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黑暗中的旅程
A Journey in the Dark
黄昏来临,黯淡的天光正在迅速消失,一行人疲倦不堪,停下来准备过夜。群山笼罩在深沉的暮色中,寒风凛冽。甘道夫又给每个人喝了一口幽谷的米茹沃。等大家都吃过一点东西后,他召开了一场会议。
“今晚,我们当然不能再往前走了。”他说,“红角门的那场攻击,令我们精疲力竭,我们必须在这里休息一阵子。”
“然后我们要往哪儿走?”弗罗多问。
“我们面前仍摆着旅程与使命。”甘道夫答道,“我们要么前进,要么返回幽谷,此外别无选择。”
仅仅是提到返回幽谷,皮平就登时面露喜色,梅里和山姆也充满期望地抬起头来。但是阿拉贡和波洛米尔毫无表示,而弗罗多看起来忧虑不安。
“但愿我能回那里去!”他说,“可是,除非确实走投无路,并且一败涂地,我怎么能毫不羞愧地回去?”
“你说得对,弗罗多。”甘道夫说,“回去就是承认失败,并且还要面对接踵而来的更糟糕的失败。如果我们现在回去,魔戒就得待在那里,因为我们没有机会再次动身出发。如此一来,幽谷迟早会被围困,在经过一段短暂又痛苦的时间后,它会被攻陷。戒灵是致命的敌人,一旦统御魔戒重回他们的主人手上,他们现在的力量和恐怖比起届时将拥有的,只不过是零头而已。”
“那么,只要有路,我们就必须前进。”弗罗多叹口气说。山姆又泄了气。
“有条路我们可以尝试。”甘道夫说,“打从一开始,当我头一次考虑这旅程时,我就认为我们该试试那条路。但那不是一条愉快的路,我之前也没跟远征队诸位提起。阿拉贡反对走那条路,坚持至少也得先尝试去翻过群山的隘口。”
“要是那条路比红角门还糟糕,那肯定相当邪恶。”梅里说,“但你最好把它的情况告诉我们,立刻让我们知道到底有多糟糕。”
“我说的这条路,是通往墨瑞亚矿坑。”甘道夫说。只有吉姆利抬起头来,眼中如有火光闷燃。余人则一听到这名字,便感到一股恐惧,就连霍比特人,也觉得它是个说不清楚的可怕传说。
“那条路或许是通往墨瑞亚,但是,我们怎能指望它会领我们出墨瑞亚?”阿拉贡阴郁地问。
“那是个不吉利的名字。”波洛米尔说,“我也看不出有必要去那里。如果我们不能翻越山脉,那就朝南行,走那条我来时走的路好了,直到洛汗隘口,那地的人对我的族人很友善。或者,我们也可以沿艾森河走,然后渡过艾森河,进入长滩和莱本宁,从临海地区去到刚铎。”
“波洛米尔,你北上之后,情况已经起了变化。”甘道夫说,“难道你没听我讲的有关萨茹曼的事吗?一切尘埃落定之前,我自己或许要跟他清算旧账,但我们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避免让魔戒接近艾森加德。我们只要跟持戒人同行,就决不能选择洛汗隘口。
“至于那条更长的路,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那样的旅程我们可能要花上一年的时间,我们会穿过许多渺无人烟、无处藏身的地区,然而它们并不安全。萨茹曼和索隆都有耳目在监视那些地方。波洛米尔,当你北上的时候,你在大敌眼里不过是个从南方来的漫游者,他一心只想着追逐魔戒,不会把你放在心上。但是,现在你是以护戒远征队成员的身份回去,只要你跟我们在一起,你就处在危险之中。在这无遮无挡的天空底下,我们往南每走一里格,危险就增一分。
“由于我们企图公然翻越山上的隘口,恐怕我们的境况已经变得更加危急。如果我们不尽快避开他人耳目,隐匿一段时间,掩盖踪迹,我看希望就将微乎其微。因此,我建议:我们既不翻越山脉,也不绕过山侧,而是从山底下穿过。无论如何,这是大敌的预料中,我们最不可能走的路。”
“我们不知道他都预料些什么。”波洛米尔说,“他或许正监视着所有的路,不管可能还是不可能。如此一来,进入墨瑞亚无异于自投罗网,比直接去敲邪黑塔的大门好不到哪里去。墨瑞亚这名字都是黑暗的。”
“你把墨瑞亚比做索隆的要塞,足证你在信口开河。”甘道夫说,“众人当中只有我曾经去过黑暗魔君的地牢,而那也只是去他旧日规模较小的多古尔都。那些进入巴拉督尔大门的,都一去不返。然而,如果进入墨瑞亚后就没有希望重见天日,我不会带你们去。如果那里面有奥克,那确实可能对我们不利;但是迷雾山脉的绝大多数奥克,已经在五军之战当中或被驱散,或被消灭了。大鹰报告说奥克又在远方集结了,但墨瑞亚有可能还未被占领。
“甚至,有可能矮人还在里面,我们也许能在芬丁之子巴林先祖的深处厅堂里找到他。不管结果如何,必须踏上那条由目前情势决定的路!”
“我会跟你一起踏上那条路,甘道夫!”吉姆利说,“无论有什么等在那里,我都要去看看都林的厅堂——如果你能找到那紧闭的门的话。”
“好,吉姆利!”甘道夫说,“你鼓励了我。我们一起来找那隐藏的大门,而我们会取得成功。在矮人的残城废墟中,一个矮人的头脑不会像精灵、人类或霍比特人那样容易迷糊。不过,这不是我第一次置身墨瑞亚。瑟罗尔之子瑟莱因失踪后,我曾在那里寻找他许久。我穿过了墨瑞亚,并且又活着走了出来!”
“我也穿过黯溪门一次,”阿拉贡低声说,“但是,尽管我也出得生天,经历却不堪回首。我不愿再进入墨瑞亚第二次。”
“而我连一次都不愿进去。”皮平说。
“我也不愿。”山姆喃喃道。
“当然不愿!”甘道夫说,“谁愿意呢?但问题是,假如是我领路进去,谁愿意跟着我?”
“我愿意。”吉姆利急切地说。
“我愿意。”阿拉贡沉重地说,“你跟从我的领导,差一点在雪中全军覆没,却未发一句责备之言。现在,我会跟从你的领导——如果这最后的警告也动摇不了你。我这时所考虑的,既不是魔戒,也不是我们其他人,而是你,甘道夫。并且,我要告诉你:若你穿过墨瑞亚的大门,那务必小心!”
“我不愿意去。”波洛米尔说,“除非全队表决后都与我意见相反。莱戈拉斯和小家伙们怎么说?我们肯定得听听持戒人的意见吧?”
“我不愿意去墨瑞亚。”莱戈拉斯说。
霍比特人都没出声。山姆看着弗罗多。终于,弗罗多开口说:“我不愿意去,但是我也不愿意拒绝甘道夫的建议。我请求大家不要表决,让我们睡一觉之后再说。在晨光中,甘道夫会比在这寒冷的暮色中更容易获得支持。这风吼得好大声啊!”
这话让大家都陷入了沉思。他们听到风在岩石和树木间呼啸,黑夜中四周空旷的野地里,传来了嗥叫与哭嚎。
突然间,阿拉贡跳了起来。“这风吼得好大声!”他喊道,“这风声里夹着狼嚎。座狼已经来到迷雾山脉的西边了!”
