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伯乐相马(1)
五千人暴动,且暴在秦的大后方,秦穆公能不慌吗?当即颁旨一道:“兵开歧地。”
老马似乎很通人性,它知道遇上了知音,伸出长长的舌头,朝伯乐的头顶上舔了舔,继之脖颈。舔着舔着,将头依偎在伯乐的胸前。
伯姬身材颀长,皮肤白皙,眼睛乌黑幽深,每踏一步,全身就轻轻地摇着,散发出不可言喻的气质。
冀戎使奉了冀天雷之命,二次来到秦军大营,双方约定,翌日辰时一刻开战。
不说公子絷,就连秦穆公也觉得列阵而战,是拥有战车者的强项,而戎狄没有战车,只要开仗,冀戎必败无疑。
因他存了个胜券在握的心理,是晚,宰牛杀羊,大飨将士。当然,那酒是少不了的,致使部分将士喝得东倒西歪。
冀天雷知道,若是按照常规打法,他必败无疑,遂提前一个时辰行动,且采用了偷袭的方法。秦军大败,死者十之一二。
秦穆公又愧又恨,退回国境,又征得二百乘战车,二度向冀戎国杀来,四战四捷,越过卧虎沟,直扑冀戎国都。
自那次破都之后,冀戎人也开始修建起城堡来了,但他那城堡,远不如中原列国的坚固,冀戎人勉强守了一天,便自动撤出。
国都没了,但冀戎的军队还在,他们不时偷袭秦军的营盘,弄得秦军一夜数惊。
秦军不得不四处扫荡,但那战车无论如何是跑不过战马的,每每无功而返,弄得秦穆公很是头疼。公子絷为他支了一个高招:秦军成横行整体朝北推进,见马羊就捉,捉了就杀,杀了就吃,吃不完将皮带走,将肉扔掉。战车跑不过战马,但跑得过牛羊,于是冀戎国的牛羊,成百成千地被秦军杀掉。冀戎人以牛羊为生,没有了牛羊,何以立国?冀戎人怕了,正要遣使求和,留守雍城的内史廖遣使向秦穆公告急。晋国乘秦穆公出兵冀戎之机,唆使梁、芮二国出兵伐秦,已经越过洛水,直逼栎阳。
芮国为姬姓之国,位于秦的东边,稍微偏南一些,为周文王之子所建。
梁国与芮国毗邻,在芮国的南边。
秦、梁二国之君同为赢姓,缘何要互相攻伐呢?
这里有一个传说。
传说在秦武公时代——武公者,德公之长兄也。武公做了一个奇梦,梦见其祖父秦仲对他说道,梁国之君虽也姓赢,但非我之赢也,其始祖乃先祖大骆公的一个野种,汝可出兵伐之,二国合二为一。于是,秦武公便兴兵伐梁,梁不支,求救于晋,晋出兵救之,武公方退,自此两国结下仇恨。
秦穆公听了秦使之言,不敢再在冀戎逗留,掉转马头,回救栎阳。
梁国谍人探得秦军来救,报之梁君。梁君商得芮君同意,将围攻栎阳之军撤出半数,埋伏于秦军必经之道,一举将秦军打败,反过头再攻栎阳。栎阳守将,见救军已败,恐不可守,弃城而逃。
其实,梁、芮联军所败的,仅是公子絷所率领的先头部队,主力由秦穆公率领,毫发无损。
秦穆公见联军陷了栎阳,勃然大怒,率军将栎阳团团包围起来,昼夜攻打。
联军仗着有晋国撑腰,并不惊慌,一边坚守,一边遣使向晋求救。
是时晋国,正在密谋伐虢,无暇西顾,加之梁国又生兵变,世子被囚。梁君无心再与秦战,商之芮君,双双突围而去。
秦穆公得知联军东去,挥师而进,将失地一一收回。
公子絷劝他:“何不乘胜灭了梁国?”
秦穆公道:“寡人亦有此意。”
话未落音,内史廖又遣使来报:“歧地的奴隶作乱,众达五千余人。”
歧地,为西周发祥之地。此地辖有关中最富庶的周原地区,气候温暖湿润,土地平坦肥沃,周人长期在此经营,遂成为华夏最为发达的地区,不仅有着较高的农业生产技术,还有着较文明的生活方式。秦人自从占据了这个地方,才从以游牧为主,转向以农耕为主的生产生活方式。由于生产生活方式的转变,生产关系也随之变化,昔日的歧人,沦为奴隶,秦之贵族,变成了奴隶主。歧人不甘于秦人的压迫和剥削,屡屡举行暴动,但规模不大,少至数十,多至数百,上千人的只有一次。
五千人暴动,且是在秦的大后方,秦穆公能不慌吗?当即颁旨一道:“兵开歧地。”
五千人固然不是一个小数目,但他们之中,百分之九十九的皆为从事手工业和农业生产的奴隶,所拥有的武器,非锄即耙,抑或是杈把木棍,再么就是斧头、镰刀。
没有经过一天军事训练的奴隶,又使用着这么劣质的武器,当然不是国军的对手,交战不到半个时辰,奴隶们全军覆没。
秦穆公尽管打了胜仗,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要知道,他所斩杀的“敌人”,全是他的臣民。自己的臣民起兵反对自己,心里的滋味不好受啊!
