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汉英对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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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汉文(12)

他们站在榛子树的树荫下。阳光透过树叶照到他们脸上仍是热的。温斯顿向田野望去,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了上来,他非常震惊,他认识这个地方。只看一眼,他就知道这儿曾经是个被动物咬得乱七八糟的牧场,一条蜿蜒的小路从中间穿过,到处都是鼹鼠的洞,牧场对面是高高低低的灌木丛,丛中的榆树依稀可见,随风轻舞,它们繁茂颤动的枝叶犹如女人的长发。附近一定有一条小溪,尽管看不见,但一定有那么一个地方,池水碧绿,鲦鱼自在游动。

“附近有小溪吗?”他小声问。

“有,是有一条小溪。就在那块地的边上。溪里还有鱼,很大的鱼,它们就在柳树下的水潭里摇尾巴。”

“黄金乡,差不多就是黄金乡了。”他喃喃地说。

“黄金乡?”

“没什么,真的。那是我在梦里看到的风景。”

“看!”朱莉亚轻声道。

一只画眉停在了五米开外的树枝上,那树枝刚好和他们的脸差不多高。但它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它在阳光里,他们在树荫下。它张了张翅膀,又小心地将翅膀收起,仿佛和太阳行礼一般猛地低下了头。之后它开始歌唱,美妙的声音倾泻而出,在这寂静的下午,嘹亮得惊人。温斯顿和朱莉亚紧紧地靠在一起听得入了迷。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它仍在鸣唱,声音婉转多变,没有一次重复,就好像特意展示自己精湛的歌唱技巧。有时,它也会停下几秒舒展下羽翼,但接着它又会挺一挺那带着斑点的胸脯继续放声歌唱。温斯顿怀着崇敬地心情看着它,它为谁而唱?又为什么要唱?没有配偶,也没有竞争对手,是什么让它在这孤寂的树林里停下来对着一片空旷引吭高歌?温斯顿不知道附近是否藏有窃听话筒。他和朱莉亚的说话声很小,话筒收不到,但却收得到画眉的鸣叫。或许在话筒的另一端某个形如甲虫的小个子正专心致志地听着——听着这些。不过,画眉的歌声将他从沉思中拉了出来。那声音宛若液体,和枝叶间倾洒下的阳光融在一起倒在他身上。他停止思考,感受着一切。在他的怀抱里,女孩的腰是那样柔软而温暖。他将她的身体转过来,让她面对着他。她的身体好像与他融为一体,无论他把手放在哪里,她都如水一般驯服。他们吻在一起,和之前那僵硬的吻大为不同。将脸挪开时,两个人都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只鸟被惊到了,扑了下翅膀,飞走了。

温斯顿将嘴唇贴在她的耳畔,轻声道:“现在。”

“这里不行。”她悄声说,“回刚才那隐蔽的地方去,那里安全些。”

很快,他们便回到了那块空地,路上踩折了一些树枝。当他们走进那片被小树环绕的空场,她转过身来面对他。两个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她的嘴角又浮现出笑容。她站在那里,端详了他一会儿,然后伸手拉开制服上的拉链。啊,就是这样!几乎和梦中的一样,就像他想象的那样,她迅速地脱掉衣服,丢到一旁,姿态曼妙,似乎要将整个文化都摧毁殆尽。她的身体在阳光下泛着白色的光芒,但他并没有急着看她的身体,他注视着那张长着雀斑的放肆大笑的脸,被它深深吸引。他在她的面前跪下,抓住了她的手。

“你之前做过吗?”

“当然,好几百次了——好吧,几十次总有了。”

“和党员一起吗?”

“对,总是和党员一起。”

“和内党党员?”

“没和那些猪一起过,从来没有。不过,如果有机会,他们中不少人会愿意的。他们并不愿意像他们表现的那样正经。”

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已经做过几十次了,他希望有几百次,几千次。任何有堕落意味的事情都会让他充满希望。谁知道呢,也许党已经败絮其中,也许提倡奋斗自律只为了掩盖罪恶。他十分乐意让他们统统染上麻风病、梅毒,如果他有能力办到的话。他把她拉下来,面对面地跪坐着。

“听着,你有过的男人越多,我就越爱你。你明白吗?”

