽以供玩乐的地方。朱厚照曾买来大量猛兽试验,发现豹子最为凶猛,因此多养豹子,人称豹房。
豹房多建密室,有如迷宫,又建有妓院、校场、佛寺,除了广纳美貌乐伎以供淫乐之外,朱厚照所宠幸的义子们也多随侍于此。朱厚照从正德二年(1507年)入住一直到正德十五年(1520年)驾崩,都居于此处。豹房并非寻常意义上的行宫,亦为朱厚照处理朝政的场所。朱厚照虽然不爱深居大内,亦不爱接见大臣,却没有延误真正的国家大事。就正德一朝的实迹来看,他批答奏章,处理朝政等军国大事时,还是令出必行,少有失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