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汉英对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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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汉文(17)

“你们明白,”他说,“你们将在黑暗中战斗。你们将永远身处黑暗。你们会收到命令、会服从命令,但你们不知道为什么。过些时候,我会给你们一本书,你们可以从中得知我们所生活的社会的真相,你们还能学到将之摧毁的策略。读完这本书,你们就是兄弟会的正式成员,但除了我们所奋斗的总目标和眼下的具体任务,你们不会知道任何东西。我只能告诉你们兄弟会真的存在,至于它到底有多少成员,是一百个还是一千万个,我都不能对你们说。从你们个人的经验来看,你们永远不会认识十个以上的会员。你们会有三四个联系人,每隔一段时间更新一次,原有的人就消失不见了。而这是你们的首次联系,会保持下去。你们接到的命令都将由我发出。若有需要,我们会通过马丁来联络你们。最后被抓到,你们会招供,这无可避免。但你们没什么能招的,只有你们自己做的那些事是例外。你们不可能出卖重要人物,也许你们连我也出卖不了。那时我可能已经死了,或者换上了不同的面孔。”

他继续在柔软的地毯上走来走去,虽然他身材魁梧,可他的举止却非常优雅。即使是将手放进口袋或拨弄香烟这样的小动作,也能反映出来。相比强硬有力,他给人留下的更深的印象是自信、体贴,且这体贴中有那么一丝嘲讽的意蕴。尽管他可能是认真的,但他身上并没有狂热分子专有的执拗。当他说谋杀、自杀、性病、断肢、换脸时,隐约带着嘲弄的神情。

“这无可避免,”听他的语气,好像在说,“这正是我们要做的,没有妥协的余地。但如果生命值得再来一次,我们就不会做它了。”对奥布兰,温斯顿有一种崇敬,甚至是崇拜的感情。一时间,他忘记了高德斯坦因那蒙眬的形象。看看奥布兰那强壮有力的肩膀,那坚毅的面孔,如此丑陋又如此文雅,你不可能觉得他可以被击败的。没有什么战术他不能胜任,没有什么危险他不能预见。就连朱莉亚也像感动了,她专注地听着,香烟熄了都不知道。奥布兰继续说:

“你们会听到关于兄弟会的传闻,不要怀疑,对它,你们已经形成了自己的想法。你们可能把它想成一个巨大的密谋者的地下组织,在地下室召开秘密会议,在墙上张贴信息,用暗号或特殊的手势确认彼此的身份。这样的事情是不存在的。兄弟会的成员不能相互辨认,任何一个成员都只能接触到极少数的其他成员。就连高德斯坦因自己,若是落到了思想警察的手上,也不能向他们提供所有成员的名单或任何和这名单有关的信息。没有这种名单,兄弟会之所以不会被除掉就是因为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组织,是坚不可摧的信念将它凝聚起来,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同样的,你们只能仰仗信念,别的什么都依靠不了。没有同志间的友情作支撑,也得不到鼓舞激励。最后,你们被抓住,也不会有人来救你们。我们从来不会救助我们的成员。最多,在必须将某人灭口的情况下,我们有时会将刀片偷运进牢房。你们不得不适应这种没有结果,没有希望的境遇。你们会工作一段时间,会被逮捕,会招供,会死去。这是你们能看到的仅有的结果。我们活着的时候不会遇见任何明显的变化。我们是死人。我们唯一真正的生活在未来。我们将以几捧尘土,几副枯骨的姿态进入未来。没有哪个人知道未来还有多远,它也许是一千年。目前,我们能做的只能是一点点地扩大头脑清醒的人的范围。由于无法进行集体行动,我们能做的只能是传播我们的想法,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从这一代到下一代。面对思想警察,你别无他法。”

他停下来,第三次看他的表。

“已经到了你回去的时间了。”他对朱莉亚说,“等等,还有半瓶酒。”

他将大家的杯子倒满并举起自己的那杯。

“这次是为什么而干杯呢?”他说,语调中仍有一丝嘲讽,“为了让思想警察慌乱?为了让老大哥死?为了人性?为了未来?”

