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盼望已久的宴会
A long-expectd Party
当袋底洞的比尔博·巴金斯先生宣布,不久将为庆祝“百十一岁”生日办个特别堂皇隆盛的寿宴,整个霍比屯登时大为兴奋,议论纷纷。
比尔博非常富有,非常古怪,打从他那场引人注目的失踪与出人意表的归来后,就成了夏尔的奇人,算来至今已有六十年。他旅行带回的财富,已成了当地一则传奇,并且无论老一辈人怎么说,大家都相信袋底洞所在的小丘底下,全都是塞满金银财宝的地道。如果这还不够出名,那还有他那长久不衰的旺盛精力可供人惊叹。岁月催人老,但这岁月似乎在巴金斯先生身上没收到多大成效。他九十岁时,看上去跟五十岁时差不多;到他九十九岁时,大家开始称他“保养有道”,不过“青春不老”这词会更贴切。有些人不免摇头,认为这种事好得不对劲;无论何人,既能永葆青春(显然如此),又有无尽财富(据说如此),这似乎太不公平了。
“这一定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们说,“不合天理,要招来麻烦!”
不过,至今不见有何麻烦;且因巴金斯先生出手慷慨大方,绝大多数人都愿意包容他的古怪和好运。他依旧走亲访友(当然,萨克维尔–巴金斯一家例外),许多出身贫寒的霍比特人都对他衷心爱戴。但他没有亲近的朋友,这状况一直到他子侄辈逐渐长大,才有所改变。
这些子侄中年纪最长、最得比尔博欢心的,是年轻的弗罗多·巴金斯。比尔博九十九岁时,收养了弗罗多做继承人,带他回袋底洞一起生活;萨克维尔–巴金斯一家的期盼到头来算是落空了。比尔博和弗罗多碰巧同月同日生,都是九月二十二日。“弗罗多,你这小伙子最好来我这儿住吧。”比尔博有一天说,“这样我们就能一起舒舒服服地庆祝生日了。”彼时弗罗多还是二十郎当岁,霍比特人就是这么称呼二十来岁的人:童年已过,成年未到(那要三十三岁呢),所谓吊儿郎当。
一晃十二年过去了。每年这两位巴金斯先生都会在袋底洞共同举办热热闹闹的生日宴会;但这回大家都明白,他们今年秋天的计划,相当不一般。比尔博将过百十一岁生日——“111”——对霍比特人来讲,这可是异常稀奇又分外可敬的岁数(老图克本人也才活了一百三十岁而已);而弗罗多将过三十三岁生日,“33”也是个重要的数字:到时他就“成年”了。
霍比屯和傍水镇开始蜚短流长,关于这场将至宴会的小道消息传遍了整个夏尔。比尔博·巴金斯先生的往事和个性,再次成为群众的主要话题;老一辈人突然发现他们缅怀往昔的忆旧言论大受欢迎。
要论吸引听众的注意,没有谁比得上通常被叫做“老头儿”的老汉姆·甘姆吉。他总在傍水路那间叫“长春藤”的小客栈里摆龙门阵,颇有权威,因为他在袋底洞当了四十年园丁,那以前也是给掌理这职务的老霍尔曼打下手。如今他自己年纪也大了,身上各处关节不利索了,园丁的工作就主要由他最小的儿子山姆·甘姆吉扛起来,这父子俩都跟比尔博和弗罗多处得极好。他们就住在小丘上,袋底洞正下方的袋下路三号。
“我历来都说,比尔博先生是一位为人厚道、谈吐文雅的霍比特绅士。”老头儿如此宣称。这话百分之百属实,比尔博对他非常有礼貌,叫他“汉姆法斯特师傅”,并且时常向他请教有关蔬菜种植的学问——要是提到“根茎类”问题,尤其是土豆,老头儿可是这附近众所周知的头号权威(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那跟他住在一起的那个弗罗多呢,他又怎么样?”傍水镇的老诺克斯问,“他虽然姓巴金斯,可是大伙儿说,他更像个白兰地鹿家的人。我真搞不懂,霍比屯的巴金斯家怎么会有人大老远跑到雄鹿地去讨老婆,要知道那地方的人都是怪胎。”
“也难怪他们古怪,”双足家的老爹(老头儿的隔壁邻居)插嘴说,“谁让他们住在白兰地河不对劲的那一边,正正对着老林子。哪怕传言只有一半是真的,那里都得算个黑暗又糟糕的地方啦。”
“可不是嘛,老爹!”老头儿说,“倒不是说雄鹿地的白兰地鹿家住在老林子里头,而是说,他们的血统似乎本来就怪。他们在那条大河上划船戏水——这是不合天理的!依我说,难怪招来了麻烦。不过,不管怎么说,弗罗多先生是个挺好的霍比特小伙子,你指望遇见的最好也不过如此啦。他跟比尔博先生像得很,而且不光是长相。毕竟他爸爸是巴金斯家的人。卓果·巴金斯先生体面正派,是个可敬的霍比特人,从来不惹人非议,直到他淹死为止。”
“淹死?”好几个人异口同声说。他们从前当然听过这事,还听过更惊悚的谣传,不过霍比特人向来热衷家史,他们已经准备好要再听一遍。
“咳,据说是这么回事。”老头儿说,“你瞧:卓果先生娶了可怜的普莉缪拉·白兰地鹿小姐,她是我们比尔博先生的表妹(她妈妈是老图克最小的女儿),而卓果先生是他的远房堂弟。所以,拿俗话说,弗罗多先生不管从哪边算,都是他的隔代亲:既是他外甥,又是他远房侄儿,你听懂了吧。卓果先生那会儿跟他岳父老戈巴道克大人一起待在白兰地厅,他自从结婚后常常这么干(因为他嘴馋好吃,老戈巴道克大人又常大摆宴席,来者不拒);然后他到白兰地河泛舟,夫妻俩就这么淹死了,可怜的弗罗多先生那时还只是个小孩儿呢。”
“我听说,他们吃过晚饭后去月下泛舟,”老诺克斯说,“是卓果的体重把船给沉了。”
“我可听说是她把他推下去,而他又把她拉下了水。”霍比屯的磨坊老板山迪曼说。