“那么我们还要等到早晨吗?”甘道夫说,“正如我说的,追捕开始了!就算我们活着见到黎明,现在谁还想趁夜在一群野狼的追踪下南行?”
“墨瑞亚有多远?”波洛米尔问。
“卡拉兹拉斯的西南边有座门,像乌鸦一般飞过去大约十五哩,像狼这样跑也许二十哩。”甘道夫严肃地答道。
“那么,可以的话,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动身。”波洛米尔说,“亲耳听见恶狼嚎,比空自担心奥克来更可怕。”
“的确!”阿拉贡拔剑稍稍出鞘,“但是,哪里有座狼嚎叫,哪里就有奥克潜行。”
“我真后悔没听埃尔隆德的劝。”皮平对山姆喃喃道,“到头来,我一点用处都没有。我身上‘吼牛’班多布拉斯的血统不够,这些狼嚎都快让我的血结冰了。我压根不记得有过这种魂飞魄散的感觉。”
“皮平先生,我的心已经沉到脚指头底下了。”山姆说,“但是我们还没被吃掉,这儿还有几个壮汉跟我们在一起。不管老甘道夫会有啥下场,我打赌那都绝不是填饱狼肚子。”
远征队一行人本来在一座小山丘底下寻了掩护,现在为了夜间的防御,他们爬到了山丘顶上。山顶长着一小片盘根错节的老树,树周围有一圈零零落落的巨石。反正黑暗和沉寂都不可能掩护他们的行踪不被狼群发现,他们索性在石圈中央生起了一堆火。
他们围坐在火堆旁,那些没守哨的人很不安稳地打着盹。可怜的小马比尔站在那儿发抖,冷汗直流。现在,时远时近的狼嚎声已经把他们团团围住。在死寂的夜幕中,可以见到有许多发光的眼睛从山脊窥视着山顶。有些狼几乎凑到了石圈的边上,而在石圈的一处缺口边,停着一匹巨大乌黑的狼影,凝视着远征队一行。突然间,它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嗥叫,仿佛它是统帅,正召唤麾下的狼群进攻。
甘道夫起身,大步上前,高举起手杖。“听着,索隆的走狗!”他吼道,“甘道夫在此。你们要是珍惜自己那一身肮脏的皮毛,就快滚!如果你们胆敢踏进这石圈,我就让你们从头到尾皮焦骨烂!”
那匹狼怒嗥一声,猛然跃起,扑向他们。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尖锐的弦响,莱戈拉斯射出了一箭。但闻一声惨嗥,跃起的身影重重跌在地上,精灵的箭矢穿透了它的咽喉。那些监视的眼睛一瞬间全消失了。甘道夫和阿拉贡大步上前,但是山丘上毫无狼踪,嗜血的狼群已经逃走了。四周的黑暗越发沉寂,叹息的风中再无吼声传来。
夜很深了,西沉的残月在散开的云絮间时显时没。弗罗多蓦然从睡梦中惊醒,紧接着,毫无预警,营地四周爆出一大片凶残又狂野的嗥叫。一大群座狼已经悄悄聚集起来,现在从四面八方同时向他们发起了进攻。
“快添柴火!”甘道夫对霍比特人吼道,“拔出你们的剑,背靠背站好!”
新添的木柴燃烧起来,在跳跃的火光中,弗罗多看见许多灰色身影跃入了石圈,越来越多。阿拉贡一剑刺透一匹领头巨狼的咽喉,波洛米尔大力一挥砍下了另一匹的头。在他们旁边,吉姆利叉着粗壮的双腿稳稳站立,手中挥舞着矮人的战斧。莱戈拉斯的弓吟唱不停。
在摇曳的火光中,甘道夫似乎突然身形暴长:他挺起身,那巨大的身影像一座古代君王的石雕丰碑,充满威胁矗立在山顶上。他像云一般俯低,拾起一根燃烧的木柴,大步上前迎战狼群。它们在他面前后退。他将燃烧的木柴抛上高空,木柴骤然间像闪电般迸射出白色光芒;他的嗓音响起,如隆隆雷声。
“Naur an edraith ammen!Naur dan i ngaurhoth!”他吼道。
呼的一声,伴随着噼啪爆响,他上方的树木迸出一片盛大的炫目火花。火焰从一棵树梢跳向另一棵树梢,整座山丘都笼罩在灿烂耀眼的火光中。
防御者的刀剑闪闪发亮。莱戈拉斯的最后一支箭破空疾飞时着了火,燃烧着深深埋入一匹巨狼首领的心窝。其他的狼无不四散奔逃。
火慢慢地熄了,燃到只余飘落的灰烬和火星。一股刺鼻的烟萦绕在烧焦的树桩上空,黑压压地随风吹下山丘,同时天空中也露出了第一道朦胧的曙光。他们的敌人大败而逃,未再归返。
“瞧我跟你说了啥,皮平先生?”山姆说着,把剑插入剑鞘,“狼干不掉他的!这真叫人开了眼界,半点不假!差点把我的头发都烧掉了!”
当天光大亮,早晨来临,狼群无踪无影,他们想找狼的尸体,却完全找不到。山顶除了烧焦的树和地上莱戈拉斯的箭,没有任何夜战的痕迹。那些箭全都完好无损,惟有一支箭只剩下箭头。
“这正是我所害怕的,”甘道夫说,“这些不是在荒野中猎食的普通狼群。我们快点吃饭,然后上路!”
那天的天气又变了,简直就像奉了某种力量的命令——既然他们已经撤下山道,雪便不再有用;那种力量现在想要明亮的光线,好从远方就看见荒野中的任何动向。风在夜里由北向转为西北向,此刻也减弱了。云层飘向南方消失,蔚蓝的高空一片敞亮。他们站在山侧,准备出发,一抹惨淡的阳光在群山峰顶上闪亮。
“我们必须在日落之前赶到墨瑞亚大门前,否则恐怕我们永远也到不了了。”甘道夫说,“路不算远,但是走起来可能很曲折,在这里阿拉贡无法为我们领路。他很少到这处乡野走动,我也只到过墨瑞亚的西墙下一次,而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墨瑞亚的西墙就在那边。”他说,遥指东南方向。那里群山陡降入山脚的黯影中,远远隐约可见连绵一线光秃的悬崖轮廓,而在这片悬崖中央有一堵高出其余峭壁的庞大灰墙。“离开山道时,我是领你们朝南走的,而不是返回从前出发的地点,你们当中有些人可能已经注意到了。还好我那么做了,因为现在我们可以少走好几哩路,而我们正需要赶时间。走吧!”
“我不知道该指望什么,”波洛米尔面色严峻地说,“该指望甘道夫找到他所寻找的,还是该指望去到悬崖前却发现永远也无法找到那大门。所有的选择似乎都很糟糕,而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夹在狼和墙中间,进退维谷。带路吧!”