“为过去。”温斯顿说。

“过去更加重要。”奥布兰庄重地表示同意。他们喝光了杯子中的酒,又待了一会儿,朱莉亚起身要走。奥布兰从柜子顶上取下一个小盒子,并从盒子里拿出一个白色的药片让她放在舌头上。这很重要,他说,出去后不要让别人闻到酒味,电梯员非常敏感。而她一关上门,他就像忘记她的存在一样,又在屋子里走了两步,然后停下来。

“还有些细节要解决,”他说,“我猜你应该有什么藏身的地方。”

温斯顿向他描述了查林顿先生商店上的那间屋子。

“现在还能用。过后我们会另外给你安排个地方。经常更换藏身之所是重要的。同时,我还要将那本书带给你——”温斯顿注意到奥布兰在提到“高德斯坦因的书”时加重了语气。“你清楚的,我会尽快给你,可能过几天才能拿到。书的数量很少,你能想象。思想警察发现它们、销毁它们的速度就像它们出版的速度一样快。但这不要紧。它是不会被摧毁的。哪怕最后一本也被带走,我们依然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再印出来。你上班时带公文包吗?”他补充道。

“会带的。”

“什么样子的?”

“黑色的,非常旧,有两条带子。”

“黑色的,两条带子,非常旧——好的。最近几天——我给不了具体的日期——早上,你工作的时候会收到一个通知,里面有个字印错了,你务必要求重发。第二天上班时就不要带公文包了。路上会有人拍你的手臂,对你说‘我想你把公文包弄丢了’。他给你的公文包里就有高德斯坦因的书。你要在十四天内还回来。”

他们沉默了一会。

“再过几分钟你就得走了,”奥布兰说,“我们会再见面的——如果还有见面的机会——”

温斯顿看着他,有些犹豫地说:“在没有黑暗的地方?”

奥布兰点了点头,一点都不吃惊。“在没有黑暗的地方。”他说,就好像他明白它暗示的是什么。“在离开前,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有口信吗?有问题吗?”

温斯顿想了想,似乎没有想问的问题,也不觉得有必要讲一些高调的话。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并不是奥布兰或兄弟会,而是一幅意象复杂的画面,他母亲最后呆的那间黑暗的屋子,查林顿先生商店上的小房间、玻璃镇纸、带着玫瑰木框架的钢板画……他差不多是脱口而出:

“你听没听到过这样一首老歌,开头是橘子和柠檬。圣克莱门特教堂的大钟说。”

奥布兰点了点头,优雅而郑重地唱完了这段:

橘子和柠檬。圣克莱门特教堂的大钟说。

你欠我3个法寻。圣马丁教堂的大钟说。

你什么时候还?老百利教堂的大钟说。

等我发了财,肖尔迪奇的大钟说。

“你知道最后一句!”温斯顿说。

“没错,我知道最后一句。我恐怕你现在必须回去了。但等等,最好也给你一片药。”

当温斯顿起身的时候,奥布兰伸出了手。他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几乎将温斯顿的手掌都给捏碎了。走到门口时,温斯顿回头看了一眼,奥布兰似乎正要将他忘掉。他把手放在电屏的开关上,正等他离开。而在他的身后,温斯顿看到桌子上那罩着绿灯罩的台灯、语音记录器以及装满文件的铁篮子。他想,三十秒钟内,奥布兰就会重新开始刚刚中断的党的重要工作。

汉文十七

温斯顿累得像一摊糨糊。糨糊,是个非常贴切的词,它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的身体不仅像糨糊般瘫软,还像糨糊般透明,他觉得若他将手举起,甚至能看到光从手中透出来。高强度的工作几乎将他的血液和淋巴液都榨干了,只剩下由神经、骨骼、皮肤构成的脆弱的架子。所有的感觉都好像变得敏感起来,制服摩擦着肩膀,人行道让脚底发痒,就连手掌的张合都额外费力,关节也发出咔嚓的声响。