“你别听到什么都信,山迪曼。”老头儿说,他不怎么待见这磨坊老板,“哪来什么推啊拉啊的事儿。船这玩意儿本来就靠不住,你安分坐在上头不动都保不定要招来麻烦。总之,就留下弗罗多先生这么个孤儿,可以说,他是身陷那群古怪的雄鹿地人当中,稀里糊涂地在白兰地厅给养大了。人人都说,那地方当真是个兔子窝,老戈巴道克大人起码有一两百个亲戚住在那里头。比尔博先生把那孩子带回来跟正派人住在一起,可真是做了件大好事。
“不过我猜这对萨克维尔–巴金斯一家活生生是当头一棒。那回比尔博先生出门不归,人人以为他死了,那家人就以为自己会得到袋底洞,结果他回来了,叫他们搬了出去;接着他就活了一年又一年,一天也不见老,老天保佑!然后,突然间他搞出个继承人,所有的文件都办得妥妥当当。这下,萨克维尔–巴金斯一家再也见不到袋底洞里边啦,或者说,人家就希望他们见不到。”
“我听人说,那里头藏了数目可观的一大笔钱财。”一个从西区大洞镇来做生意的陌生人说,“我听到的说法是,你家上头那座小丘里挖满了地道,里头塞的尽是一箱箱的金银,还有,猪宝。”
“那你听到的比我能侃的还多。”老头儿回答,“我可不知道有什么‘猪宝’。比尔博先生出手阔绰,似乎从来都不缺钱;但是挖地道的事压根儿就没影嘛。比尔博先生回来的时候我见过他,那都是六十年前的事喽,我还是个孩子哪。那时我才去给老霍尔曼(他是我老爹的堂亲)当徒弟没多久,他就带我去袋底洞帮一把手,以防大伙儿在拍卖会上把花园踩得乱七八糟的。就在拍卖中途,比尔博先生上了小丘,牵着的小马身上驮了几个巨大的袋子,还有两个箱子。我不怀疑,那里头多半装满了他从外地淘来的财宝,他们说那些地方有金山呢;但他带回来的那些可不够填满地道的。不过我儿子山姆应该更清楚,他成天在袋底洞进进出出的。他对那些过去的事儿可痴迷极了,比尔博先生讲的传说故事,他全都听。比尔博先生还教他写字——注意,这可不是坏心,我也希望不会招来什么坏事。
“‘什么精灵和恶龙啊,’我跟他说,‘卷心菜和土豆对你我来说才是正理儿。大人物的事儿,你别去插一腿,要不你会栽进自己收拾不了的大麻烦。’我就是这么跟他说的——我也会这么跟别人说。”他补充道,还瞪了那陌生人和磨坊老板一眼。
不过老头儿这话没说服听众。关于比尔博的财富的传奇,如今在年轻一代霍比特人当中早已是深入人心了。
“啊,可是他后来肯定又往头一笔上添了不少吧。”磨坊老板争辩着,说出了大伙儿的普遍心声,“他常常离家外出。还有,看看那些来找他的外地人吧:夜里上门的矮人,还有那个老流浪变戏法的,就是甘道夫——尽是这样的。老头儿,你可以爱说啥说啥,但袋底洞就是个古怪的地方,里头住的都是怪胎。”
“你也可以爱说啥说啥,山迪曼先生,而这些事儿,你知道得只怕不比泛舟多多少。”老头儿顶回去,比往常更不待见磨坊老板了,“要是那叫古怪,那咱这儿还真需要多点儿这种古怪。话说有些就在左近的人,自己就算住在金窝银窝里,却连杯啤酒都舍不得请朋友喝。但是袋底洞的人可事事按规矩来。咱家山姆说,每个人都会受到邀请去参加宴会,而且还有礼物,注意,每个人都有礼物——就这个月的事儿。”
这个月,就是九月,天气好得梦寐以求。没过两天,一则流言又传得里巷皆知(始作俑者很可能是消息灵通的山姆),说是会有焰火——焰火!这太轰动了,自从老图克去世,夏尔可有近百年不见放焰火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一天越来越近。一天傍晚,一辆模样古怪的四轮运货马车满载着样式古怪的包裹进了霍比屯,摇摇晃晃爬上了小丘,目标是袋底洞。惊诧的霍比特人纷纷从已经掌灯的家门口往外窥伺,看得张口结舌。驾车的是外地人,唱着陌生的歌谣:那是些留着长胡子的矮人,还戴着深兜帽,有几个干脆就在袋底洞住下了。九月的第二个周末,一名老者独自驾着一辆马车,大白天从白兰地桥的方向,沿着傍水路而来。他戴着一顶又高又尖的蓝帽子,披着长长的灰斗篷,还围着条银色领巾。他留着白长须,浓密的长眉突出了帽檐之外。一群霍比特小孩尾随马车奔过了整个霍比屯,直跟着跑上了小丘。他们猜得一点不错,马车载着整整一车的焰火。老人在比尔博家的大门口开始卸货:数量众多的一捆捆焰火,什么形状种类都有,每一种上面都贴着一个大大的红色字母G,以及精灵如尼文。
当然,那就是甘道夫的标志,而这老人就是巫师甘道夫,他在夏尔声名显赫,主要是因为他擅长摆弄火、烟,还有光。他真正从事的行当可比这些艰难危险得多,但夏尔人对此一无所知,在他们看来,他只是这场宴会的“卖点”之一。因此,那群霍比特小孩兴奋大喊着:“G代表‘够棒’!”而老人报以微笑。他们认得他的模样,尽管他只是偶尔出现在霍比屯,并且从不久留;不过,除了他们长辈中年纪最大的老人,不论这些孩子还是旁人,都不曾见过他的焰火表演——那如今已成为过往传奇了。
比尔博和几个矮人帮着老人终于把货卸完,比尔博给了围观的孩子们一些零钱,但是连一个爆竹或烟花都没点给大家看,害他们非常失望。
“现在快回家去!”甘道夫说,“等时间到了,有你们看的。”然后他就跟比尔博进屋去,关上了门。那群霍比特小孩对着门干瞪眼了好一阵子,这才走了,觉得宴会永远没有到来的一天。
在袋底洞里,比尔博和甘道夫坐在小房间内敞开的窗边,朝西望着外头的花园。临近黄昏的天光清亮又安馨,园里的金鱼草鲜红似火,向日葵灿烂如金,草墙上爬满了旱金莲,甚至探头窥进了圆窗。
“你这花园真是美不胜收!”甘道夫说。
“是啊,”比尔博说,“我其实非常喜欢这个花园,我也非常喜欢这整个亲爱的老夏尔;但我想我需要度个假。”
“那你是打算把计划进行下去了?”