雍城守臣,闻听秦穆公凯旋,组织了上万名百姓敲锣打鼓,迎之于十里长亭。
秦穆公闻之,忙遣公子絷先行一步,等他将众百姓劝归之后,方才进城。
自讨伐冀戎至今,秦穆公离开雍城,几近一载。作为一国之君,一年时间不在国都,有多少大事急等着他来处理。可他偏偏不肯上朝,一个人躲在后宫喝闷酒。
内史廖坐不住了。
内史廖拄着拐杖来到后宫,秦穆公骤然见之,吃了一惊:他还不到五十岁,原来一头乌黑的头发怎么全白了?还有那腰,佝偻得不成样子,未曾开口,便咳嗽起来,咳嗽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秦穆公一跃而起,双手搀住他的胳膊,扶他坐下,一脸关切地问道:
“您这是怎么了?”
内史廖一边喘气,一边回道:“病了,自您离开雍城不到一个月臣就病了。先是头疼,莫名的疼。而后是腰疼……咳咳咳……”
秦穆公半是关心,半是责怪地说道:“您怎么不找郎中看一看呢?”
内史廖道:“看了,连御医也不知道臣得的是什么病?咳咳咳……算了,不说臣的病了,臣自己给自己占了一卦,臣还有三十年的阳寿。咳咳咳……臣这次抱病进宫,是想亲口问一问您,您回来已经七天了,为什么还不上朝?咳咳咳……”
秦穆公长叹一声回道:“臣率倾国之兵,去讨一个不足十五万人口的戎狄之国,竟然不能将它征服。梁、芮二国,芝麻大两个国家,竟敢率兵侵我,还攻陷了我的重城栎阳!正当我要反击梁国的时候,我的百姓在我的背后插了一刀!我这心里恨呀,我这心里苦呀,我没有颜面面对我的文武百官!”说着说着,失声痛哭起来。
内史廖劝道:“主公不必难过,咳咳咳……主公应当好好想一想,我大秦自立国之日,几乎是年年对外用兵,年年扩展疆土,为什么到了您这一代,不仅未曾扩展一寸疆土,反受外国欺侮,甚而您自己的百姓,也起而和您作对?咳咳咳……”
秦穆公又是一声轻叹:“您问这话,寡人也曾想过,寡人自以为,无论是文韬武略,还是勤政爱民方面,寡人与诸位先君相比,说不上出类拔萃,但也不弱于他们,特别是宣公和成公。可寡人的文治武功都远远不如他们,这是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内史廖不再咳嗽:“就德才而言,莫说您与我大秦的历代先君相比,就是与商汤王、周武王、齐桓公相比,主公也毫不逊色。但主公的文治武功,为什么远不如他们,缺少的便是人才,齐相管仲有一句名言,‘大厦之成,非一木之材;大海之阔,非一流之归’。商汤王得到良相伊尹等人相助,方能灭夏建商;周武王得到武圣姜太公以及召公曾佐武王灭商,被封于燕。和周公旦相助,方能灭商建周;齐桓公之所以称霸天下,不就是因为得到了一批人才吗?诸如管仲、鲍叔牙、隰朋、宁越、王子成父、宾须无、东郭牙等等。主公不欲称霸天下则已,若欲称霸天下,必须广招人才。”
说毕,又咳嗽起来。
秦穆公满面困惑道:“寡人身边也不缺少人才呀!”
内史廖停止了咳嗽,仰脸问道:“您身边的人才都是谁呀?”
秦穆公道:“您和公子絷。”
内史廖笑道:“就占卜而言,老臣倒也略知一二,但算不上人才。至于公子絷,心地宅厚,对主公忠心耿耿,既懂军事,又懂谋略,确也算一个人才,但他不是大才。治国平天下靠的是大才,诸如伊尹、姜太公、周公旦、管仲之辈,我大秦有吗?咳咳咳……”
秦穆公苦笑一声道:“您所说的这几个大才,百年难遇,莫说我大秦没有,就是在列国中,怕是也很难觅到呢!”
