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汉文(11)
但她肯定看到他向她走去,也许她能明白这个暗示。第二天,他早早来到食堂。果然,她就坐在几乎相同的位置,又是独自一人。这次排在温斯顿前面的是个身材矮小,动作迅速,长得像甲虫一样的男人。男人的脸很扁,细小的眼睛里充满怀疑。离开餐台时,温斯顿看到这个矮个子男人正径直向那女孩走去。他的希望再次落空。稍远些的地方还有空位,但从那男人的神情看,为了让自己舒服,他一定会选择人最少的桌子。温斯顿的心凉了下来。没用,除非他能和那女孩独处。而这时,就听“嚓”一声,矮个子男人四脚朝天摔倒了,托盘飞了出去,汤和咖啡流了一地。他爬起来,恶狠狠地瞪了温斯顿一眼,他怀疑温斯顿故意将他绊倒。但这无关紧要。五秒钟后,温斯顿心跳剧烈地坐到了女孩旁边。
他没看她,他将托盘放好,吃了起来。他要趁其他人到来之前赶快说几句话,这是最重要的,但他偏偏被巨大的恐惧占据。从她初次接近他算起已经一个星期了。她改变主意了,她一定改变主意了!这件事不可能成功,不可能发生在实际生活中。若不是看到安普福斯——就是那个耳朵上长着很多毛的诗人——正端着餐盘走来走去地寻找位置,他很可能会退缩,什么都不说。安普福斯对他隐约有些好感,若他发现他,肯定会坐到他桌旁。也许只有一分钟时间了,要马上开始行动。温斯顿和女孩慢吞吞地吃着,他们吃的炖菜其实就是菜豆汤,稀糊糊的。温斯顿低声说话,俩人都没抬头,不紧不慢地用勺子往嘴里送水拉拉的东西,吃的间隙,他们面无表情的轻声交谈。
“什么时候下班?”
“18点半。”
“我们在哪儿见面?”
“胜利广场,纪念碑旁边。”
“那儿到处是电屏。”
“人多就没事。”
“有暗号吗?”
“没有。别靠近我,除非你看到我在很多人中间。也别看我,在我附近就行了。”
“什么时间?”
“19点。”
“好。”
安普福斯没看到温斯顿,坐到了另一张桌子旁。他们没有再说话,只要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就不能彼此相视。女孩吃完就走了,温斯顿待了一会儿,抽了支烟。
温斯顿在约定时间之前赶到了胜利广场。他在一个有凹槽的巨型圆柱的基座下走来走去,圆柱顶端的老大哥雕像凝视着南方的天空,他曾在那里,在一号空降场之战中,歼灭欧亚国的飞机(就在几年前,还是东亚国飞机)。这之前的街道上,还有个骑马者的雕像,应该是奥利弗·克伦威尔。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五分钟,女孩还没有出现,恐惧抓住了温斯顿。她没来,她改变主意了!他慢慢地踱步到广场北边,认出了圣马丁教堂,一种淡淡的喜悦涌上心头。当它还有钟时,它敲出了“你欠我三个法寻”。之后,他看到了那个女孩,她就站在纪念碑的底座前看,或者说她正假装在看圆柱上的宣传画。她身边的人不多,就这样走过去不大安全,到处都装着电屏。但就在这时,左边的某个地方传来喧哗及重型汽车驶过的声音。突然间,所有人都跑过了广场。女孩轻盈地跳过位于纪念碑底座处的狮子雕像,钻进了人群里。温斯顿跟了过去,在他奔跑时,他从人们的喊叫声中得知,原来装着欧亚国俘虏的车队正在驶过。
密密麻麻的人群将广场的南边堵住。通常,在这种混乱的场合,温斯顿总会被挤到外面,但这次他却推推搡搡地向人群中挤去。很快,他和那女孩便只有一臂之遥,可偏偏一个大块头和一个女人挡在了他们中间,这女人大概是大块头的妻子,和他一样身材壮硕,他们构成一幢无法逾越的肉墙。温斯顿扭过身,用力一挤,设法将肩膀插在二人中间,有那么一会儿,他被两个肌肉结实的屁股夹住了,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挤成了肉酱。最后他挤了出来,出了点汗。他来到女孩身边,俩人肩并肩地走着,目光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前方。
一长队卡车缓缓地驶过街道,车上的每个角落都有面无表情、手执机枪、站得笔直的警卫。许多穿着草绿色旧军服的黄种人蹲在车厢里,紧紧地拥在一起。他们用悲伤的蒙古脸从卡车两侧向外张望,一幅漠不关心的样子。所有俘虏都戴着脚镣,不时卡车颠簸,就会听到金属撞击的叮当声。一辆又一辆的卡车载着神情凄恻的俘虏开过,温斯顿知道他们就在卡车里,但他只间或看上一眼。女孩的肩膀,还有她右肘以上的手臂都紧贴着他,她的脸颊和他如此接近,以至于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她的体温。就像在食堂里,她掌握了主动权,用和上次一样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讲话,嘴唇几乎不动,如此低低细语很容易就被嘈杂的人声和隆隆的卡车声掩盖。
“听得到我说话吗?”