“对。我几个月前就拿定了主意,至今没变。”
“很好,那就不用多说了。坚持计划别变卦——我提醒一句,是整个计划。我希望结果对你,对我们所有的人,都是最好的。”
“我也这么希望。无论如何,星期四那天我一定要好好乐乐,享受一下我的小玩笑。”
“我好奇有谁会笑?”甘道夫摇着头说。
“我们走着瞧吧。”比尔博说。
第二天,马车就络绎不绝,一拨接一拨驶上了小丘。先前可能有人咕哝“不照顾本地生意”,但就在那个星期,订单开始源源不绝涌出袋底洞,将霍比屯、傍水镇和邻近各地的每一种食品和饮料,每一种日用品和奢侈品,几乎订购一空。人们变得群情激昂,开始一天天划掉日历上的日子,引颈翘首企盼邮差到来,希望收到请柬。
没多久,请柬开始流水般涌出,霍比屯邮局被堆得水泄不通,傍水镇邮局被雪片般的请柬淹没,邮局不得不征召投递义工来帮忙。这些人络绎于途,持续不停将成百封写着“谢谢,我一定参加”的各种客气说法的回函,往小丘上送。
袋底洞大门口挂出一则告示:“除商讨宴会事宜,恕不会客。”但哪怕那些有宴会事宜可商讨的人——不管是真有还是假装有——都甚少获准入内。比尔博很忙:书写请柬,确认回复,包装礼物,以及为自己作些私下的准备。从甘道夫抵达那天起,他就再也没在人前露过面。
一天早晨,霍比特人一觉醒来,发现比尔博家前门南面的一片草场上,堆满了搭大小帐篷用的绳索和支柱,坡上还开出一个通往大路的特别入口,建有宽阔的阶梯和一座巨大的白门。住在袋下路的三户霍比特人家紧挨着这片场地,登时生出了莫大的兴趣,而且广受众人艳羡。本来装着在自家花园里忙活的老头儿甘姆吉,后来干脆也不装了。
帐篷开始一个个支起来。其中有个棚子特别大,大到把场地中间那棵树都包纳在内;那树岿然挺立在棚子一端,树枝上挂满了灯笼,宴会的主桌一头就设在树底下。更叫人心痒的是(按霍比特人的看法):草场北角建起了一个硕大的露天厨房。方圆数哩之内,所有餐馆跟客栈的厨师全被请来,支援那些进驻袋底洞的矮人和其余怪人。群众的兴奋之情涨到了顶点。
随后,到了星期三,宴会的前一天,天空阴云满布。这下人们全焦虑起来。但到了星期四,九月二十二日,天色却着实晴朗。太阳升起,阴云散尽,彩旗招展,娱乐开场。
比尔博·巴金斯称这是个宴会,但它其实是五花八门的娱乐一锅炖。邻近地区的每一位居民几乎都收到了邀请,只有极少数几位被意外疏忽掉了,但鉴于他们照样出席了,倒也无关紧要。夏尔其他地区的人也有许多收到了邀请,有几个甚至是从边界外头来的。比尔博亲自站在那座崭新的白色大门前欢迎来宾(以及不速之客),给所有人外加“闲杂人”派发礼物——后者指的是那些从后头出去绕一圈又从前门进来的人。霍比特人是在自己过生日时送别人礼物,一般说来,送的不是什么昂贵之物,也不像今天这场合这样奢侈丰厚;但这种送礼的风俗其实不坏。实际上,在霍比屯和傍水镇,一年里几乎每天都有人过生日,于是那两个地方的霍比特人,差不多每人每周至少会收到一次礼物。不过他们向来乐此不疲。
今天这场合,礼物好得非同寻常。霍比特小孩兴奋得有一阵子几乎忘了吃饭。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玩具,它们全都很漂亮,有些明显有魔法。许多礼物其实是一年前就下了订单,千里迢迢从孤山和河谷城运来,是真正的矮人出品。
待所有的宾客都招呼完,终于全都进门入席,大家就开始唱歌、跳舞、奏乐、游戏,当然,吃喝那是必不可少的。光是正餐就有三顿,包括午餐、下午茶,以及晚餐(或夜宵)。但之所以看得出所谓的午餐跟下午茶,主要是因为这么一个事实:这两个时段是所有宾客全都坐下一起吃喝,其他时段则只不过是许多人在吃喝——从早上十一点左右一路不停吃到下午六点半,这时就开始放焰火。
焰火乃甘道夫一手包办:它们不但是他带来的,也是他设计制作的;特效炮、成套炮,还有冲天火箭炮,都由他亲自施放。不过,还有一大批爆竹、鞭炮、筒炮、烟花、火炬、矮人蜡烛、精灵喷泉、兽人吼炮、霹雳响炮,分给了大家施放。它们全都棒极了。甘道夫年纪越来越大,手艺也越来越好了。
有些火箭好像闪烁的飞鸟,还发出甜美的啁啾声。有的好像绿树,浓烟就是树干:树叶舒展开来,犹如整个春天在刹那间绽放,光亮的树枝上坠下烁亮的花朵,落向目瞪口呆的霍比特人,就在快要触及那一张张仰着的脸时,又转眼消失,只余一抹清香。又有成群的蝴蝶如喷泉般涌出,忽闪着飞入树丛中;还有七彩火柱拔地而起,化作大鹰、帆船,或列阵飞翔的天鹅。时而一场红色的雷雨,时而一场黄色的阵雨,时而又有林立的无数银枪,随着一声呐喊,好似发自严阵以待的大军,瞬间猛刺向天空,再像上百条灼热的蛇一样坠落进小河,发出嘶嘶声响。最后还有个惊喜,是为了向比尔博致敬;正如甘道夫所料,霍比特人个个大惊失色。场上灯熄,一团巨大的浓烟升起,形状犹如朦胧的远山,山顶随即开始发光,喷出猩红和翠绿的火焰,然后飞出一只金红色的龙——没有真龙那么大,但可真是栩栩如生:它口喷烈火,目光如炬。咆哮声中,它三次呼啸着掠过众人头顶。底下的人纷纷闪躲,许多人结结实实地扑倒在地。巨龙犹如一列特快车飞掠而过,翻了一个筋斗,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傍水镇上空爆炸开来。
“这表示晚餐开始!”比尔博说。疼痛惊恐霎时无影无踪,匍匐在地的霍比特人全都一跃而起。每个人都得到了一份豪华丰盛的晚餐;所谓每个人,不包括那些获邀参加特殊家宴的人。家宴在包纳那棵树的庞大棚子里举行,应邀出席的人仅有十二打(霍比特人也把这数字称为“一箩”,不过他们认为这词拿来形容人不妥);这些宾客选自所有跟比尔博和弗罗多沾亲带故的家族,外加几位没有亲戚关系的特别友人(比如甘道夫)。许多年少的霍比特人也都获邀,经父母同意后出席。霍比特人对孩子晚睡这件事不太在意,尤其是在他们有机会去免费大吃一顿的时候。要养大一个霍比特小孩,可得耗费不少粮食呢。