“明白,完全明白。”

“我恨纯洁,我恨善良!我不希望这世上有任何美德,我希望每个人都堕落到骨子里。”

“那么,我很适合你。我已经堕落到骨子里。”

“你喜欢这样做吗?我不是说我,我是说这件事本身。”

“我爱这件事。”

这正是他最希望听到的。不是爱某个人,而是爱这动物性的本能,单纯又人皆有之的欲望蕴涵着将党摧毁的力量。他将她压倒在草地上,在散落的蓝铃花中间。这次没有什么困难。他们的胸脯起伏,慢慢地恢复了正常的呼吸,带着又愉快又无助的感觉彼此分开。阳光似乎更暖了,他们睡意蒙眬。他伸手将丢在一旁的制服拉了过来盖在她身上。两个人很快睡着了,一直睡了近半个钟头。

温斯顿先醒了过来,他坐起身凝视着她那张长着雀斑的脸,她的头枕着手臂,平静地睡着。除了嘴唇,她说不上多漂亮,离近看,她的眼角还有一两道皱纹,她的黑色短发浓密柔软。他忽然想起来,他还不知道她姓什么,住在哪儿。

她年轻而健壮的身体正熟睡着,那无依无靠的样子唤起了他的怜爱和保护欲。但这不同于他在榛树下听画眉鸣唱时萌生的那种不假思索的柔情。他拉开她的制服,注视着她光滑白皙的肉体。他想,过去,男人看女人的肉体产生欲望就是故事的全部。但现在,单纯的爱和单纯的欲望都不复存在,不再有纯粹的感情,所有的一切都掺入了仇恨和恐惧。他们的拥抱是一场战斗,高潮是一次胜利。这是对党的打击,这是政治行为。

汉文十一

“我们还能在这儿再来一次。”朱莉亚说,“随便哪个用来藏身的地方只用两次还是安全的。当然,一两个月内是不能用了。”

她一醒来就变了样,动作干净利落。她穿上衣服,系好红饰带,开始安排回去的路线。这件事似乎理所当然地要交由她做。她显然拥有温斯顿所欠缺的处理实际问题的能力,再说她看上去对伦敦周边的乡村十分了解,无数次的集体远足让她积累了经验。她安排的回程路线和他来时的大不相同,她要他从另一个火车站出去。她说:“回去的路永远不要和来时的一样。”就好像在阐述某个重要的原理。她先离开,半个小时后,温斯顿再离开。

她告诉他一个地方,四天后他们可以在下班后到那里相会。贫民区的某条街道上有个露天市场,那里总是人来人往,喧闹拥挤。她会在货摊之间转悠,假装找鞋带或缝衣线。如果她确定万无一失就在他走近时擤鼻子,否则他就装作不认识径直走过。运气好的话,他们可以在人群中平安无事地说上一刻钟的话,安排下次约会。

“我现在必须走了,”他一记住她的话,她就立即说道,“我要在19点30分回去,我得为青少年反性同盟花上两个小时,发发传单,或者做些其他什么事。这是不是很讨厌?能帮我梳下头吗?头发里有树枝吗?你确定没有?那么再见吧,亲爱的,再见!”

她扑到他怀里,狠狠地吻他。过了一会儿,她从那些小树中拨开一条路,没有一点声音地消失在树林里。而他依然不知道她姓什么,住在哪儿。但这无关紧要,因为他们既不可能在室内相会,也不可能用文字交流。