“听得到。”
“星期天下午能调休吗?”
“能!”
“那你听好,记住。到帕丁顿车站——”
她将路线告诉给他,像制定军事计划那样清晰明了,让他大为惊讶。先坐半个小时火车,出车站向左拐,沿路走两公里,然后穿过没有横梁的大门,再穿过田野,经过一条长满荒草的小径和一条灌木丛里的小路,到了那儿会看到一棵长满青苔的死树。她的脑袋里好像有一张地图,最后,她低声地问:“都记住了吗?”
“是的。”
“先向左,再向右,最后再向左。大门上面没有横梁。”
“好的,什么时间?”
“大约15点。你可能要等一会儿。我会从另外一条路赶到那里。都记下了?”
“是的。”
“那,尽快离开我吧。”
她没必要和他说这个,但他们一时半会儿无法从人群中脱身。卡车仍在经过,人们仍在不知足地观看。人群中传来零星的嘘声,但那只是党员发出的,很快就停止了。对观看的人来说,好奇的情绪占了大部分。外国人,不管来自欧亚国还是东亚国,都是陌生的动物。除了俘虏,人们很少能看到,而就算是俘虏,也只能匆匆一瞥,况且,人们不知道这些俘虏的下场会怎样。他们中的一小部分会被当做战犯,被吊死,其他的就消失了,可能被送到劳动营里当苦力。在圆圆的蒙古脸之后,是类似欧洲人的肮脏憔悴、长满胡须的脸。他们的眼睛从长满胡楂儿的颧骨上方看着温斯顿,有时目光专注,但又很快闪过。车队过完了。在最后一辆卡车上,温斯顿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他笔直地站着,双手交叉放在身前,好像习惯了它们被绑在一起,他斑白的头发披散着,挡住了脸。就要和女孩分手了。但在最后一刻,人群仍紧紧地包围着他们,她摸到了他的手,握了一会儿。
虽然不可能超过十秒,却好像握了很久。他有足够的时间去熟悉她手上的每个细节。他摸索着她长长的手指,椭圆形的指甲,长着茧子的掌心以及光滑的手腕。摸着它,好像眼睛也看到了。他想起来,他还不知道她眼睛的颜色,可能是棕色,不过黑头发的人有时也长着蓝色的眼睛。回头看她是愚蠢的。他们平静地望着前方,十指相扣,在拥挤的人群中不会被发现。代替那女孩注视他的,是那上了年纪的俘虏,他的眼睛在乱蓬蓬的头发后悲伤地看着他。
汉文十
温斯顿谨慎地穿过树影斑驳的小路,阳光从树杈间洒下,在地上形成金黄色的洼。他左边的树林下开满了迷蒙的蓝铃花。微风轻吻着人的皮肤,这是五月的第二天,树林深处,传来斑鸠的咕咕声。
他来得有些早了。路上很顺利,那女孩显然经验丰富,这让他不用像平时那样担惊受怕。至于寻找安全的地方,她也许值得信赖。人们不能想当然地以为乡下一定比伦敦安全。乡下虽没有电屏,仍十分危险,不知道什么时候,你说的话就会被隐藏起来的窃听器记录辨认。不仅如此,独自出门的人还很难不被注意。一百公里内尚不需要在通行证上签注,但有时火车站旁的巡逻队会检查每一个过路党员的证件,还会问一些令人难堪的问题。然而那天巡逻队并没有出现。离开车站后,温斯顿小心翼翼地回头张望,确定没有人跟踪。天气温暖,火车里坐满了无产者,每个人都兴高采烈。他所搭的硬座车厢里,从掉光牙的老太太到刚满月的婴儿,挤满了一大家子。他们坦率地告诉他,他们要到乡下走亲戚,顺便弄些黑市黄油。