宾客中有许多来自巴金斯家和博芬家,还有不少来自图克家和白兰地鹿家;有来自挖伯家(这是比尔博·巴金斯祖母家的亲戚)各房的,也有来自胖伯家(是他外祖父图克家的亲戚)各房的;以及一些选自掘洞家、博尔杰家、绷腰带家、獾屋家、强身家、吹号家和傲足家的人。这些人有些跟比尔博只能算八杆子勉强打得着的亲戚,有些则住在夏尔的偏远角落,以前几乎就没来过霍比屯。萨克维尔–巴金斯家也没被忘记,奥索和他太太洛比莉亚都出席了。他们讨厌比尔博,憎恶弗罗多,但是用金色墨水写成的请柬实在华丽,叫他们觉得没法拒绝。此外,他们这位堂兄比尔博多年来都讲究美食,他的筵席享有盛誉。
一百四十四位宾客,人人都期待着一场愉快的盛宴,尽管他们对晚餐后的主人致词(无法避免的节目)颇有畏难情绪——他很可能会扯几句他称之为诗歌的东西;有时一两杯酒下肚,他还会聒叙起那场神秘旅程中的荒诞冒险。宾客们倒没有失望:他们确实享用了一场非常愉快的盛宴,事实上,堪称引人入胜的娱乐——珍馐美味,丰盛有余,花样繁多,经久不歇。随后数周,整个地区几乎无人采买食品;但考虑到此前比尔博已将方圆数哩绝大多数商店、酒窖、仓库的存货全都采购一空,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盛宴(大体上)告一段落后,就是演说了。不过,这时绝大多数宾客酒足饭饱,处于他们称为“撑实了”的愉快状态,自然有宽容的心情。他们细酌慢饮最喜爱的饮料,小口品尝最中意的糕点,早忘了先前的畏难情绪,都准备好洗耳恭听任何事,并且在每段话结束时喝彩。
我亲爱的乡亲们。比尔博从座位上起身开口。“注意听!注意听!注意听!”众人一遍遍喊道,异口同声,没完没了,貌似都不怎么情愿遵从他们自己的建议。比尔博离开座位,走到那棵张灯结彩的树下,爬上了一张椅子。灯笼的光照在他容光焕发的脸上,他的刺绣丝绸马甲上金纽扣熠熠发亮。大家都能看见他站在那儿,一只手在空中挥舞,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
我亲爱的巴金斯家和博芬家,他又开始说,我亲爱的图克家和白兰地鹿家,挖伯家、胖伯家、掘洞家、吹号家、博尔杰家、绷腰带家、强身家、獾屋家和傲足家。“是傲‘脚’啦!”大棚子后头一位上了年纪的霍比特人喊道。当然,他就姓傲足,并且名副其实:他有双大脚,上头毛发格外浓密,这时两脚都架在桌上。
傲足家,比尔博重申道,还有我的好萨克维尔–巴金斯家,我终于又欢迎你们回到了袋底洞。今天是我的百十一岁生日:今天,我一百一十加一岁啦!“好啊!加油!返老还童!”他们鼓噪,兴高采烈地拍打桌子。比尔博讲得精彩。这才是他们喜欢的演讲呢:言简意赅。
我希望你们全都跟我一样玩得高兴。震耳欲聋的喝彩。“对”(或“不对”)的高呼。喇叭、号角、风笛、长笛齐鸣,另外还有别样乐器凑兴。前面提过,出席的有许多霍比特年轻人。数百个音乐响炮被拉爆,炮上大多印着大写的“河谷城”——这名称对绝大多数霍比特人来说都没意义,但他们都赞同这一点:这些里头包着制作精巧、音调迷人的小乐器的响炮真是棒极了。事实上,有个角落里一群图克家与白兰地鹿家的年轻人,认为比尔博叔叔讲完了(他显然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这会儿组起了一支即兴乐队,奏起了欢快的舞曲。埃佛拉德·图克先生和梅莉洛特·白兰地鹿小姐跳上一张桌子,手里拿着铃铛开始跳起“跃圈舞”:这舞挺好看,但未免强劲热烈了点。
但是比尔博还没讲完呢。他从身边一个少年手里抢过号角,响亮地吹了三声。欢闹平息下来。我不会耽误你们太久。他喊。众人无不喝彩。我将大家全请来,有个目的。他说这话的腔调令人上了心。场上几乎鸦雀无声了,一两个图克家的竖起了耳朵。
确切而言,是三个目的!首先,是为了告诉大家,我非常喜欢你们所有的人,生活在如此杰出又绝妙的霍比特人当中,百十一年委实太短了。场上爆出一阵热烈的赞许。
你们当中一半的人,我没了解到我想了解的程度的一半;你们当中不到一半的人,我喜欢你们也只是你们值得喜欢的程度的一半。这话颇出乎意料,还挺深奥的。有零星的掌声响起,不过绝大多数人还在努力开动脑筋,想搞明白这是不是恭维的话。
第二,是为了庆祝我的生日。大家再次欢呼。我该说:“我们的”生日。没错,今天也是我的继承人兼侄儿弗罗多的生日。他今天成年了,得以继承家业了。长者们马马虎虎地鼓了几下掌,一些年轻人则大声鼓噪着:“弗罗多!弗罗多!快活的老弗罗多!”萨克维尔–巴金斯夫妇臭着脸,心里琢磨着“得以继承家业”是什么意思。
我们俩加起来正好一百四十四岁,你们的人数就是选来配合这个非凡的总数:一箩,且容我如此形容。这次无人喝彩。这太荒唐了。许多客人,尤其是萨克维尔–巴金斯夫妇,都感到受了侮辱,觉得自己肯定只不过是被邀来凑数的,就像打包的货物。“这是说真的?一箩!好粗俗的说法。”
并且,若容我溯及陈年往事,这也是我骑着酒桶抵达长湖上的埃斯加洛斯的周年纪念日;尽管当时的情况让我忘了那天是自己的生日。那时我才五十一岁,生日算不得大事。不过,那顿晚宴相当豪华丰盛,虽然我记得,当时我重感冒,只能说“灰常感黑你们”。现在,我来更正确地重复一遍:非常感谢你们来参加我这小宴会。一阵尴尬的寂静。他们全担心他就要唱首歌或念些诗了,而且他们也开始觉得无聊。他干吗不就此打住,让他们举杯祝他健康长寿就行了?不过比尔博既没唱歌,也没朗诵诗。他停了一会儿。
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目的,他说,有件事我想要宣布。句尾这词他说得响亮又突然,所有的人只要还能,全都一下坐直了身子。尽管我说过,生活在你们当中,百十一年实在太短,但我很遗憾地宣布——一切就到此为止了。我要走了。我要离开,“现在就走。再见!”