吉姆利这会儿与巫师并排走在最前面,他迫不及待想去墨瑞亚。他们一同领着远征队又朝山脉走回去。古时从西边前往墨瑞亚的惟一的路,是沿着西栏农溪走,那溪是从离墨瑞亚大门不远的峭壁底下流出来的。但是,若不是甘道夫迷了路,就是近年来地形有了改变;因为他没遇到他要找的溪流,它应该就在他们动身之处往南几哩的地方。
早晨渐过,时近中午,一行人仍在光秃秃遍布红色岩石的野地里挣扎寻觅。任何地方他们都不见水光,也不闻水声。大地荒凉又干旱。他们的心直往下沉。视野中全无活物,天空中连一只飞鸟也没有。如果夜幕降临时他们还出不了这片废弃之地,谁也不敢想后果会怎样。
突然间,一直赶在最前面的吉姆利回头喊他们,他正站在一个圆土墩上指着右边。他们匆忙上前,看见底下是一道深而窄的河道,却是一片空寂,那褐中带红的河床岩石间,勉强只见一道涓涓细流。不过,在靠近他们这一侧有条小径,破毁不堪,蜿蜒穿行在一条石板铺就的古老大道的断壁残垣当中。
“啊!终于找到了!”甘道夫说,“这就是那条溪该流的地方!西栏农,意思是‘门溪’,他们以前都这么叫它。但这水怎么不见了?我猜不出来。过去水流一向湍急喧闹。来吧!我们已经迟了,必须赶快。”
一行人走得脚又酸,人又累。但他们仍顽强地沿着曲折崎岖的小径跋涉了好几哩。太阳过了正午,开始朝西行。他们休息了片刻,匆匆吃了点东西,又继续上路。面前群山嶙峋,而他们的路位于一道很深的地沟里,因此他们只能看见较高的山脊和远处东边的山峰。
最后,他们来到一个急转弯处。他们所走的路本来是向南行,夹在河床边缘与左边陡降的地面中间,这时却再次转向正东。一转过角落,他们便见到前方是座低崖,大约五高,顶上凹凸不平。一股细流从崖上穿过一道宽阔的裂口往下滴落,那裂口似乎是被一处曾经十分壮观浩大的瀑布冲刷出来的。
“地形确实改变了!”甘道夫说,“但肯定是这地方没错。阶梯瀑布就只剩这点了。我若没记错,瀑布旁边还有一道岩石凿出来的阶梯,主路拐向左边,盘升几圈之后就到了顶上的平地。越过瀑布之后,曾经有道浅浅的山谷直通墨瑞亚的山墙前,西栏农溪从中流过,小路就沿着溪旁走。我们上去看看现在情况变成什么样了吧!”
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石阶,吉姆利一马当先迅速冲了上去,甘道夫和弗罗多跟在后面。当他们爬到顶上,便发现自己无法再沿原路往前走了,门溪断流的原因也随之揭晓。在他们身后,西沉的夕阳将冷色调的天空涂满了金色的微光;在他们面前,铺开一个漆黑无波的湖。阴沉的湖面既不反射天空,也不映出夕阳。西栏农溪遭到阻塞,充溢了整个山谷。在这阴郁不祥的湖水对岸,耸立着庞大的峭壁,在落日余晖中,它们的面孔显得严峻又苍白——到此为止,不可逾越。在那起伏的石壁上既没有大门也没有入口的迹象,弗罗多连个缝隙或裂口都没见到。
“那就是墨瑞亚的山墙。”甘道夫指着湖水对面说道,“那里曾经矗立着一座大门,也就是精灵之门,位于从冬青郡过来的路的终点,我们就是走这条路来的。但现在,此路不通。我猜,远征队里没人想在一天到头的时候,进这阴森湖水里游个泳。它看起来可不利身心。”
“咱们得找条路从北边边缘绕过去。”吉姆利说,“远征队首先得走主路爬上去,看它会领咱们往哪儿走。就算没有这个湖,驮行李的小马也没法爬上这道石梯。”
“而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可能把这匹可怜的小马带进矿坑里。”甘道夫说,“群山底下那条路是条黑暗的路,有些地方又窄又险,即使我们能走,他也一定过不去。”
“可怜的老比尔!”弗罗多说,“我没想到这点。还有可怜的山姆!我不知道他会怎么说?”
“我很遗憾。”甘道夫说,“可怜的比尔一直是个得力的伙伴,现在要放走他不管,我心里也很难过。若是当初一切依我,我本来会轻装上路,不带任何牲口,更别说带上这匹山姆喜欢的小马了。我一直都担心,我们可能会被迫取道墨瑞亚。”
当远征队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爬上斜坡抵达湖边时,白日已尽,暮色犹存,点点寒星高悬在天空中闪烁。湖面的最宽处也不会超过两三弗隆。在愈发黯淡的光线下,他们看不出它往南延伸了多远;但它的北端离他们所站之处不会超过半哩,在包围山谷的岩石山脊和湖岸之间,有一圈干地。他们急匆匆向前赶路,因为他们离甘道夫要去的对岸那个地方,还有一两哩。而到了之后,他还得寻找门在何处。
他们来到湖的最北角,被一条窄溪拦住了去路。溪水污浊发绿,好似一条朝着包围的山岭伸出的黏滑手臂。吉姆利并没被吓住,他大步向前,发现水很浅,在岸边只到脚踝深。他们跟在他后面鱼贯前进,小心地涉水而过,因为杂草丛生的水坑底满是滑腻的石头,很难落脚踏稳。弗罗多脚一踏进这黑又脏的水,就忍不住恶心地打了个寒战。
当殿后的山姆牵着比尔踏上溪对岸的干地时,一声轻响传来:先是唰的一声,接着是扑通一声,仿佛一条鱼扰动了静止的水面。他们迅速扭头,只见涟漪正在漾开,在昏暗的光线中边缘发黑,带着阴影:从远处湖中某处,有大圈波纹正朝外扩散开来。一阵噗噗的冒泡声,然后一切归于沉寂。暮色越来越深,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被云遮住了。
此时甘道夫加大步伐疾赶,其他人都尽快紧跟在后。他们到达了湖与峭壁之间的带状干地:地方很窄,常常只有十来码宽,到处是落石和岩石。但是他们找到了一条贴着峭壁的路走,尽可能远离那黑暗的湖水。沿着湖岸朝南走了一哩,他们碰到了一片冬青树林。许多树桩和枯枝烂在湖的浅水中,看来似是一片古老灌木丛的残余,或是一道树篱,在水淹山谷之前,就排列在横过山谷的道路旁。但是,紧挨着峭壁底下,仍矗立着两棵粗壮高大,依旧生机勃勃的冬青树,比弗罗多所见过或想像过的任何冬青树都要巨大。它们粗大的树根从山墙直伸到水中。当初从远处石阶顶上望过来时,它们掩在巨大峭壁的阴影下,看起来只像区区灌木丛;但现在它们岿然耸立,笔直、黑暗、沉默,像两座岗哨一样屹立在路的尽头,将深沉的夜影投在树下四周。
“好了,我们终于到了!”甘道夫说,“这是从冬青郡来的精灵之路的终点。冬青树是那地居民的象征,他们把冬青树种在这里,标示着他们的领地到此为止,因为这座西门主要是为他们与历代墨瑞亚之主贸易往来而开的。那是较为幸福的年代,彼时不同种族之间都仍保有亲密的友谊,连矮人和精灵之间也不例外。”
“友谊淡化,并不是矮人的错。”吉姆利说。
“我可没听说那是精灵的错。”莱戈拉斯说。
“两种说法我都听过,”甘道夫说,“我也不会在这时候下断语。但是我请求你们两位,莱戈拉斯和吉姆利,至少要做朋友,来帮助我。你们二位,我都需要。门户还关闭并隐藏着,我们越快找到它越好。天马上就全黑了!”