实际上,后来他们再也没到树林中的那块空地去。自此之后,整个五月他们只有一次真正做爱的机会,那是在朱莉亚告诉他的另一个隐蔽之所,一个废教堂的钟楼上。三十年前一颗原子弹曾轰炸过那里。它是个很好的藏身处,只要你走得到,通往那儿的路非常危险。在其他时间,他们只能在街上相会,每晚都在不同的地方,每次都不超过半小时。通常在街上,他们还能勉强说上些话。他们在拥挤的街道上毫无目的地走着,算不上并肩而行,也从不两两相望。他们用一种奇特的方式断断续续地交谈着,就好像时亮时灭的灯塔。每每遇到身穿党员制服的人或是接近电屏,他们就突然噤声,几分钟后再接着之前中断的地方讲下去。到了约定好的分手地点,谈话也会突兀中断,到第二天晚上再直接接上。这样的说话方式朱莉亚似乎习以为常,她管这叫“分期谈话”。她讲话时不动嘴唇,令人惊讶。而在近一个月的晚间约会中,俩人只接了一次吻。当时他们正默默无语地走在一条小巷子里(朱莉亚从不在主要街道以外的地方说话),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大地颤抖,漫天黑烟。温斯顿侧着身子倒在地上,又疼又怕。一定是火箭弹落在附近。突然他发现朱莉亚的脸离他只有几厘米,她的脸色如死人一般苍白,就像涂了白粉,嘴唇也同样惨白。她死了!他紧紧地搂住她,发现自己亲吻的却是活人才有的温暖的脸庞,一些粉末样的东西跑到他嘴里。原来,两个人的脸上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泥。

有几个晚上,他们来到约会的地方又不得不走开,连招呼都不能打,因为刚好有巡逻队从街角走来,或者正好有直升机在头顶转悠。即使不这么危险,他们也很难找到约会的时间。温斯顿一星期工作六十个小时,朱莉亚的工作时间更长,他们的休息日要根据工作的繁忙程度而定,经常凑不到一起。反正对朱莉亚来说,很少有哪个晚上是完全空闲的,她将大量时间花费在听演讲、参加游行、散发青少年反性同盟传单、准备仇恨周旗帜、为节约运动募捐之类的事情上。她说这是伪装,如果你能在小事上循规蹈矩,你就能在大事上打破规矩。她甚至说服温斯顿拿出一个晚上的时间兼职军用品生产,很多表现积极的党员都义务参加了。因此,每个星期都有一个晚上,温斯顿要花四个小时待在昏暗通风的工作间里,在电屏的音乐和锤子的敲打声中做着令人烦闷的工作,他要用螺丝将金属零件拧在一起,那大概是炸弹的引爆装置。

在教堂钟楼约会时,他们将之前断断续续的谈话所造成的空隙填满。那是个炎热的下午,钟楼的小方房间里空气窒闷,充斥着鸽屎味。他们坐在尘土淤积、树枝遍布的地板上聊了好几个小时的天,每隔一段时间都要从窗户缝处向外看看,以确定没有人接近。

朱莉亚二十六岁,和三十多个女孩挤在一间宿舍里(“一直生活在女人的臭味里!我是多么恨女人!”她补充道),而正像他猜测的那样,她在小说司里负责写作机。她喜欢她的工作,她要发动并维护一台功率超大又极其复杂的马达。她并不“聪明”,但她乐于动手,和机器打交道让她感觉自在。从计划委员会提出总观点到最后改写队的修饰润色,她能描绘出小说制造的整个过程,但她对最终的成品没有兴趣。她说她不大喜欢读书,书和果酱、鞋带一样,无非是一种不得不生产的商品。六十年代初以前的事她已经想不起来了,在她认识的人里唯一经常谈到革命前情况的人就是她的爷爷,而他在她八岁时就消失了。上学时她当过曲棍球队的指挥,曾连续两年拿下体操比赛的奖杯。在参加青少年反性同盟前,她还做过侦察队的队长,青年团的支部书记。她的表现一贯优秀,她甚至入选小说司下的色情科(这是声誉良好的标志),那可是为群众生产低级的色情文学的地方。据她说,在那儿工作过的人管它叫“垃圾间”。她在那儿干了一年,协助生产诸如《刺激故事集》或《女校一夜》这样装在密封套里的书。年轻的群众偷偷地买回去,给人留下买违禁品的印象。