他下了椅子,就消失了。一道刺眼的强光闪过,所有宾客全眨了一下眼。等他们睁开眼睛,比尔博已经无影无踪。一百四十四个霍比特人挺靠着椅背目瞪口呆。老奥多·傲足把脚从桌上挪下来,猛跺了跺。接着是一片死寂,直到几声深呼吸后,突然间所有的巴金斯、博芬、图克、白兰地鹿、挖伯、胖伯、掘洞、博尔杰、绷腰带、獾屋、强身、吹号和傲足家的,全都同时说起话来。
大家达成了共识,认为这玩笑开得太烂,客人遭受的惊吓与不快,需要更多的食物和饮料来抚平。“我早就说过,他疯了。”这大概是最普遍的评语。就连图克家(有少数例外)都认为比尔博的行为太荒唐。此刻,绝大多数人想当然地将他的消失当成一个荒谬的恶作剧而已。
不过,老罗里·白兰地鹿却不这么想。年龄或大餐都没令他脑筋糊涂,他对他儿媳妇埃斯梅拉达说:“亲爱的,这当中肯定有猫腻!我相信巴金斯这疯老儿又跑了。这个老傻瓜啊!不过管他呢,他又没把这些吃的喝的带走。”他大声喊着弗罗多,让再送一轮酒上来。
弗罗多是在场惟一一个缄口不语的人。他在比尔博空了的座位旁沉默着坐了好一会儿,不理会所有的评论和疑问。当然,他觉得这玩笑开得好极了,虽说他事先就知情;面对宾客的愤慨惊诧,他强忍着才没爆笑出来。但与此同时,他也深感不安: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深爱着那个老霍比特人。绝大多数客人边继续吃喝,边对比尔博·巴金斯过去和现在的怪诞事迹絮叨不停;但是萨克维尔–巴金斯夫妇已经愤而离席。而弗罗多也不想再参与宴会了,他吩咐再多上些酒,然后就起身静静喝完自己杯中的酒,祝福比尔博健康长寿,随即悄悄出了大棚子。
至于比尔博·巴金斯,在演讲的同时,他就一直拨弄着口袋里那枚金戒指,那枚他已经秘密保存了这么多年的魔法戒指,而当他跨下椅子时,就把戒指套上了手指,从此霍比屯再也没有哪个霍比特人见过他。
他轻快地走回洞府,在门口站了会儿,面带微笑聆听着大棚子里的喧闹,以及场地上别的地方传来的欢乐声响。然后他推门入内,换下宴会的穿着,将刺绣的丝绸马甲折起用棉纸包好,收妥。他迅速穿上一些不怎么整洁的旧衣服,腰间系了条磨损的皮带,又将一柄收在残旧黑皮剑鞘里的短剑挂在皮带上。他打开一个上了锁、散发着樟脑丸味道的抽屉,拿出了一件有兜帽的旧斗篷;这斗篷一直都被锁起来保存着,好像它是什么了不起的宝贝,但它久经日晒雨淋,又有多处缝补,连原来的颜色都难以辨认了:也许是深绿色的吧。这斗篷穿在他身上,也嫌太大了点。接着他走进书房,从一个坚固的大箱子里取出一札用旧布包裹的东西,一本皮革封面的手稿,以及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他将书和那包东西塞进一个立在一旁、快要满了的沉重背包顶上,又把他的金戒指连同精致链子一起放进信封里,封好,写上“弗罗多收”。他起初把信封放在壁炉台子上,但突然间又拿回来塞进自己口袋里。就在那时,门开了,甘道夫快步走了进来。
“哈罗!”比尔博说,“我还在想你会不会来呢。”
“很高兴看见你显形了。”巫师回答,边在椅子上坐下,“我想赶上你,最后再说几句话。我猜,你觉得一切都精彩无比,尽在掌握吧?”
“对,我就是这么觉得。”比尔博说,“不过那道闪光挺意外的,我都吓了一大跳,更何况别人。我猜那是你加上的小把戏,对吧?”
“对。这么多年,你一直明智地保守着那个戒指的秘密,而我觉得有必要给你的客人提供点由头,好解释你怎么会突然消失。”
“可那破坏了我的玩笑啊,你这到处插手管闲事的老家伙!”比尔博哈哈笑道,“不过,一如既往,我想你是心中最有数的。”
“这虽不假,但那得是在我了解那事儿的前提下。可是这一整件事我却不敢肯定。现在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你成功开了玩笑,惊吓了你的绝大多数亲友,得罪了他们,给了全夏尔足够议论上九天,不,更可能是九十九天的话题。你还打算更进一步吗?”
“当然啦!我以前就告诉过你,我觉得自己需要度个假,度个很长很长的假,很可能是永久的:我不指望还回来。事实上,我也不想回来,我已经作好所有的安排了。
“我老了,甘道夫。我看起来不老,但是我内心深处开始感觉我老了。真是的,还‘保养有道’呢!”他嗤之以鼻,“唉!我感觉极其单薄,就像被拉开抻长了,你懂我的意思吧:就像奶油抹到太大的一块面包上那样。那太不对劲了。我需要一点改变之类的。”
甘道夫好奇又仔细地打量了他。“没错,这看起来是不对劲。”他若有所思地说,“没错。不管怎么说,我相信你的计划大概是最好的。”
“嗯,反正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要再去看看大山,甘道夫,大山,然后找个我能休息的地方,一个安静祥和的地方,没有一堆亲戚在旁窥伺,没有一串烦人的访客来按门铃。我也许可以找到一个地方,能把我的书写完。我已经给它想了个美妙的收尾:从此以后,他幸福快乐地度过了一生。”
甘道夫哈哈大笑:“我希望他会!不过,不管这书怎么收尾,都没人会读的。”
“噢,他们将来还是可能会读的。弗罗多已经读了一些了,我写了多少他就读了多少。你会关照弗罗多的,对吧?”
“当然,我会——我会特别关照他的,只要我抽得出空。”
“我要是叫他跟我走,他肯定就会跟我走。事实上,就在办宴会之前,他自己提过一次。但是,他还没真心准备好要走。在我死前,我想再看看荒野,还有大山;但是他仍爱着夏尔,爱着森林、田野和小河。住在这里他应该会很舒服的。我会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他,当然,有零星几样东西除外。我希望,当他习惯一个人后,会过得快乐。现在,他该自己当家作主啦。”
“所有的东西?”甘道夫说,“戒指也包括在内喽?你同意过的,你记得吧。”
“呃,嗯……对,我猜我同意过。”比尔博结巴着说。
“那戒指在哪儿呢?”
“你非要问的话,装在信封里。”比尔博不耐烦地说,“就在那边壁炉台子上。噢,不!是在我口袋里!”他犹豫了一下,“这是不是有点怪?”他轻声自言自语,“可是说到底,为什么不行?它为什么不能就待在口袋里呢?”
甘道夫再次紧紧盯住比尔博,眼中闪过一道光芒。“我想,比尔博,”他平静地说,“我会把它抛下的。你不想吗?”