他转过身,对其他人说:“在我搜寻的时候,你们每个人可否作好进入矿坑的准备?因为,恐怕我们得在这里跟驮行李的好马儿告别了。你们必须把大部分带来抵御恶劣天候的装备抛下,在里面你们不需要这些,而我希望在穿过矿坑后南下时也不会需要。但是,我们每个人必须分担一些小马所驮的东西,特别是食物和水袋。”
“可是,甘道夫先生!你不能把可怜的老比尔丢在这个鬼地方!”山姆又生气又悲伤地喊道,“我不同意,就是这样。他跟了我们这么久,经历了这么多!”
“我很抱歉,山姆。”巫师说,“但是,当门打开以后,我想你没办法把你的比尔拖进去,进入墨瑞亚的漫长黑暗。你必须在你家少爷和比尔之间作个选择。”
“我要是牵着他,他会跟着弗罗多先生进入恶龙的巢穴!”山姆反驳说,“这周围到处都是狼,把他放了,跟杀了他有啥两样?”
“这并不至于杀了他,我希望。”甘道夫说,将手放在小马的头上,放低了声音,“带着守护你、引领你的咒语去吧。”他说,“你是一匹有智慧的牲口,又在幽谷学到了很多。你要朝能找到青草的地方去,尽快回到埃尔隆德之家,或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
“好了,山姆!他将跟我们一样,有足够的机会逃脱恶狼,回到家里。”
山姆忧郁地站在小马旁,一言不答。比尔似乎很明白状况如何,他挨蹭着山姆,用鼻子去拱山姆的耳朵。山姆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哆嗦着手解开带子,将小马背上的包裹全卸下来,扔在地上。其他人清理着东西,将所有可以不带的堆在一旁,再分摊其余的物品。
当一切收拾停当,他们转过来看甘道夫。他显然什么也没做。他站在两棵树中间,盯着空无一物的峭壁,仿佛要用眼睛在那上头钻出个洞来。吉姆利走来走去,用斧头在岩石上这里敲敲那里敲敲。莱戈拉斯则紧贴着岩壁,仿佛在聆听。
“好啦,我们全都准备好了,”梅里说,“但是门在哪里?我连个门影都没看到。”
“矮人的门,建造时就不是关上后还看得见的。”吉姆利说,“它们是隐形的,如果忘了机关,连制造者都没办法找到或打开。”
“但这座门不是造来只让矮人知道的密门。”甘道夫说,突然灵机一动,转过身去,“除非情况彻底变了,否则一双知道该找些什么的眼睛,或许能发现蛛丝马迹。”
他走上前去,来到墙边上。就在两棵树的阴影中间,有一片光滑的地方,他伸手来回抚摸,喃喃地念念有词。然后,他后退了几步。
“瞧!”他说,“你们现在能看出什么了吗?”
月光此时正照在灰色的岩壁上,但是他们一时什么也没看见。然后,慢慢地,在巫师的手抚过的岩石表面上,显出了淡淡的细线,像细长的银色纹理在岩石上蔓延开去。它们起初只不过像苍白的蛛丝,非常纤细,只有在月光照到时才断断续续闪烁着微光,但它们逐渐越来越宽,越来越清晰,最后整个图案都可分辨出来。
在顶上,高度到甘道夫伸手可及的地方,是一道精灵文字母交织形成的拱顶。在下方,尽管线条在一些地方模糊或中断了,却仍可看出其轮廓:一块铁砧和一把锤子,上方悬着一顶王冠和七颗星辰。在这些之下又是两棵树,各自带着一轮新月。门中央赫然有单独一颗多芒星辰在闪光,比其余一切都更清晰。
“那是都林的纹章!”吉姆利喊道。
“而那是高等精灵的圣树!”莱戈拉斯说。
“还有费艾诺家族之星。”甘道夫说,“它们是用伊希尔丁造就,这种材料只反射星光和月光,并且只有当会说中洲久已失传之语言的人触摸,才会显现。我上次听到那语言已经是很久以前了,我绞尽脑汁,才回忆起来。”
“上面写的是什么?”弗罗多问,他正努力解读拱顶上的铭文,“我以为我是懂精灵字母的,可是我看不懂这些文字。”
“这些文字,用的是远古时代中洲西部地区的精灵语。”甘道夫答道,“但是它们的含义对我们来说无关紧要。它们说的只不过是:墨瑞亚之主,都林之门。请说,朋友,然后进入。下面那行模糊的小字写着:我,纳维,造了此门。冬青郡的凯勒布林博描了这些符号。”
“‘请说,朋友,然后进入。’这是什么意思?”梅里问。
“够明显了,”吉姆利说,“如果你是朋友,说出口令,门就会打开,你就能进去了。”
“是的。”甘道夫说,“这门很可能是靠口令控制的。矮人的门,有些只在特定的时间,或为特定的人,才打开;有些则有锁,即使时机正好、口令无误,也仍需要钥匙才能开。这两扇门没有钥匙。在都林的时代,这不是什么秘门,通常都是开着的,守门人就坐在这里。但是门一旦关上,任何知道开门口令的人都能说出口令,然后进入。至少书上是这样记载的,对吗,吉姆利?”
“对。”矮人说,“但口令是什么,没人记得。纳维和他的手艺,以及他所有的族人,都已经从这世界上消失了。”
“但是,甘道夫,难道你不知道口令吗?”波洛米尔惊讶地问。
“不知道!”巫师说。
其他人都一脸沮丧或失望。只有非常了解甘道夫的阿拉贡,仍然沉默不语,不为所动。
“那么,把我们带到这该死的地方来,有什么用呢?”波洛米尔吼道,回头瞥了一眼那潭黑水,打了个寒战,“你告诉我们,你曾经穿过那矿坑一次。如果你不知道怎么进去,你怎么可能穿过它?”
“波洛米尔,你的第一个问题,我的回答是:我不知道口令——暂时还不知道。”巫师说,“不过我用意何在,我们很快就能明白。还有,”他补充道,竖起眉毛,双眼闪过一丝精光,“我做的事有什么用,你可以等它们被证明无用时再来问。至于你另一个问题——你是怀疑我的故事吗?还是你脑袋给门板夹了?我不是从这里进去的,我是从东边过来的。
“你要是想知道,我就告诉你,这两扇门是朝外开的。从里面你只要双手一推就能把门打开,但从外面,除了口令,别无他法。它们是不能强行使力向里推开的。”
“那你要怎么办?”皮平问,没被巫师那竖起来的眉毛吓倒。
“用你的头去敲门,佩里格林·图克。”甘道夫说,“要是这样还敲不碎,就请容许我有一点安静,不需要再回答那些蠢问题,好找出开门的口令。
“这种用途的咒语,不管是精灵语、人类语还是奥克语,我曾经全都知道。我仍然能不假思索说出两百个来。不过,我想只需要试几个就行了,我也不打算问吉姆利那些秘密的矮人语词,矮人对此从不外传。开门的口令应该是精灵语,如同拱顶的铭文——这点似乎可以肯定。”
他又走到石壁前,并用手杖轻轻碰了碰那颗铁砧图案底下,位于中央的银星。
Annon edhellen,edro hi ammen!
Fennas nogothrim,lasto beth lammen!