路逐渐开阔起来,很快他就来到女孩所说的小路上,这条被牛群踩出来的小路就藏在灌木丛里。他没有手表,但他知道还不到15点。他的脚下到处是蓝铃花,想不踩到都不可能。他蹲下来摘了一些,一方面为了打发时间,一方面他还有个模模糊糊的想法,想在和女孩见面时送给她。他摘了一大束,闻了闻那并不美妙的花香。突然,背后传来脚步声,什么人踩在了树枝上,这声响吓得他浑身僵硬,只好继续摘花。这是最好的做法。也许是那女孩,也许是跟踪他的人,回头看就意味着做贼心虚。他一朵接一朵地摘着,一只手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他抬起头,原来是那女孩。她摇摇头,提醒他别出声。之后,她拨开树丛,领着他沿小径向树林深处走去。她一定来过这里,她娴熟地避开那些泥坑,就好像习惯了一样。跟在后面的温斯顿仍握着那束花,起初他很放松,但当他看到她健壮苗条的身材,看到她红色腰带勾勒出的曼妙的臀部曲线,他自惭形秽。这感觉非常沉重。即使是现在,若她转身看他,她仍有可能完全退缩。甜美的风和绿油油的树叶都让他气馁。从火车站出来,五月的阳光让他觉得自己肮脏不堪,浑身苍白。他是生活在室内的人,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塞满了伦敦的煤尘。他想,截至现在她可能从未在阳光之下见过他。他们来到她说的那棵枯树旁,女孩跃过树干,拨开灌木丛,看不出那儿有什么入口。温斯顿跟着她走进去,发现一片自然形成的空场,高高的小树就矗立在长满芳草的土墩旁,它们密密麻麻地将空场遮了起来。
女孩停住脚步,转过身说:“我们到了。”
他正对着她,和她只有几步之遥,却不敢靠近。
“路上,我不想说话,”她说,“万一哪个地方藏着话筒。我觉得不会,可的确有这个可能。那些猪难免有哪个能认出你的声音。我们在这里就没事了。”
他仍然没有胆量靠近她,只傻乎乎地重复着:“这里就没事了?”
“对,看这些树。”那是一些还未长大的白蜡树,它们曾被人砍掉,可它们又重新生长起来,长成一片树林。它们的枝干很细,都没有手腕粗。“这些树不够大,藏不起话筒。再说,我曾经来过这里。”
他们漫无目的地闲聊着。他靠近她,她直直地站在他眼前,脸上带着一丝嘲讽式的微笑,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他的行动如此迟缓。他手里的蓝铃花散落了一地,就好像是它们自己掉下来的。他抓住她的手。
“你相信吗?”他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的眼睛是什么颜色。”棕色的,他发现,它们是淡淡的棕色,附着浓黑的睫毛。“现在,你看清了我真实的样子,你受得了一直看着我吗?”
“能,这没什么难的。”
“我三十九岁了,有妻子,我不能摆脱她。我有静脉曲张,还有五颗假牙。”
“我不在乎。”女孩说。
接着,说不清是谁主动,她倒在了他的怀里。一开始除了不敢相信,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她年轻的身体紧紧地依偎着他,她乌黑的头发就贴在他的脸上,太美妙了!她扬起了脸,他吻了那微张的红唇。她搂住了他的脖子,轻轻地叫他亲爱的、宝贝、爱人。他把她拉到地上,她没有抗拒,他可以对她做任何他想做的事。不过,事实上对温斯顿来说,他并没有感受到肉体的刺激,除了单纯的触碰,更多的是骄傲和惊讶。对这件事他很高兴,但他却没有肉体的欲望,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她年轻、美丽,让他害怕,他已经太久没和女人生活在一起。不知什么原因,女孩站了起来,摘下头发上的蓝铃花。她靠着他坐着,伸手环过他的腰。
“没关系,亲爱的,别急。我们有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这是个很棒的藏身之所,是不是?我是在一次集体远足中发现的,当时我迷了路。如果有人过来,隔着一百米就能听见。”
“你叫什么?”温斯顿问。
“朱莉亚。我知道你叫什么。温斯顿——温斯顿·史密斯。”
“你怎么知道的?”