“嗯,想——也不想。现在再想想,我要说,我一点也不想跟它分开。我实在看不出来干吗要那么做。你干吗要我那么做?”他问道,声音起了一种奇怪的变化,因为猜疑和恼怒而变得尖锐,“你总对我的戒指缠着问个没完,却从来没对我那场旅途中获得的其他东西问过半句。”
“是没有,但我必须得缠问你。”甘道夫说,“我想知道真相。那很重要。魔法戒指是……呃,是有魔法的;它们很少见又很稀奇。你可以说,我对你的戒指有着专业兴趣;现在我也是一样。如果你又要出门漫游,我想知道它在哪里。还有,我觉得你拥有它的时间,实在够久了。比尔博,除非我大错特错,否则你不会再需要它了。”
比尔博涨红了脸,眼中怒火迸现,和蔼的脸板了起来。“为什么不需要?”他喊,“而且,这到底关你什么事?你干吗非要知道我怎么处置我自己的东西?它是我的。我找到了它。它投奔了我。”
“是啊,是啊,”甘道夫说,“可是没必要生气嘛。”
“我要生气了,那也是你的错!”比尔博说,“我告诉你,它是我的。我一个人的。我的宝贝。是的,我的宝贝。”
巫师的面容依旧严肃而专注,惟独深邃的双眼中闪过一道光芒,显示出他的震惊与警觉。“曾经有人那么叫它,”他说,“但不是你。”
“但我现在这么叫它了!这有什么不行?就算咕噜以前这么叫过它,现在它也不是他的,而是我的了。我说,我要留着它。”
“你要是这么做,比尔博,你就是个蠢货。”甘道夫站了起来,语声严厉,“你说的每句话都让这一点变得更清楚。你为这戒指着迷,实在太深了。放手吧!然后你自己也就能放心上路,从此自由。”
“我会按自己的选择去做,走自己喜欢的路。”比尔博顽固地说。
“好吧,好吧,我亲爱的霍比特人!你这么长的一辈子里,我跟你都是朋友,而且你还欠我点情。来吧!照你答应过的去做:放弃它吧!”
“哼,你如果自己想要我的戒指,就直说好了!”比尔博吼道,“但你得不到的!我告诉你,我不会把我的宝贝给人。”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挪向了那把小剑的剑柄。
甘道夫双眼精光一现。“现在马上要轮到我生气了。”他说,“你要是再说这种话,我真会生气的,然后你就会见识到灰袍甘道夫的本相。”他朝霍比特人跨了一步,好像长高变大了,显得充满威胁;他的影子挤满了整个小房间。
比尔博后退到墙边,喘着粗气,手紧紧攥着口袋。他们面对面僵持了会儿,房间里的空气都在颤动。甘道夫双眼依旧逼视着霍比特人。慢慢地,比尔博松开了手,人开始颤抖。
“我不知道你这是怎么了,甘道夫。”他说,“你以前从来没这样过。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它是我的呀,不是吗?我找到了它,要是我没留着它,咕噜早把我杀了。不管他怎么说,我真不是个小偷。”
“我从来没说你是。”甘道夫答道,“而我也不是。我不是要抢夺你的东西,我是想帮助你。我希望,你会像过去一样信任我。”他转开身,阴影消退了。他似乎又缩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形佝偻,神色担忧。
比尔博抬手遮住了眼睛。“对不起。”他说,“可是我感觉好怪。不过,能再也不受它打扰,倒真算是一种解脱。近来,它越来越占据我的心神。有时候,我感觉它像只眼睛,总盯着我,而我总想戴上它,就此消失,你明白吧;要不就是老想着它安不安全,要拿出来看看才觉得踏实。我试过把它锁起来,却发现不把它放在口袋里就不得入眠。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而且我好像没办法下定决心。”
“那么就信任我的办法好了。”甘道夫说,“全都决定好了:留下它,离开。不再拥有它。将它送给弗罗多,而我会关照他。”
比尔博站了会儿,紧张又犹豫。接着,他叹了口气。“好吧。”他吃力地说,“我会的。”然后他耸耸肩,苦笑了一下,“毕竟,这可不就是举办这场宴会的真正目的吗——送出一大堆生日礼物的同时,送出戒指或许也会容易点。结果到头来,这还是不容易,可是我那些准备如果就这么付诸流水,也太遗憾了,会把我整个玩笑都糟蹋了。”
“的确,这宴会依我看就这么一个重点,而那会连这也破坏。”甘道夫说。
“很好,”比尔博说,“它跟其余所有的东西都留给弗罗多。”他深吸了口气,“现在,我真的必须动身了,要不然就会有人逮到我。我已经说过再见,我可没法承受全都重来一次。”他拎起背包,朝门口走去。
“戒指还在你口袋里呢。”巫师说。
“噢,可不是吗!”比尔博叫道,“还有我的遗嘱和所有别的文件。你最好把它拿去,帮我转交。这会是最安全的。”
“不,别把戒指给我。”甘道夫说,“把它放在壁炉台子上,等弗罗多来拿。那里够安全,我会等他的。”
比尔博取出了信封,但就在他要把信封放在时钟旁时,手突然往回抽搐了一下,整包东西掉到了地板上。他还没来得及去捡,巫师已经弯腰一把抓过了它,放到了壁炉台子上。霍比特人脸上再次掠过了一股愤怒的痉挛,但突然间,这愤怒逝去,取而代之的是解脱和大笑。
“嗯,这就完了。”他说,“这下我该走了!”
他们出到客厅,比尔博从架子上选了他最喜爱的手杖,然后吹了声口哨。三个矮人从不同的房间出来,他们本来在里面忙着。
“都准备好了?”比尔博问,“每样东西都打好包,贴上标签了?”
“全弄好了。”他们回答。
“好,那我们出发吧!”他跨出了前门。
这是个美好的夜晚,墨黑的天空中点缀着繁星。他抬起头嗅了嗅空气。“多好!能再次出发,多好啊!跟矮人一同上路!这么多年来,这才是我真正渴望的!再见!”他说,看着自己的老屋,对着大门一鞠躬,“再见,甘道夫!”
“此刻就先道别了,比尔博。自己小心点!你年纪够大,或许智慧也够多了。”
“小心点!我才不在乎哪。别担心我!我从没这么高兴过,这可说明了好多事哪。不过,时间到了;到头来,我高兴得简直神魂颠倒。”他补充说,然后,仿佛是自言自语,他在黑暗中轻声唱了起来:
大门外,从此始
旅途永不绝。
纵然前路漫漫,
但得脚步急切,
我愿紧追随。
直抵大道歧路,
无数路径交会,
届时何所往?
