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千山书缘(2)
元空道:“钟鸣,乃学业之督促也。鸣一,能背诵文章三篇者,可中拔贡;鸣一,能背诵文章五篇者,可中举人;鸣一,能背诵文章十篇者,可中进士。汝当以此勉之。”
从此,王尔烈读书益勤,足不出户,唯听钟声悠悠。
但是,他毕竟还是个青春少年,不免有些稚气。有时,外面小沙弥看他读书太累,也来找他。每当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出去游戏一番,以歇神思。元空见了,当然也不反对,甚至还有意引导他轻松一下。
这年冬天里一天,千山落了场大雪。
龙泉寺的小沙弥们把雪打扫完,便邀王尔烈来堆雪人玩。堆的是个南海观世音菩萨。
偏巧,元空站在一边,便对王尔烈和小沙弥们说道:“我就此出一联,你们能否答上?”说着,他出了上联,道:
雪积观音,日出化身归南海。
这联的意思是:观音是雪堆的,太阳一照,它便融化了,好像是回到了南海。
众小沙弥,虽然也与法师元空学习到不少知识,但是识见毕竟有限,想了半天没有答上,只好摇头。
元空看看王尔烈,意思让他来答。
王尔烈明白,抬头望了望天空,只见那云朵有各种各样的形状,有的竟像罗汉,而且越看越像,越想越像。于是,他稍一思索,出口答道:
云堆罗汉,风吹漫步到西天。
元空见小沙弥扫雪,虽然天冷,脸蛋却现出红晕,于是说道:
雪叶似茶,泡红小童面颊两片。
王尔烈回身一看,见元空法师站在霜地,胸前飘着三髯白须,于是答道:
霜花如梅,映白长老胡须三髯。
元空见没有难住王尔烈,便动了心思。正这时,寺院里传来了和尚的击磬声。于是,他灵机一动,说道:
松声柏声钟磬声,声声自在。
王尔烈看了一下龙泉寺周围的山光水色,又想到佛家的信仰,遂答道:
山色水色烟霞色,色色皆空。
小沙弥一听,都欢呼起来。其中一位对元空法师说道:“师父,王尔烈有如此才华,何不让他为龙泉寺题写些楹联,也好壮壮寺名。”
元空亦有此意,遂备案,铺纸,研墨。
王尔烈看了,见推辞不得,便挥毫写将起来。其间,有志龙泉寺外无限壮景,有书龙泉寺内浩瀚雄风,有斋厨茶堂茗品惠赞,计九帧楹联:
长白发祥,叠嶂层峦,朝拱遥看千笏列;
龙泉擅胜,深庭幽壑,巡游曾引六飞来。
峰不必一千,万象已呈真宰妙;
景岂止十六,四时当作会心游。
龙之为灵昭昭,降雨出云,何必独推东岳;
泉之不舍混混,烟波柳浪,无难更作西湖。
一千峰里烟霞胜;
十六景中画图存。
百万神兵,护彼一人得道;
三千世界,看他谁肯参禅。
抛刀一刻便升天,不事冷锅热灶;
振锡数声恒彻地,何烦暮鼓晨钟。
大悲山上,开千眼,垂千手,超拔沉弱;
婆娑界内,行六度,运六通,化道凡情。
泉水到僧厨,俗肠尽洗;
松风来客榻,诗思频催。
泉水照僧厨,香凝沆瀣;
松风来客榻,清挹蓬壶。
元空一看,连声赞道:“妙妙,好联。”
旁边的小沙弥看了,却有的摇头。其中一个爱说话的小沙弥说道:“王施主的这些题联,都佳,我们也能看懂。唯独最后这联,却有些不解。请你为我们破解一下才好。”
王尔烈道:“可以。我问你,这泉水是从何而来?”
“从后山淌来。”
“淌到何处?”
“淌到龙泉寺,流进厨房,再由厨房流进寺前井内。这研墨的水,以及你泡茶的水,都是从这里来的。”
王尔烈听了,说道:“这就对了。我这上联‘香凝沆瀣’四字,就是说泉水芳香四溢,沁人心脾。”
小沙弥一听,都明白了,这是赞扬龙泉寺泉水的奇功。
接着,又一小沙弥问道:“那么,下联呢?”
王尔烈道:“这下联,更是你们日常所见,只是身在妙处不知妙。这‘蓬壶’,乃是南海三仙岛之一蓬壶仙岛。那里盛产文冠果。而咱这龙泉寺,竟能时时闻到从松间吹来的香风味。那香风味,颇似文冠果。你想,咱虽然置身在塞外千山的龙泉寺,却如同置身于南海蓬壶仙岛一样,岂不妙哉!”