五天里,他已经工作了九十多个小时,部里的其他人也是如此。现在,工作都结束了,到明天上午之前,他无事可做,党什么工作都没给他安排。他可以在那秘密的藏身之处待上六个小时,再回自家的床上躺上9个小时。他漫步在午后的阳光下,沿着一条脏兮兮的巷子前往查林顿先生的商店,一路上他一直提防巡逻队。但同时,他又很不现实地认为在这样一个下午不会有被人打扰的危险。他的公文包很重,每走一步都会撞到他的膝盖,让他整条腿都觉得麻麻的。那本书就放在公文包里,已经6天了,他还没有将它打开,甚至没有看它一眼。

仇恨周已进行了六天,这六天里每天都充斥着游行、演讲、呐喊、歌唱、旗帜、宣传画、电影、蜡像,每天都有军鼓的轰响、小号的尖啸、正步前进的隆隆声,以及坦克的碾磨声、飞机的轰鸣声、枪炮的鸣响声。人们极度兴奋,颤抖着达到了高潮,对欧亚国恨得发狂,如果仇恨周最后一天公开绞死的两千名欧亚国战俘落到他们手上,毫无疑问会被撕成碎片。但就在这个时候,大洋国突然宣布,大洋国并没有和欧亚国打仗,大洋国在和东亚国交火,欧亚国是大洋国的盟友。

当然,没有哪个人承认有变化发生。突然之间,无论在什么地方,所有人都知道敌人是东亚国不是欧亚国。这一切发生时温斯顿正在伦敦的中心广场参加示威游行。当时正值夜晚,白生生的人脸和绯红的旗帜都映着斑斓的灯。广场上挤了好几千人,包括一千多名身着少年侦察队制服的学生。在用红布装饰的舞台上一名内党党员正对着群众高谈阔论,那是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胳膊长得不合比例,硕大的脑袋上只有几缕头发,活似神话中的侏儒怪。愤怒让他身体扭曲,他的一只手抓着话筒,另一只手——他的手臂很细,手掌却十分宽大——疯狂地在头顶上挥舞。他滔滔不绝地控诉着敌人的暴行,比如屠杀、流放、抢劫、强奸、虐待俘虏、轰炸平民,还有充斥着谎言的宣传、非正义的进攻和对条约的背叛。他的声音经过扩音器沾染上金属的味道,几乎没有人不相信他的话,也没有人不为他的话感到愤怒。每隔几分钟就众怒腾腾,他的声音即被淹没在数千人如野兽般不受控制的咆哮里,而最为粗野的咆哮来自学童。讲话大约进行到二十分钟,一名通讯员匆匆走上讲台,将一张纸条塞进他手里。他打开纸条,没有停止讲话,无论是声音还是讲话的样子都没有发生改变。但,突然名称变了。无须解释,就像一波海浪扫过人群,人们心领神会。大洋国是在和东亚国打仗!接着便是一阵可怕的混乱。广场上,那些旗帜、宣传画统统搞错了!它们中至少有一半画错了人物的脸。这是破坏!是高德斯坦因的人干的!人群中出现骚乱,人们撕下墙上的宣传画,将旗帜扯得粉碎,踩在脚下。少年侦察队表现非凡,他们爬上屋顶,剪断了挂在烟囱上的横幅。不过,在两三分钟内,这些都结束了。演讲者肩膀前耸,一手抓着话筒,一手在头上挥舞,演讲仍在继续。一分钟后,人群中又会爆发愤怒的咆哮。除了仇恨对象的改变,仇恨周将一如既往地进行。