我亦无所言。
他顿了顿,静默了片刻,接着没再多说,就转身走向了草场和帐篷那一片灯光与人声的相反方向。他绕进了花园,匆匆走下长长的斜坡路,身后跟着那三位同伴。他跳过坡底树篱低矮处,取道草地,如同一阵风吹过沙沙作响的青草,隐没在夜色中。
甘道夫站在那儿好一会儿,看着他消失在黑暗里。“再见,我亲爱的比尔博——直到我们下次见面!”他轻声说,然后回去了屋里。
没过多久,弗罗多就进来了,见甘道夫正摸黑坐着沉思。“他走了吗?”他问。
“走了。”甘道夫回答,“他终于走了。”
“我希望——我是说,到今天晚上为止,我一直希望这只是个玩笑。”弗罗多说,“但是我心里明白,他是打定了主意要走。他总是拿玩笑的口吻来谈严肃的事。我刚才要是早一步回来就好了,哪怕只不过是给他送行。”
“我倒确实认为,他宁可最后悄悄地走。”甘道夫说,“别太难过,他不会有事的——目前不会。他留了一包东西给你。就在那儿!”
弗罗多取了壁炉台子上的信封,扫了一眼,却没打开。
“我想,你会在里面找到他的遗嘱和所有别的文件。”巫师说,“你现在是袋底洞的主人了。还有,我猜,你会在里头找到一枚金戒指。”
“戒指!”弗罗多惊呼,“他把那东西留给我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过,它可能会有用吧。”
“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甘道夫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用它。但是,将它秘藏,妥善保管!我现在要去睡觉了。”
身为袋底洞的主人,弗罗多得出面跟宾客道别,他感觉这真是件苦差事。到了这会儿,关于怪事的谣言已经在整个场地传得沸沸扬扬,但弗罗多只肯说:毫无疑问,明天早上一切都会真相大白。午夜左右,马车前来接载重要的宾客。它们满载着吃得极饱却又极不满足的霍比特人,一辆辆驶离。园丁们按照安排前来,用独轮手推车将那些被不小心漏掉不管的人送走。
黑夜渐逝,太阳升起,霍比特人比平常起来得晚。早晨过去,人们前来,开始(按照吩咐)清理帐篷桌椅、刀匙瓶盘、灯笼、栽种在箱子里的花木、食物的残渣、爆竹的碎纸,还有遗落的手提袋、手套、手帕,以及剩下的食物(没剩多少)。然后又来了另一批人(没按吩咐):巴金斯家、博芬家、博尔杰家、图克家,以及别的居住或投宿在附近的客人。到了中午,连那些撑得最饱的人也起床出来活动了,袋底洞前聚集了一大群人,都是不请自来,但并不令人意外。
弗罗多候在门前台阶上,面带微笑,但显得疲倦而为难。他欢迎所有上门来访的人,但是,他仍和先前一样,没什么话说。对各种询问,他都一律简单回答:“比尔博·巴金斯先生出远门去了;就我所知,不再回来了。”不过他将一些访客请入屋里,因为比尔博留了“消息”给他们。
屋里的客厅中堆了硕大一堆各种各样包装好的大小包裹,以及小型家具。每样东西上都绑着张签条。有几张签条是这么写的:
“给阿德拉德·图克:这把真的归他所有。比尔博赠。”这签条是挂在一把雨伞上。阿德拉德曾经顺手带走许多没标示的雨伞。
“给朵拉·巴金斯:以纪念长期以来的书信不辍。爱你的比尔博赠。”这签条是挂在一个大字纸篓上。朵拉是卓果的姐姐,已经九十九岁了,比尔博和弗罗多健在的女性亲戚中,数她年纪最长。半个多世纪以来,她写下过无数金玉良言。
“给米罗·掘洞:希望这能派上用场。比·巴赠。”这签条是贴在一支金笔和一罐墨水上。米罗从不回信。
“给安杰莉卡使用,比尔博叔叔赠。”这签条贴在一面圆形凸镜上。安杰莉卡是巴金斯家的一位少女,自以为貌似天仙。
“给雨果·绷腰带藏书用。一位贡献者赠。”这签条贴在一个(空的)书架上。雨果很会向人借书,还起来却远不如别人勤快。
“给洛比莉亚·萨克维尔–巴金斯,作为礼物。”这签条贴在一匣子银汤匙上。比尔博确信,她趁他上次那趟外出远行时,从他家拿走了一大批汤匙。而洛比莉亚也心知肚明。这天稍晚,她来了,一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她还是连汤匙也拿走了。
这只不过是成堆礼物中选出来的一小部分。比尔博在漫长的一生中,把住所堆满了大量的杂物。霍比特人本来就有把洞府堆满杂七杂八物品的倾向,这大半要归咎于他们喜欢送很多生日礼物的风俗习惯。当然,倒不是说生日礼物都总得是新的,有那么一两件不知是何用途的马松在整个地区都转送过一圈了;不过,比尔博通常都把收到的留下,送出新的礼物。这古老的洞府现在总算稍微清出了些地方。
这些五花八门的临别赠礼,每一件都附有比尔博亲手写的签条,其中几项含有特殊用意,或是某种玩笑。不过,绝大多数礼物,理所当然是送到了那些需要或喜欢它们的人手上。那些比较贫穷的霍比特人,尤其是袋下路的住户,都收获颇丰。老头儿甘姆吉得到了两大袋土豆、一把新铁锹、一件羊毛背心,以及一瓶治疗关节疼痛的药膏。老罗里·白兰地鹿的好客,为自己赢来十二瓶的“老窖陈酿”,这是南区出产的一种烈性红酒,是比尔博父亲的窖藏,如今已十分香醇浓厚。罗里当即原谅了比尔博,一瓶酒下肚后,更夸他是世间第一大好人。留给弗罗多的各种东西多不胜数,而且,所有的主要宝贝,以及书籍、图画和多得超过所需的家具,当然都留在他名下。不过,有关钱或珠宝,既无暗示也无明示;赠出的礼物中,连一分钱或一颗玻璃珠都没有。
当天下午,弗罗多可真难熬。有则谣言野火燎原般疯传,说正在免费分赠比尔博的全部家当。没多久,袋底洞就被毫不相干的人挤得水泄不通,赶都赶不走。签条被扯下来,搞混了,还爆发了争吵。有些人企图在客厅里交换或交易;还有些人试图顺走不是送给他们的小东西,或任何好像没人要或没人注意的物品。通往大门的路堵满了独轮车和手推车。
就在这一片骚乱喧闹当中,萨克维尔–巴金斯夫妇到了。弗罗多已经进屋去暂作休息,留下他的朋友梅里·白兰地鹿照看一切。当奥索提高嗓门喊着要见弗罗多,梅里客气地鞠了一躬。
“他不舒服,”他说,“正在休息。”
“你是说他躲起来了吧,”洛比莉亚说,“不管怎么说,我们要见他,非见不可。去,就这么告诉他!”