“我想,我比你更擅长调查事情。亲爱的,告诉我,在我把纸条交给你前,你觉得我怎么样?”
他一点儿都不想对她撒谎,一开始就把最糟糕的告诉她,也是一种爱的表现。
“看到你就觉得讨厌,”他说,“我曾想把你先奸后杀。就在两个星期前,我还想用石头砸烂你的脑袋。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以为你和思想警察有什么联系。”
女孩开心地笑了,显然,她把这当成了对她伪装技巧的肯定。
“思想警察!你真是这么想的?”
“嗯,不完全是。但是从你的外表看,因为你年轻、有活力、又健康,我想,也许——”
“你觉得我是个好党员。语言和行为都很纯洁,旗帜、游行、标语、比赛、集体远足——总是这些事。你以为,只要有机会,我就会揭发你,说你是思想犯,把你杀了?”
“对,差不多就是这个。很多年轻女孩都是这样,你知道的。”
“都怪这东西,”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青少年反性同盟的红色腰带扯了下来,扔到了树枝上。她的手碰到了自己的腰,这似乎让她想起什么。她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小块巧克力,一分为二,将其中一块递给温斯顿。他还没有吃,就从香味上知道这巧克力很不常见。它黑得发亮,包在银纸里。而通常的巧克力都是深棕色,就像人们描绘的那样,那味道宛若烧垃圾时冒出的烟。不过,他吃过她给的这种巧克力。第一次闻到它的香味,他就隐约想起某种让人不安的、感觉强烈的记忆。
“你从哪儿弄到它的?”他问。
“黑市,”她淡淡地说,“我是那种女孩:我擅长比赛,当过侦察队的中队长,每星期都有三个晚上为青少年反性同盟做义工,还在伦敦城里张贴他们胡说八道的宣传品,每次游行我都会举起横幅。我看上去总是很快乐,做什么事都不会退缩,永远和大家一起呼喊口号。这就是我要说的,这是保护自己的唯一途径。”
在温斯顿的舌头上,一小片巧克力已经溶化,味道很棒。但是它唤起的记忆仍徘徊在他意识的边缘。他能强烈地感觉到它,但他又无法确定它的样子,这感觉就类似用眼角余光看到的东西。他将它搁置一边,只知道这是件让他无限后悔又无力挽回的事。
“你很年轻,”他说,“你比我小了十多岁。是什么让你看上了我这样的人?”
“你的脸上有吸引我的东西。我想我要冒下险,我很擅长发现哪些人不属于他们。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抗拒他们。”
他们,她说的似乎是党,特别是内党。她嘲弄他们,并不掩饰对他们的憎恨,尽管温斯顿知道他们待的地方比任何地方都要安全,但她还是让他不安。他非常惊讶地发现她竟然满口脏话,按说党员是不能说脏话的,温斯顿自己也很少说,即使说,也不会那么大声。但朱莉亚一提到党,特别是内党,就一定会用街头巷尾中那种用粉笔写出来的话。关于这点,他不是不喜欢,这只是她对党以及党的一些做法非常反感的表现,就像马闻到坏饲料打了喷嚏,又自然又健康。
他们离开空场,在斑驳的树影下徜徉,只要小径的宽度足够两个人并肩而行,他们就会搂住对方的腰。他发现,摘掉了腰带,她的腰软多了。他们轻声低语,朱利亚说出空场后最好保持安静。很快他们就走到了小树林的边上,她让他停下。
“别出去。可能有人在看着呢。我们到树后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