回想起来,最让温斯顿印象深刻的是演讲者竟然在讲到一半时变换了演讲的对象,可他不仅没有片刻停顿,还没有打乱句子的结构。但在当时,他正全神贯注地想着其他的事。就在人们撕毁宣传画的时候,一个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对不起,我想你弄丢了你的公文包。”他没看清那人的长相,什么都没说,心不在焉地接过了公文包。他知道要过上几天他才有机会看看里面的东西。示威一结束他就返回了真理部,尽管时间已接近23点。部里的人都一样,电屏里传出命令,要大家回岗,不过,这根本就没有必要。

大洋国正在和东亚国打仗:大洋国一直都在和东亚国打仗。过去五年的大部分政治文件都作废了。各种报告、档案、报纸、书籍、小册子、电影、录音、照片——所有的一切都要闪电般地改好。虽然没有明确的命令,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记录司的领导计划在一个星期内消除掉所有提到和欧亚国打仗、同东亚国结盟的东西。工作多得要将人淹没,再加上此事不能明说,工作就愈发艰巨。记录司的人每天都要工作十八个小时,睡眠被分成两次,每次三小时。从地下室搬出的床垫铺满了整个走廊。食物被放在手推车上由食堂的工作人员推过来,包括夹肉面包和胜利牌咖啡。每次睡觉前,温斯顿都尽可能将桌子上的工作做完,但当他睡眼惺忪、腰酸背痛地回来时,桌上的纸卷就又堆得像雪山一般了,不仅将大半个语音记录器埋了起来,还多得掉到了地上。因此,首先要做的就是将它们整理好,以腾出工作的空间。最糟糕的是,这些工作都并非全是机械性的,尽管大多时候只需要更换下名字,但一些详细叙述事件的文件就需要人特别仔细并发挥想象力。即使是将一场战争从世界的一个地区挪到另一个地区,你就需要相当多的地理知识。

到第三天,他的眼睛已疼得难以忍受,每隔几分钟就要擦擦眼镜。这就像在努力完成一件折磨人身体的力气活,你有权拒绝它,却又神经质地想尽快做完。他对语音记录器说下的每句话,他用墨水笔写下的每个字,都是深思熟虑的谎言,但据他回忆,他并没有为此感到不安。他像司里的其他人一样,都希望将谎言说得完美。到第六天早上,纸卷的数量少了,有半个小时管道没有送出任何东西。之后,送来一个纸卷,再之后就没有了。几乎在同一时间,那里的工作都完成了。司里的人深深地、悄悄地叹了口气。这件不能提起的伟大的工作终于搞定了。现在,任何人都拿不出能够证明和欧亚国交过战的文件。12点,所有工作人员都出乎意料地收到了休息到明天早上的通知。温斯顿一直将装着那本书的公文包带在身边。工作时,他将它夹在两脚之间,睡觉时又将它压在身子底下。回家了,他刮了胡子,洗了澡,虽然水不暖,他还是差点在浴缸里睡着。

在查林顿先生的店铺里上楼梯时,他很享受关节吱吱作响的感觉。他很疲倦,但不想睡觉,他将窗户打开,点着了那脏兮兮的煤油炉,在上面放了一壶水,准备煮咖啡。朱莉亚一会儿就到,那本书就放在这里。他在那把肮脏的扶手椅上坐下来,松开了公文包的带子。

这是一本黑色的、厚厚的书,装订很差,封面上没有作者的名字,也没写书名。印刷的字体微微有些不同,书的页边磨损得厉害,一不小心就会散开,看起来这本书已经被很多人转手。书的扉页上印着:

《寡头集体主义的理论与实践》埃曼纽尔·高德斯坦因 著温斯顿读了起来:

§§§第一章无知即力量

有史以来,大约从新石器时代结束开始,世界上就有三种人:上等人、中等人、下等人。按照不同的方式继续划分,他们有过很多名字。他们的相对人数以及对彼此的态度都因时而异,然而社会的基本结构却没有发生改变。即使在经历了重大剧变和看起来不可挽回的变化后,依然能恢复其原有的格局,就好像无论向哪个方向推进,陀螺仪都能恢复平衡。

这三个阶层的目标完全无法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