他用命令的口气说。那些银色的线条淡褪,但是空白的灰色岩石纹丝不动。
他把这些词换着顺序重复多次,又作了各种变化。然后,他尝试其他咒语,一个换过一个,一会儿又快又大声,一会儿又慢又轻柔。接着他又说了许多单独的精灵语词。依旧毫无动静。峭壁耸立在夜暗里,无数的星星在天空中闪烁,寒风吹袭,而石门坚不可破。
甘道夫再次走到墙边,举起双臂以命令式口吻说话,腔调中怒意渐长。“Edro,edro!”他喊道,并用手杖敲击岩石,“开门,开门!”他喊道,接着又用中洲西部地区所有曾经使用过的语言发出同样的命令。最后,他把手杖往地上一掼,沉默地坐了下来。
就在这时,狼嚎声乘风远远而来,传入了他们聆听的耳里。小马比尔吓得跳起来,山姆跳起身奔到它旁边,对它轻声低语。
“别让它跑了!”波洛米尔说,“如果野狼没发现我们的话,看来我们还需要它。我真恨透了这个臭水塘!”他弯腰捡起一块大石头,扔进远处漆黑的水中。
石头发出一声轻响,消失不见;但与此同时,水中发出唰的一声,冒出一个泡泡。石头落下之处再过去的地方,泛起好大的涟漪,慢慢朝峭壁脚下扩散过来。
“你这是干什么,波洛米尔?”弗罗多问,“我也恨这个地方,而且我很害怕。我不知道我怕的是什么——不是狼,也不是门后的黑暗,而是别的东西。我怕这水塘。别打扰它!”
“但愿我们能离开这里!”梅里说。
“甘道夫为什么不快点采取行动?”皮平说。
甘道夫没理会他们。他垂着头坐在那儿,若非绝望,就是在焦虑地思索。野狼嚎丧的声音再次传来。水面的涟漪越扩越大,逼得更近,有些已经拍到岸边上了。
突然间巫师猛跳起来,吓了众人一大跳。他在哈哈大笑!“我知道了!”他喊道,“当然啊,当然!简单得荒唐,就像大多数谜底揭晓的谜语一样。”
他拾起手杖站到岩石前,清楚地说:“Mellon!”
门上那颗星瞬间大亮,然后褪淡。接着,一道巨门的轮廓无声无息地呈现出来,尽管先前连个接缝或榫头都看不出来。慢慢地,它从中一分为二,一吋一吋地向外打开,直到两扇门都敞开贴到了墙上。透过敞开的门,隐约可见陡峭的台阶往上攀登。不过,过了最低几个台阶,里面的黑暗比夜色还要深。远征队一行人都惊奇地瞪视着。
“我还是搞错了。”甘道夫说,“吉姆利也一样。所有的人里,只有梅里的思路是对的。开门的口令始终都写在拱顶上!翻译出来其实应该是:请说‘朋友’,然后进入。我只要用精灵语说出‘朋友’一词,门就会打开。非常简单!身在当今多疑年代的博学之士,反而会觉得这简单过头了。过去的时代,可真是要幸福一些啊。现在我们进去吧!”
他大步上前,脚刚踏上最低一个台阶,数般变故陡生。弗罗多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抓住了脚踝,他大叫一声便摔倒了。小马比尔惊恐狂嘶一声,一个掉头沿着湖岸冲进了黑暗里。山姆跳起来去追他,接着听见弗罗多大叫,便又跑回来,边哭边咒骂。其他人猛转过身,只见湖水翻滚沸腾,仿佛有一大群蛇从南端游过来一样。
从湖水中扭动着爬出一条长长的触须,又湿又亮,是淡绿色。触须尖端如手指般卷住了弗罗多的脚,正将他往水里拖。山姆扑跪在地上,这会儿正用刀砍它。
那触手放开了弗罗多,山姆一把将他拉开,大声呼救。水一搅,又是二十条手臂冒了出来,乌黑的湖水就像开锅沸腾,散发出一股恶臭。
“快进门去!爬上阶梯!快!”甘道夫喊着,往回一跃。除了山姆,众人都被惊呆在原地。他这一喊令他们如梦初醒,驱赶他们进去。
他们跑得正及时。山姆和弗罗多才爬了几级阶梯,甘道夫才刚开始爬,就见那些摸索的触手扭动着爬过窄窄的湖岸,探上了峭壁和门。有一条扭动着越过了门槛,星光一照闪闪发亮。甘道夫转身停步,但他若是在考虑用什么咒语能从里面把门关上,却是没必要了。许多卷曲的触手抓住了两边的门,以惊人的力气将它们掀了过来。轰的一声巨响,门重重关上了,刹那间光线全无。透过笨重的石门,传来沉闷的碎裂和碰撞声。
在一片漆黑中,山姆紧抓着弗罗多的手臂,瘫倒在台阶上。“可怜的老比尔!”他哽咽着说,“可怜的老比尔!又是狼又是蛇!可它对付不了蛇啊!弗罗多先生,我必须得选择,我必须跟着你。”
他们听见甘道夫又走下阶梯,用手杖去戳那两扇门。岩石颤抖了一下,台阶也跟着一阵摇晃,但是门没打开。
“唉,这下可好!”巫师说,“现在,我们背后的退路已经被堵死了,出路只有一条——在山脉的另一边。从这声音听来,我恐怕门外已经堆起巨石,树也连根拔起来横在门外了。我很难过,那两棵树很美,而且活了很长的年岁。”
“我脚一踏到湖水,就觉得附近有某种可怕的东西。”弗罗多说,“那到底是什么?那种东西有很多吗?”
“我不知道,”甘道夫说,“但是那些触手都受一个目的引导。山脉底下的幽深水中,有东西爬了出来,或是被赶了出来。在这世界的深处,有比奥克更古老、更邪恶的东西。”他没有说出口的是,无论住在那湖里的是什么东西,它在远征队众人当中第一个抓住的是弗罗多。
波洛米尔压低声音嘀咕着,但是石壁反射了声音,把他的话放大成粗哑的低语,人人都能听见:“在这世界的深处!而我们正朝那儿去呢,这可跟我的愿望背道而驰。现在,在这要命的黑暗里,谁会给我们领路?”
“我会,”甘道夫说,“而且吉姆利将跟我一起。跟着我的手杖走!”