众沙弥听了,都赞扬王尔烈知识广博。
元空法师借机说道:“这是读书的结果,读书能识天下事啊。”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
常言“春困秋乏夏打盹”。这日,也是王尔烈读书多了些,贪了些晌,待到正午一过,那山影刚一搭上西阁的窗棂,便懒懒地有些睡意,眼皮怎么也挑不起来。于是,他索性躺在西阁西间的南炕,和衣睡去。
龙泉寺西阁,是一个独宅小院。院西靠着高耸连绵的山岭,院南临一陡峭突兀的巨岩,院北衔着苍莽雄浑的林木,只有东面有一石阶可供上下,且与龙泉寺相通。院西的连绵山岭,多有怪石,上面镌有“古刹龙泉”、“龙泉洞天”、“法水常流”诸字。院北的苍莽林木间,有一石,高约三丈,上面平坦,据说从前有一老僧曾在此讲经说法,故以“讲台松风”称之,由此再北便是有名的“吐符应生”石了。然而,尤为可说的,便是院南那方陡峭突兀的巨岩了。它形若瓶立,上有小松数株,青翠欲滴,宛若瓶中插花,故名为“瓶峰晨翠”,也叫“瓶峰插翠”。对于此景,清朝太史缪润绂曾有一诗云:
可有杨柳洒万家,晓岚滴翠到檐牙。
痴心拟共山僧乞,移傍书窗插杏花。
龙泉寺西阁,置于如此景光中,确也静谧、幽雅,很适合读书人求学和研读之用。每逢夜幕来临,万籁俱寂,灯火燃起,闪闪烁烁,别有一番情致,故人们又以“西阁客灯”称之,遂构成龙泉寺一景。西阁门前的匾额“琼岛虚舟”,为王尔烈后来所题。此额四字,道出了龙泉寺西阁的特色,也道出了读书人潜心于学识的心境。前人曾有诗云:
到此忽行山上舟,蓬壶仙岛可神游。
夜深小阁成仙境,一派松涛似水流。
此诗意境,恰与“琼岛虚舟”题额相吻。
西阁院内,只一栋正房,坐北朝南,为三楹,中为堂间,东西为里间。王尔烈来此求读后,将东里间辟为书室,西里间留作卧室。他一日三餐,皆在龙泉寺里,与和尚、小沙弥们同餐,倒也清幽自在。常来龙泉寺西阁的,就是方丈元空法师了。元空受好友、王尔烈的生父王缙、从父王组,以及王缙的夫人、王尔烈的生母崔云鹤的委托,专事王尔烈的学业。他原是个举人,饱识四书五经,通晓天文地理,为千山诸佛寺和道观的高僧。他出家后,本打算一心经营佛事,悟性,不顾他事。怎奈他的名声过高,前来求教的仍是络绎不断。也难怪,经他手培育出的人才也实在是多。像辽阳州学政董禧,乾隆年间举人、曾任河南睢县知县的侯元勋,汉军镶蓝旗、著名书画家、曾任甘肃巡抚的佟毓秀,纳兰性德的孙子纳兰峻德,王尔烈之长兄、曾任安庆通判及建德知事的王德纯,以及王尔烈的乡友杨君实、赵文源、石瑞昌、金璨章、王杏村,还有举人李玉山等,都出自于元空法师门下。对于王尔烈来说,要不看他的少年名气颇大,又是其先科门生王缙、王组的后人,确实还来不到舍下就学呢!
这会儿,王尔烈睡得很沉。沉睡中,竟是南柯一梦。
他梦见陈姑娘月琴来找他。
他梦见她时,只见屋门一开,她便进了来。她见王尔烈在看书,便说道:“啊呀,你在这儿。”
王尔烈一看,吃惊地叫来:“你咋来了?”
陈月琴也没有回答这话,只说道:“你真让我好找呵。”
王尔烈说道:“我也在找你呵。”
陈月琴问道:“你这是在读书吧?”
王尔烈说道:“是啊。你呢?”