“书里写了什么?”温斯顿好奇地问。

“哦,简直就是垃圾。真的很无聊。它们总共只有六种情节,来回来去转着圈地用。当然我只负责搅拌机。我从来没进过改写队,我不擅长写东西,亲爱的——我做不了这个。”

他很惊讶,他这才了解原来在色情科,除了领导,其他的工作人员都是女的。有种理论说,和女人相比,男人的性本能不容易控制,男人更有可能被自己制造的色情作品侵蚀。

“他们连结婚的女人都不愿意要,”她说,“人们总觉得女孩是纯洁的,但无论如何,我不是。”

她第一次做爱是在十六岁,对方是个六十岁的党员。为了不被逮捕,他自杀了。“他做得很好,”朱莉亚说,“否则,他一招供,他们就会知道我的名字。”自那之后,她又做过很多次。在她看来生活很简单。你想快乐,“他们”,也就是党,不让你快乐,那你就要尽己所能地打破他们的规矩。她似乎觉得“他们”剥夺你的快乐就像你要避免被抓一样,都是自然而然的事。她用最粗俗的语言说她恨党,但她却没有批评党。除非和她的生活相关,她对党的理论没半点兴趣。他注意到,刨去已经成为日常用语的几个单词,她从来不讲新话。她没听说过兄弟会,也拒绝相信它的存在。在她看来但凡和党作对的组织都愚蠢之至,因为它们注定会失败。聪明的做法是既打破规矩,又保住性命。温斯顿不知道多少年轻人会像她这样,这些年轻人都是在革命后长大的,什么情况都不了解,他们眼中的党就像天空一样,是本来就有的,不会改变的,他们不会反抗它的权威,但他们却会像兔子躲避猎狗那样躲开它。

他们没有讨论有没有可能结婚,那太遥远了,不值得人去想。就算杀掉他的妻子凯瑟琳,也没有哪个委员会批准这样的婚姻。连做白日梦的希望都不存在。

“你妻子是怎样的人?”朱莉亚问。

“她是——你知道新话里有个词叫‘思想好’吗?那是指天生的正经人,完全没有坏思想。”

“我不知道这词,但我知道这种人,知道得够多了。”

他开始向她讲述他的婚后生活,很奇怪,她好像早就清楚这种生活的大致状况。她向他描述他如何一碰到凯瑟琳的身体她就变得僵硬,描述她如何紧紧抱住他却仍像使劲推开他一样,就好像她曾亲眼见过,亲身经历过。和朱莉亚说这些事情很容易。无论如何那些与凯瑟琳相关的回忆已不再痛苦,它们已经变得令人讨厌。

“如果不是因为一件事,我还是可以忍受下去的。”温斯顿说。他告诉她,每个星期凯瑟琳都会在同一个晚上强迫他进行那没有感情的仪式。“她讨厌这事,但又没有什么能让她不做这事。她管这叫——你想都想不到。”

“我们对党的义务。”朱莉亚立即接道。

“你怎么知道?”

“亲爱的,我也上过学的。每个月学校都会对十六岁以上的女孩做一次性教育讲座,青年团也是。他们灌输你好几年,我敢说那对很多人都起了作用。当然你也说不准,人总是虚伪的。”

她针对这个话题发起了感慨。就朱莉亚而言,性的欲望就是所有事情的出发点。无论以什么方式触及到这个问题,她都表现得极为敏锐。和温斯顿不同,她清楚党宣扬禁欲主义的深层原因。这不单因为性的本能会创造出专属于自己的,不受党操控的世界——所以必须尽可能地将它摧毁,更因为性压抑会造成歇斯底里,而这正是党希望的,因为它能够转化成对战争的狂热和对领袖的崇拜。她这样说:

“你会在做爱的时候花光力气,之后你感到快乐,什么事都不想抱怨。而这样的感觉是他们不能容忍的。他们要你每时每刻都精力充沛。像游行、欢呼、挥舞旗子之类的事都是变了味的发泄性欲的途径。要是你内心愉悦,你又怎么会为老大哥,为三年计划,为两分钟仇恨会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