巫师走上前去,领头踏上了巨大的台阶,并将手杖高举起来,从杖尖放射出一道微弱的辉光。宽阔的阶梯完好无损,他们数着往上爬了两百级又阔又浅的台阶,到了顶上,他们发现了一条地面平坦的拱形通道,通向黑暗中。
“我们坐在这儿的平台上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吧,反正我们找不到餐厅。”弗罗多说。他已经开始摆脱被触手攫住的恐惧,突然间觉得饥饿不堪。
这提议受到了一致欢迎;他们在最高几层台阶上坐下,众人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模模糊糊。等大家都吃过之后,甘道夫第三次让每个人都喝了一口幽谷的米茹沃。
“恐怕这酒剩不了多少了。”他说,“不过我觉得,我们经过刚才大门前那场惊吓后,都需要来一点。并且,除非我们运气绝佳,否则在我们走到另一头之前,也会需要剩下全部的酒!走的时候要继续当心水!矿坑里有许多小溪和水井,千万不要碰它们。在我们下到黯溪谷之前,大概不会有机会续满水袋和水瓶。”
“要走多久才到?”弗罗多问。
“不好说。”甘道夫答道,“变数太多了。不过,若是不出事也不迷路,一路直走的话,我预计要走三四天。从西门到东门的直线距离,不可能少于四十哩,而这条路可能相当曲折。”
稍事休息之后,他们再次上路了。大家都渴望尽快结束这段旅程,因此尽管他们都很累,可还是心甘情愿继续不停地走了好几个钟头。甘道夫照旧走在最前面,左手高举着发出微光的手杖,那光正好足够照亮他脚前的地面,右手则握着宝剑格拉姆德凛。吉姆利走在他后面,左右张望时,双眼在昏暗的光线中闪闪发亮。弗罗多走在矮人后面,他已经拔出了短剑刺叮。刺叮和格拉姆德凛的剑锋都没有发光,这令他们稍感安心,因为这两把远古时代精灵工匠所打造的宝剑,若是有任何奥克接近,就会发出寒光。弗罗多后面走着山姆,山姆后面是莱戈拉斯,之后是两个年轻的霍比特人,然后是波洛米尔。在黑暗中殿后的,是神情严肃、默不作声的阿拉贡。
通道蜿蜒转了几个弯,然后开始了好长一段稳定的下坡路,才又变成平地。空气变得闷热,不过并不污浊,他们不时会感觉到更为凉爽的气流吹到脸上,猜想这可能是从墙上的裂罅吹进来的,墙上有很多这样的裂口。借着巫师手杖的微弱光芒,弗罗多瞥见了阶梯和拱门,以及其他的通道和隧道,有的上坡,有的向下陡降,还有的两边空无一物,只有茫茫的黑暗。地形太令人困惑,根本不可能记住。
吉姆利几乎没帮上甘道夫什么忙,除了坚定的勇气作为支持——他至少没像其他大部分人那样,被单纯的黑暗本身困扰。为选哪条路走而举棋不定时,巫师经常会跟他商量,不过最后总是甘道夫下的决定。墨瑞亚矿坑规模巨大,并且错综复杂,远超过格罗因之子吉姆利的想像,即便他是出身山中种族的矮人。对甘道夫来说,很久以前那趟旅程的遥远记忆,现在几乎无济于事,但是,尽管身在暗处,道路曲折,他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只要有一条路能通往目标,他便毫不犹疑。
“别怕!”阿拉贡说。这次他们停得比往常要久,甘道夫和吉姆利正在一起低声交谈,其他人则挤在后头,焦急等候着。“别怕!我多次跟他旅行,尽管尚未有哪次如此黑暗,而幽谷还有传说提到他所立下的伟大功绩,比我见证过的更加伟大。只要有路可找,他必定不会走入歧途。他不顾我们的恐惧把我们带进这里,但他一定会把我们带出去,无论他自己要付出何等代价。在漆黑的夜里,他比贝如希尔王后的猫更有把握找到回家的路。”
远征队拥有这么一位向导,堪称万幸。他们没有任何可以用来做火把的工具或燃料——大门前情急之下手忙脚乱,许多东西都没带上。假使没有任何光源,他们很快就会陷入惨不堪言的境地。这里不只有许多路可选,许多地方还有坑洞和陷阱,他们走过时,足音在路边漆黑的深井中回荡。墙上和地面有裂隙和断缝,脚前经常冷不防地出现地堑。最宽的超过七呎,皮平花了很久才能鼓足勇气跳过那可怕的缺口。下方远远传来水流翻腾的声音,仿佛地底深处有某种巨大的水车在转动。
“绳子!”山姆喃喃念着,“我就知道,你要是不带,就会用得着它!”
这些危险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他们前进得也越来越慢。他们似乎一直不停地走啊走,永无止境地走向大山的根基。他们已经疲惫不堪,但是找个地方停下来休息的想法似乎也不令人安心。弗罗多在逃生后,在吃过东西又喝了佳酿后,精神振奋了一阵子;但是现在一股深沉的不安逐渐变成了恐惧,又悄悄笼罩了他。虽然他的刀伤在幽谷得到了医治,但那可怕的伤口并非没有后遗症。他的感官,对看不见的事物更敏锐,更能察觉它们的存在。他很快就注意到了自己这种改变,迹象之一,是在黑暗中他比任何一位同伴——或许甘道夫除外——都能看得更清楚。而且,他是持戒人:戒指穿在链子上,就挂在他胸前,不时显得十分沉重。他明确感觉到前方有邪恶等着,后方有邪恶跟着。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把剑柄握得更紧,固执地往前走。
在他身后的一行人很少说话,就算开口也是匆促低语。除了他们的脚步声,没有别的声音。吉姆利的矮人靴子踏地沉闷,波洛米尔举步沉重,莱戈拉斯落脚轻巧,霍比特人的足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而走在最后的阿拉贡迈着缓慢、坚定的大步。当他们暂停下来时,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是偶尔有看不见的水流的轻微滴响。但是,弗罗多开始听见,或者说,他以为自己听见了别的声音,像是柔软的赤脚轻轻落在地上。那声音一直不够大,也不够近,因此他不能确定自己真听见了。可是在远征队开始行进时,那声音从响起来后就再没停过。那也绝对不是回音,因为当他们暂停下来,它还兀自继续啪啪轻响了一会儿,然后才没了声音。
他们进入矿坑时,天才黑。当甘道夫第一次停下来认真核查时,他们已经走了好几个钟头,中间只短暂休息过几次。在甘道夫面前,矗立着一座宽阔的黑拱门,朝向三条通道,它们全都大致通往东边,但左边那条陡降下行,右边的却是往上爬升,中间的似乎平坦前行,不过非常窄。
“我对这地方完全没有印象!”甘道夫说,站在拱门底下犹豫不决。他举起手杖,希望能找到一些记号或铭文来帮他选择,但是不见任何类似的符号。“我累得没法作决定。”他摇着头说,“我估计你们也都跟我一样累,或者更甚。我们最好就停在这里,过完今晚——你们懂我的意思!这里面总是漆黑一片,但外头已经过了午夜,月亮已经朝西落了。”
“可怜的老比尔!”山姆说,“我想知道它在哪里。我希望那些狼还没逮到它。”
在那道巨大的拱门左边,他们发现了一扇石门。门半掩着,轻轻一推便敞开了。门后似乎是个从岩石中凿出来的宽敞房间。
这石室总算比开敞的通道更能给人庇护的感觉,梅里和皮平很高兴找到这么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不由得冲上前去。“慢点!慢点!”甘道夫见状急忙叫道:“慢点!你们还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我先进去。”
他谨慎地进了石室,其他人鱼贯跟在后头。“瞧!”他说,用手杖指着地板中央。就在他脚前,他们看见一个圆形的大洞,像一口井的井口。井边上搁着生锈断裂的铁链,一头垂落到漆黑的坑洞里。附近散落着一些碎石。
“你们俩有一个本来可能掉下去,这会儿还在猜几时会撞到底呢。”阿拉贡对梅里说,“有向导的时候,让向导先走。”
“这看来是一间警卫室,专门看守这三条通道的。”吉姆利说,“那个洞显然是供守卫用的井,井口盖了块石板当盖子,但是盖子破了。我们大家在黑暗中一定要当心。”
那口井吸引了皮平的好奇心。当其他人尽量远离地板上那个洞,靠着石室的墙摊开毯子铺床时,他却爬到了洞边,探头朝里看。一股冷气从深不见底之处升上来,扑上他的脸。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驱使他摸起一块碎石,扔了下去。他感觉自己的心跳了好多次,都还没有听见底下传来声音。然后,在下方远处,那石头像是掉进了某个洞穴的深水里,传来扑通一声,非常遥远,但在空荡荡的井中却被放大了,持久回响。
“怎么回事?”甘道夫喊道。等皮平坦白自己做了什么,他松了口气,但很生气,皮平看得见他眼里在冒火。“你这蠢图克!”他咆哮道,“这是一趟严肃的旅程,不是霍比特人的远足!下次把你自己扔下去,然后你就不会再惹麻烦了。现在给我安静点!”