梅里把他们撂在客厅好一会儿,他们于是得空发现了送给他们的告别礼物——汤匙。这并没让他们的情绪好转。最后,他们被带到了书房。弗罗多坐在桌前,面前堆满了纸张文件。他看起来是不舒服——至少见了萨克维尔–巴金斯夫妇是这样。他站了起来,手指摆弄着衣袋里的东西,但是开口时仍很客气。
萨克维尔–巴金斯夫妇却十分无礼。他们先是对各种贵重又没贴签条的物件开出极其低贱的价钱(就像是熟人之间的交易),而当弗罗多回答说,只有比尔博特别标明的东西,才能送出去,他们便说这整件事都非常可疑。
“依我看,只有一件事是清楚的,”奥索说,“就是其中的好处被你一个人占尽了。我坚持要看遗嘱。”
奥索本来是比尔博的继承人,奈何冒出了收养弗罗多的事。他仔细地读了遗嘱,且嗤之以鼻。很不幸,遗嘱非常清楚,非常正确(处处依照霍比特人的法律惯例,除了有种种要求,还有七个证人朱笔签字)。
“又没戏了!”他对他太太说,“还是在等了六十年之后!汤匙?开什么玩笑!”他在弗罗多鼻子底下弹了个响指,然后重重跺着脚走了。但是洛比莉亚没那么容易打发。稍后弗罗多离开书房,想看看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却发现她还在屋里打转,探查每个隐蔽的角落,不时还轻敲地板。他索回了几样不知怎么落入她雨伞内(但相当值钱)的小东西,便坚决送她出了门。她的表情就好像是在苦思临别要撂下的狠话,但最后她在台阶上转过身,却只说出:
“小子,你将来要后悔的!你怎么不也走?你不属于这儿,你不是个巴金斯,你——你是个白兰地鹿!”
“梅里,你听见了吗?换句话说,那可是侮辱哪。”弗罗多说着,当着她的面关上了门。“那是恭维。”梅里·白兰地鹿说,“所以呢,也当不得真。”
然后他们巡查了一遍袋底洞,驱逐了三个年轻的霍比特人(两个博芬家的,一个博尔杰家的),他们正在一个地窖的墙上打洞。弗罗多还跟年少的桑乔·傲足(老奥多·傲足的孙子)扭打了一番,那小子认为那间大些的食品储藏室有回声,已经动手开始挖掘。比尔博家有藏金的传奇说法既激起了大家的好奇,也激起了大家的希望。众所周知,这种传奇的黄金(就算不是不义之财,也是来源神秘),谁找到就归谁——除非找寻遭到阻止。
弗罗多制服了桑乔,将他推出门外,接着就瘫倒在客厅的椅子里。“该打烊了,梅里。”他说,“把门锁上,今天谁来都不开了,就算他们用攻城锤来撞也不成。”然后他去喝杯已经迟了的下午茶,给自己提提神。
他才刚坐下,前门就传来一阵轻敲。“这来的多半又是洛比莉亚。”他想,“她一定想出了什么真正恶毒的话,要回来说个痛快。让她等去。”
他继续喝他的茶。敲门声重复着,比刚才大声了些,但他不予理会。突然,巫师的脑袋出现在窗前。
“弗罗多,如果你不开门让我进去,我就把你的门炸飞进洞,一路直穿通整个小丘。”他说。
“我亲爱的甘道夫!马上来!”弗罗多喊着,飞奔出房间去开门,“请进!请进!我以为是洛比莉亚。”
“那我原谅你。我不久前看见她驾着双轮小马车朝傍水镇去,那张酸脸能让鲜奶结块发酵。”
“她已经差点儿让我结块发酵了。老实说,我差点就要戴上比尔博的戒指。我渴望消失。”
“万万不可!”甘道夫说,一屁股坐下,“弗罗多,千万小心那戒指!事实上,我之所以回来交代最后几句话,一半是为了那东西。”
“哦,它怎么了?”
“你对它知道多少?”
“就只有比尔博告诉我的。我听过他的故事了:他如何找到戒指,怎么运用它,我 是说,他在那场旅途中怎么用它。”
“我好奇他说的是哪个故事。”甘道夫说。
“噢,不是他告诉矮人并写在书里那个。”弗罗多说,“我来这里住没多久,他就跟我讲了真正的故事。他说你一直纠缠不休,直到他告诉你为止,所以我最好也知道真相。‘我俩之间没有秘密,弗罗多,’他说,‘但这些秘密也不能再外传了。无论如何,它是我的。’”
“这真有意思。”甘道夫说,“那么,对这整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如果你是指他捏造出一整个有关‘礼物’的故事……嗯,我认为真正的故事要可信得多,而且我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必要改变说法。反正,这实在不像比尔博会做的事。我觉得这相当古怪。”
“我也这么觉得。但是拥有这种珍宝的人,难免就要遇到些怪事——如果他们使用它们的话。拿这事警惕自己吧,你要万分小心对待它。除了如你所愿让你隐形之外,它可能还具有别的力量。”
“我不明白。”弗罗多说。
“我也不明白。”巫师回答,“我只不过刚开始怀疑这戒指,尤其是从昨晚开始。你不必担心,但你若听从我的劝告,就尽量别戴它,或压根就别戴。我恳求你,哪怕真要戴,也别引发议论,挑起怀疑。我再说一次:将它秘藏,妥善保管!”
“你也太神秘啦!你在怕什么?”
“我不确定,所以我也不会多说。等我回来时,或许能告诉你一些事。我马上要走了,眼下就先这样告辞吧。”他站了起来。
“马上!”弗罗多叫道,“为什么啊?我以为你至少会待一个星期。我还盼着你帮忙呢。”
“我本来是要帮你的——但我不得不改变主意。我可能要离开好一阵子,但是我会尽快再回来看你的。你见到我的时候别吃惊!我会悄悄地来。我不会再经常公然出入夏尔,我发现自己变得不太受欢迎了。他们说我是麻烦人物,扰乱安宁,有人甚至谴责我拐走了比尔博,还有比这更难听的。如果你想知道,是这样的:据说,你我二人合谋要霸占比尔博的财产。”
“竟有这种人!”弗罗多大声叫道,“你是指奥索和洛比莉亚吧。这真是太恶心人了!如果我能找回比尔博,跟他一同到乡间踏青,我宁可把袋底洞连同别的一切都奉送给他们。我爱夏尔;但是,不知为何,我开始巴不得自己也走了。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我也不知道。”甘道夫说,“还有许多别的事,我也不知道。眼下先再见吧!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尤其在不太可能的时刻!再见!”
弗罗多把甘道夫送到了门口,甘道夫最后挥了挥手,迈着快得惊人的步子离去。但弗罗多觉得老巫师看上去佝偻得特别厉害,仿佛背负着巨大的重担。夜色渐浓,他裹着斗篷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暮色之中。有很长一段时间,弗罗多都没再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