陈月琴答道:“我这是来出家了。”
王尔烈听了这话,注意一看,才发现她已不是当年的杏红小袄和柳绿裤子了,而是穿上了佛家的袍子,灰灰的颜色,袍子长得都拖拉地。不过,被这素雅的灰袍一映,显得她更俊俏了。那长长的亮亮的黑发也不见了,而是被一顶灰色的帽子罩住了。不用说,那是她已经削去长发,确实是剃度为尼了。模样没有变,还是那样姗姗可爱,所不同的是,脸上沾了几颗晶莹光洁的泪花。
王尔烈上前,用手给她擦了一下泪花,说道:“你能出家,我真是想不到啊。”
陈月琴说道:“其实,我这是名义上出家,而内心并未出家啊。这点,正有点像你。”
“像我?”王尔烈道。
“对。你这是名义上在读书,实际上你并未有读进去呀。”
“这是怎么说?”
“你总是在想着一个人。”
“那么你呢?”
“我也是在想着一个人。”
“谁?”
“那还用问!”
说着,两个人都笑了。
王尔烈说道:“看来,你这是凡心未了啊。”
陈月琴说道:“看来,你这是情心未尽啊。”
王尔烈说道:“既然出家,就应该断掉情缘。”
陈月琴说道:“既然求学,就应该杜绝思怀。”
“正因为情缘难断,我才是凡心未了。”
“正因为思怀难杜,我才是情心未尽。”
“我正是为着寻找你,才来这里出家。”
“我正是为着等待你,才来这里求读。”
说着,两个人又是一阵静默。
王尔烈说道:“看来,真正出家的倒不是你,而是我了。”陈月琴说道:“看来,真正求读的倒不是你,而是我了。”
“那么,往后呢?”王尔烈问。
“问谁,当问你自己。”陈月琴道。
王尔烈看看,说道:“问我?我还是当初的那话,要你,要你别离开我。”
王尔烈说着,就向陈月琴扑去。
陈月琴一闪身,说道:“别那样,看师父来了。”
陈月琴说着,推门走了。
王尔烈急忙去撵,口里呼喊道:“月琴!”
正这时,他被自己的喊声惊醒了。睁眼一看,见不知啥时元空法师已经来到了跟前。此时,正在用手攥着他的一只手。
元空看了看,说道:“你在喊什么?”
王尔烈一听,以为自己的梦话被元空听去了,不觉脸红。
其实,元空刚刚进屋,并没有听清楚啥,只听到他最后喊的话语。自然,心里也没有避讳,便接着问道:“你梦中喊‘月琴’。那月琴是个啥意思,是人,还是物?”
王尔烈见元空不解其意,便接着话题往下辩解,说道:
“我说的是物,是一张琴,那琴名叫月琴。”
元空道:“怎么无缘无故地说到月琴上去了?”
王尔烈道:“那是我与同窗在对着月琴和联。”
元空一听王尔烈说是和联,便是满腹高兴,说道:“我知道你善诗能联,能否说给老衲听听?”
王尔烈本来是胡乱说的,思想上毫无准备。这会儿,听了元空法师这样一问,不觉有些着急。然而,他马上又想到,越是着急,越是表现出受窘的样子,越是容易露馅,现在应该马上答出才是。于是,他面对师父的发问,想到自己梦中所见,镇定了片刻后,略加思索,说道:“这副联,也算不得高雅之作,又是梦中所成,免不了胡言乱语。现在,既然师父想听,弟子也只好从命了,还望指教。”随即,他便吟出这副联来:
弟子南柯答联,少寂寥,感云笙瑟瑟;
长老西阁问梦,多蹊跷,闻月琴铮铮。
元空听了,笑道:“纯粹是临时拼凑,待我揭出你的短来。”
王尔烈也不答话,忙去泡茶。
元空道:“不必了,方才用过。现在我告诉你一件事,明日咱俩去木鱼庵,拜会禅师释玄子。请你准备一下,也好共同云游。”
说罢,元空走了。
元空走了,王尔烈陷入深思之中。
原来,王尔烈来千山龙泉寺求读那年春天,便已经成婚了。夫人姓刘,盛京人。他的这门婚事,是由生母崔云鹤做主定下来的。刘氏与曹彩凤同里,又是故交。刘氏的爷爷刘廷玑,字玉衡,号在园,原籍辽阳,后迁盛京,善诗文,工书法,著有《葛庄分类诗钞》十四卷传世。王士祯为其作的序文中云:
衡以名家子,妙文誉出,其所著以问世,大半午夜观书,备尝艰辛磨砺。其著高明抑郁之什为多。其间,筹国忧民、哭父赠妹诸作,则又见其忠爱孝友之诚。至若襟期卓荦不受羁绕,而摅词命意,仍不爽乎绳尺之间,则又其才其情一本乎,品与识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