接下来几分钟,什么声音也没有;但是,随后从地底深处传来了微弱的敲打声:咚—啪,啪—咚。声音停了,等回声逐渐消失之后,它们又重复出现:啪—咚,咚—啪,啪—啪,咚。它们听起来像是某种信号,令人不安。不过,敲击声过了一会儿就消失了,再也没听见。
“我敢打赌那是锤子的声音。”吉姆利说。
“对。”甘道夫说,“而且我认为这不妙。也许这跟佩里格林扔的那块愚蠢的石头没什么关系,但是,也许已经惊动了某种最好别去惊扰的东西。拜托,别再做这种事!让我们都好好歇一阵子,希望别再有麻烦了。皮平,你守第一班哨,算是对刚才举动的惩罚。”他低声咆哮道,自己裹进毯子里睡下。
皮平在一片漆黑中可怜巴巴地坐着。他一直不停转身四顾,就怕有什么未知之物会从井里爬出来。他巴不得自己能把那个洞盖起来,就算只用毯子盖上也好,但他不敢动,也不敢靠近它,尽管甘道夫看起来已经睡着了。
事实上,甘道夫醒着,只不过躺着不动,也不出声。他正在沉思,试着回想前一次穿过矿坑的旅程中的每个细节,并焦虑地思索着下一步该选的路。现在只要走错一步,都可能是灭顶之灾。过了一个钟头,他起身,来到皮平旁边。
“去找个角落睡一会儿吧,孩子。”他慈祥地说,“我想,你一定很想睡了。我一点也睡不着,所以,干脆我来守哨好了。”
“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他咕哝着,边在门边坐下来,“我需要抽烟!打从暴风雪前的那个早晨开始到现在,我都没抽上一口烟。”
皮平睡着前,最后一眼便是模糊瞥到老巫师佝偻着身子坐在地上,粗糙的双手放在膝间,遮护着一小团光亮。有那么一刻,闪光映出了他的尖鼻子,以及喷吐出来的烟。
是甘道夫把他们从睡梦中全叫起来。他独自坐在那儿看守了大约六个钟头,让其他的人休息。“在守哨的时候,我拿定了主意。”他说,“我不喜欢中间那条通道给人的感觉。我也不喜欢左边那条通道的气味——那底下空气污浊,要是连这都嗅不出来,我也不用当向导了。我该走右边的通道。又到了我们该往上爬的时候了。”
两次短暂的休息不算,他们在黑暗中行进了八个钟头。没碰上危险,也没听见什么,除了前方巫师杖头的微光如同磷火般一明一灭地闪着,他们也什么都没看见。他们所选择的通道稳定地蜿蜒而上。就他们的判断,这路绕着大圈盘旋爬升,越往上走就越高耸也越宽阔。这时两边已经没有通往其他走廊或隧道的开口,地面十分平坦好走,没有坑洼或裂缝。他们显然踏上了一条曾经是要道的路,前进的速度快过前一段。
就这样,按直线距离计算,他们向东前进了大约十五哩,不过实际上他们肯定走了不止二十哩。随着这路往上攀升,弗罗多的精神也振作了一点。不过他仍旧觉得压抑,并且依然不时听见,或者说以为自己听见,在远征队之后,在他们起落的脚步声之外,有个并非回音的脚步声跟随着。
他们已经行进了很远,霍比特人若不休息,最多也就坚持这么久了。所有的人都在考虑哪个地方可以睡觉,而就在这时,左右两边的墙突然都不见了。他们似乎穿过了某道拱形门廊,进入了一片漆黑空旷的空间。在他们身后有好大一股暖空气,但面前的黑暗却是寒气扑面。他们停下来,不安地挤在一起。
甘道夫似乎很高兴。“我选对了路。”他说,“我们终于来到能住人的区域了,并且,我猜我们现在离东边也不远了。不过我若没弄错的话,我们现在在高处,比黯溪门高出许多。从空气给我的感觉来看,我们一定是在一个宽敞的大厅里。现在,我要冒险弄出点儿真正的亮光来。”
他举起手杖,刹那间强光一现,犹如一道闪电划过,庞大的暗影稍纵即逝。有那么一瞬,他们看见头顶上方高处是个广阔的屋顶,由许多岩石凿就的巨柱撑起。在他们面前,以及两边,展现出一处巨大、空旷的厅堂。它黑色的墙面打磨得平滑如镜,熠熠生辉。他们看见了另外三个入口,都是黑漆漆的拱门:一个在正前方朝东,另外左右两边各有一个。接着,光亮熄灭了。
“目前我只能冒这么大险。”甘道夫说,“大山侧面过去有许多大窗,矿坑的上层也有通风井可供光线进入。我想我们已经到了这些地方,但现在外面又是晚上,我们得等到早上才能确定。我若是没错,明天早上我们或许真能看见晨光探进来了。不过,现在我们最好别再往前走了。如果能歇的话,那就歇息吧。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黑暗的路已经走过大半了。但我们还没走完,通往外面世界的大门还要往下走很远。”
当夜,远征队一行人就在这巨大的洞窟厅堂中度过,为了避开从东边拱门不断吹进来的一股寒冷气流,他们全都挤在一个角落里。他们躺在那里,四周一片黑暗,空洞且漫无边际。孤寂辽阔的处处洞窟厅堂,以及无尽分岔的阶梯通道,都压迫着他们。过去那些黑暗传闻曾在霍比特人心中激发的最疯狂的想像,跟墨瑞亚实际的恐怖与神奇相比,全都相形见绌。
“从前这里肯定有过一大群矮人,”山姆说,“他们个个都比獾还勤快,这么干上五百年,才能凿出这一切,而且还绝大部分都修在坚硬的岩石里头!他们这么干,到底是为什么呢?他们总不会住在这些黑窟窿里吧?”
“这些不是窟窿。”吉姆利说,“这是伟大的城邦,‘矮人挖凿之所’。而且,古时它也不黑,而是充满了光明和辉煌,我们的歌谣里仍然提到。”
他爬起来,站在黑暗中,开始用深沉的声音吟唱,回声盘绕直上高顶。
万物初始,群山新绿,
明月犹然皎洁无瑕,
水泉无名,山石无名,
都林苏醒,踽踽独行。
他赐名山谷与山岗,
他渴饮新泉从未尝,
他俯身细观镜影湖面,
看见群星冠冕映现,
犹如银线络宝石,
高悬在倒影额前。
万物鲜丽,群山高峻,
纳国斯隆德与刚多林
精灵古国伟大君王
犹未陨落西海彼方,
在都林之日,
世界美好如初如常。
雕錾宝座上,都林为王,
山岩殿堂,千柱林立,
黄金为顶,白银铺地,
古奥符文门上护翼。
水晶刻镂,悬灯晶莹,
犹如太阳与月星,
不畏乌云,不畏夜影,
美好灿烂光焰长明。
铁砧大锤敲震响,
尖凿劈,刻刀划,
兵刃锤炼,刀柄铸接,
矿工掘深井,石匠建广厦。
绿玉,珍珠,猫儿眼,
精钢锁甲密如鳞,
圆盾,胸甲,战斧与宝剑,
还有闪亮长矛如山堆。
都林子民,无忧不倦,
山岩深处乐声长,
竖琴响,咏者唱,
殿门启报号角回荡。
如今万物陈旧,群山老去,
煅炉烈火成冷灰,
竖琴声哑,大锤已息,
都林殿堂漆黑无光,
在墨瑞亚,卡扎督姆,
都林坟上暗影沉沉。
只有幽深镜影湖底,
偶尔浮现璀璨星辰,
那是都林冠冕深隐清泓,
只待主人苏醒重临。
“这歌我喜欢!”山姆说,“我想学!在墨瑞亚,卡扎督姆!但是,想到那么多灯,就觉得这黑暗好像更浓重了似的。那成堆的金银珠宝,都还在这里吗?”