内史廖道:“咱觅不到伊尹、姜太公、周公旦和管仲,咱觅一个比他们次一点的还能觅不到吗?关键是您觅不觅,真觅还是假觅?”
秦穆公道:“当然是真觅了。”
内史廖道:“若是真觅,您就效法齐桓公,张榜招贤。咳咳咳……”
秦穆公道:“张榜倒可以,但不能把这榜张到外国呀!”
内史廖道:“外国不能张,张了也无用。但您可以效法齐桓公呀!咳咳咳……”
秦穆公道:“齐桓公是怎么做的?”
内史廖道:“以游士八十人,奉之以车马衣裘,多其赀帛,使其周游于列国,寻觅天下之贤士。”
秦穆公道:“这个容易。”
送走了内史廖,秦穆公亲拟招贤令一道,诏告全国。
诏告军民人等:
古圣人言,兴国之道,贵在得人。尧设官掌管时令。以不得舜尧去世后即位,挑选贤人治理民事,并选拔治水有功的禹为继承人。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寡人践阼三载有余,外有梁、芮之患,内有歧地之变,何也?国无良相,亦无良将,寡人深为忧之。今特布告天下,凡有将相之才者,不拘老少、贵贱、贫富,可赴招贤馆报名,听候考验,果有其才者,当即授予将相之职。
另,凡有以下之长者,也可赴招贤馆报名,听候考验,量才授职。
一、熟读兵书,深知韬略者。
二、武艺出众,骁勇过人者。
三、精于占卜,能通鬼神者。
四、熟晓周礼,精通礼乐者。
五、能言善辩,可为说客者。
六、精通算法,善筹军粮者。
七、决狱执中,不杀无辜者。
八、忠正耿直,敢于犯颜直谏者。
九、精于养马,善于识马者。
十、善于稼穑,精于铸造者。
在颁布招贤令的同时,秦穆公也把招贤馆建了起来,责成公子絷总揽招贤之事。
谁知招贤馆设立一年有余,未曾招得一个可为将相之人。
但也不是一点收获也没有。招得一个石垒,武艺出众,力可举鼎,但脑瓜子只有七成。虽不可为帅,冲锋陷阵还是块不可多得的材料。
又招得三个山盗:杞子、逢孙、杨孙,皆拜为牙将。
还有一个伯乐,他的真实姓名叫孙阳,住在汧渭之会汧渭之会:汧水、渭水相会之地。,养马一百多匹,个个膘肥体壮,在全国赛马会上,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奖项。
他不只精于养马,还善于识马,凡马经他一相,他就能说出这马的年龄、产地、速度、秉性、耐力,以及是否强健。
某一日,伯乐途经虞坂,见到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拉着一大车食盐向太行山行进。它行走得非常吃力,马尾无力地下垂着,蹄子也磨出了血痕,浑身大汗淋淋,嘴里的口水雨点似的滴入地面的尘埃中,一步一喘。勉强拉到半坡,再也无力前进一步,驭手只得停车,但口中却骂个不停:“畜牲,光知道偷懒,看我不打死你!”一边骂一边将马鞭高高地举了起来。
伯乐抢前两步,对驭手说道:“且慢,汝知道这是一匹什么马吗?”
驭手道:“我的马我能不知道?它是一匹又老又懒的孬马!”
伯乐道:“不,它是一匹千镒镒:古代的重量单位,一镒合古代二十两,一说二十四两。黄金也难以买到的千里马。”
说得驭手哼的一声笑了:“千里马?笑话!莫说它值一千镒黄金,就是一镒你买么?”
伯乐铿声回道:“我买。”
驭手伸出右手,半是认真,半是戏弄地说道:“请拿钱来!”
伯乐不慌不忙地将腰带解开,从麻袄里摸出两锭黄金,拍到驭手手里。
驭手吃了一惊,想不到如此一个相貌平平,且又身着麻袄的汉子,竟然如此有钱!
早知他如此有钱,就应该多敲诈他一些才是。
想到此,一双母猪眼猛地移向伯乐,只见他将脱下的麻袄轻轻地盖在老马身上,一双古铜色的大手,在老马头上抚摸来抚摸去。
驭手有些不解,不就一匹老马吗?大冷天,这汉子竟然将自己的麻袄盖在老马身上,也不怕自己着凉。还有抚摩马头的动作很是温柔,好似抚摸的不是老马,而是他的孩子。
更让驭手惊讶的还在后边,那汉子抚摸着抚摸着,竟低头朝老马额头吻去。
老马似乎很通人性,它知道遇上了知音,伸出长长的舌头,朝伯乐的额头舔去,继之脖颈。舔着舔着,将头依偎在伯乐的胸前。
良久,老马将头抽回,昂首嘶鸣,其声洪亮,透彻云天,像金石一样铿锵振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