吉姆利沉默不语。唱完了歌,他再也不愿说话了。
“成堆的珠宝?”甘道夫说,“不,奥克经常劫掠墨瑞亚,上层的厅堂里什么也不剩了。自从矮人逃走之后,没有人敢到深处去搜寻通风井和宝库,它们都淹没在水中——或淹没在恐惧的阴影中。”
“那么,矮人为啥要再回来?”山姆问。
“为了秘银。”甘道夫答道,“墨瑞亚的财富,不在于黄金,也不在于珠宝,那些都是矮人的玩物;也不在于铁矿,那是他们的奴仆。他们在这里确实找到了这些东西,尤其是铁矿;但是这些他们不需要发掘,他们想要的一切,都可以靠贸易获得。全世界只有这里才能找到‘墨瑞亚银’,有些人称它为‘真银’,精灵语中称之为米斯利尔,矮人称它什么,则秘不外传。它从前贵重如同十倍的黄金,现在则是无价之宝;因为地面上它已所剩无几,而就连奥克也不敢在这里开采它。矿脉往北延往卡拉兹拉斯的方向,往下则深入黑暗之中。矮人对此闭口不言,但秘银既是他们财富的基石,同样也成了他们的祸根——他们挖掘得太贪婪,也太深,惊动了都林的克星,他们因而逃离。那些他们带到外面的秘银,几乎全被奥克夺走,作为贡品献给了觊觎此物的索隆。
“秘银!此物人人都渴望。它能被锤打得延展如铜,又能被打磨得光亮如镜。矮人可以用它制成金属,比淬火过的钢更轻,却更坚硬。秘银美如寻常白银,但它不会失去光泽,亦不会黯淡褪色。精灵珍爱秘银,它的多种用途之一,便是制成伊希尔丁,‘星月’,你们在墨瑞亚西门上已经看见。比尔博就有一件秘银制的环穿成的锁子甲,是梭林送给他的。我很好奇它现在怎么样了?我猜,还在大洞镇的马松屋里吃灰尘吧。”
“什么?”吉姆利叫道,惊得忘了沉默,“一件墨瑞亚银打造的锁子甲?那可是君王的厚礼啊!”
“是的,”甘道夫说,“我从来没告诉他,不过那东西比整个夏尔加上里头的一切,都更贵重。”
弗罗多没有出声,但探手入怀,摸了摸那件锁子甲上的环。想到自己竟然把整个夏尔的价值穿在外套底下,走了这么远的路,他觉得震惊万分。比尔博知道吗?他一点也不怀疑,比尔博心知肚明。这的确是件君王的厚礼。但现在他的思绪已经飘离了黑暗的矿坑,飞到了幽谷,飞到了比尔博身边,还有比尔博还居住时的袋底洞。他由衷希望自己能回到那里,回到那些日子里,修剪草坪,在花丛间散步,由衷希望自己从来没听说过墨瑞亚,没听说过秘银——更没听说过魔戒。
一阵深沉的寂静降临,大家一个接一个睡着了。弗罗多负责守哨,仿佛有股来自地底深处的气流穿过看不见的门袭来,恐惧笼罩了他。他双手冰冷,前额汗湿。他聆听着,全神贯注地聆听,两个缓慢的钟头里心无旁骛。但他什么也没听见,连想像中的脚步回声也没有。
当他守哨的时间快结束时,他觉得自己在远处,在他猜测是西边拱门所在之处,看见了两个苍白的光点,几乎像是发光的眼睛。他吃了一惊。他刚才打了瞌睡。“我肯定是守哨时差点睡着了,”他想,“还差点做起梦来。”他起身,揉了揉眼睛,并且继续站着,朝黑暗中窥视,直到莱戈拉斯来接班。
他躺下后很快就睡着了,但是刚才那个梦似乎仍在延续:他听见轻声耳语,看见那两个苍白的光点慢慢接近。他猛醒过来,发现其他人在他附近轻声说话,一道朦胧的光线照在他脸上。那是一束长而淡的光线,正从东边拱门上方,接近天花板高处的通风井里透进来。大厅对面,北边拱门也有微弱的光线遥遥透入。
弗罗多坐了起来。“早上好!”甘道夫说,“终于又是早晨了。你瞧,我是对的。我们在墨瑞亚东边的高处。今天过完之前,我们应该能找到出去的大门,并见到黯溪谷中镜影湖的水就在面前。”
“我会很高兴的。”吉姆利说,“我已经见到了墨瑞亚,它非常伟大,但它已变得黑暗又恐怖。我们没有找到我亲族的踪迹。现在,我怀疑巴林是否真的来过这里。”
他们吃过早餐后,甘道夫决定立刻动身。“我们很累,但是出去后,我们能休息得更好。”他说,“我想,没人愿意在墨瑞亚再过一夜。”
“的确没有!”波洛米尔说,“我们该走哪条路?那边朝东的拱门吗?”
“也许,”甘道夫说,“但我还不知道我们确切的位置。除非我走岔得厉害,我猜我们在上方,大门的北边。而且要找到下到大门的正确路线,恐怕也不容易。不过,决定之前,我们应该察看四周的环境。让我们到北门有光的地方去看看。如果能找到一扇窗户的话,会很有帮助,不过我恐怕那道光线只不过是从很深的通风井照下来的。”
一行人在他的带领下,穿过了北边拱门。他们发现自己置身在一条宽阔的走廊上,随着他们沿走廊前进,那道光线也越来越强。他们看见它是从右边一道门廊里透出来的。门廊很高,顶是平的,石门仍挂在铰链上,门半开着。门内是个很大的正方形房间。室内的光线相当昏暗,但在黑暗中走了这么久,这光线在他们眼中简直亮得炫目,令他们边走进门边眨眼睛。
他们的脚步扰起了地板上积得很厚的灰尘,并且被那些横陈在门口地上,一开始并未看清的东西绊得跌跌撞撞。房间的光源来自对面东墙高处一个宽大的通风井,它倾斜向上,远远的尽头处可以看见一小方蓝天。通风井的光线直射在房间中央的桌上:那是单独一块长方形的大石,大约有两呎高,上面平放着一块白色的大石板。
“它看起来像个坟墓。”弗罗多喃喃道。怀着一种奇特的不祥之感,他俯下身去,好仔细察看,甘道夫迅速来到了他身边。只见石板上深深镌刻着这样的如尼文:
“这些是戴隆的如尼文,是古时墨瑞亚使用的文字。”甘道夫说,“这上面写的,用人类和矮人的语言翻译出来是:
巴林,芬丁之子
墨瑞亚之主。”
“这么说,他死了。”弗罗多说。“我就担心会是这样。”吉姆利拉下兜帽,遮住了自己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