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带家具出租的房间
躁动不安,来去匆匆,如时光一般飘忽不定——这正是下西区这片红砖街区里的居民写照。说他们无家可归吧,他们却有上百个住处。他们在无数带家具的房间之间搬来搬去,不管在落脚处上还是精神上,都是些匆匆过客。他们用拉格泰姆爵士乐调子唱着《甜蜜的家》,把传家宝打包装进纸箱里拎着走,用葡萄藤缠在宽边帽沿上作为装饰,将无花果树做成假盆景。
这个街区有成千上万的住客,自然也应该有成千上万的故事可以讲述——尽管其中大部分都没什么意思。不过要说在这么多飘泊过客里头还找不出一两个鬼魂,那才奇怪呢。
一天入夜时分,一位青年男子穿梭在林立的红色楼房间,拉响一栋又一栋的门铃。一直来到第十二栋楼的门口,他把空荡荡的行李包放在台阶上,摘下帽子,擦了擦帽沿和前额上的尘土。微弱的门铃声在遥远而空洞的深处响起。
这是他拉响的第十二个门铃。不一会儿,房东大妈出现在门口,她的体态让他联想到一条圆滚滚的饱食终日的大肉虫,刚刚把一颗大果子吃干抹净,正要找下一名房客来填肚子。
青年开口问是否有空房出租。
“进来吧。”房东说,她喉头里发出的声音似乎被舌苔堵住了似的,“我这三楼后头有间屋子空了快一星期了,看一眼?”
青年跟着她上了楼。不知何处透进来一丝微光,削弱了走廊里的阴暗。两人不言不语地走在铺着地毯的楼梯上,那地毯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恐怕连它自己都觉得愧对地毯这个名称。细看之下,它俨然变成了一大片植被,在这飘着恶臭阴暗的空气中腐朽,生出了浓密的青苔,蔓延的苔藓一丛丛生长在楼梯上,踩上去感觉像是潮湿黏稠的有机物。楼梯每个拐角的墙上都有空着的壁龛,说不定里头曾经摆放着植物——就算真是如此,那些植物也一定在这污浊腐朽的空气里了吧。又说不定或许里头供奉过神像,不过不难想象,小鬼恶魔们肯定早就将其拖入黑暗之中,拖到底下某个带家具的不洁深渊去了。
“就是这儿,”房东开口说,嗓子眼儿依旧跟被堵住了似的,“这房间特别好,难得空出来。去年夏天住在这儿的可都是些高层次的人——从不惹麻烦,房租也总是一分不差提前付清。走廊尽头有自来水。过去三个月住在这里的是斯普劳斯和穆尼,他俩是表演歌舞杂耍的。哎,就是布列塔·斯普劳斯小姐啊——你应该也听说过吧——当然,那也就是个艺名——梳妆台上头还挂着她的结婚证呢,还装在相框里。煤气灶在这儿,你看,储藏空间也很大啊。这间屋子很受欢迎,空不了多久就会被租出去。”
“您这儿的房客很多都是戏剧界人士吗?”年轻人问。
“他们可都是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对,我大部分房客都跟戏剧圈有关系。先生,这儿可是剧院区,演员什么的从来不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我这儿也是他们待过的地方之一。是啊,他们是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啊。”
青年租下了这间房,提出先付一周的租金。他说自己很累了,希望立即入住,点好钱就交给了房东。房东说房间里一应俱全,连毛巾和水都是现成的。房东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终于问出了那个已经问过一千次并且早就挂在舌尖上的问题。
“您记不记得这么个人——名叫瓦什娜——爱洛伊斯·瓦什娜小姐——有这样一位年轻女孩租过您的房间吗?没猜错的话,她应该在大舞台唱歌,皮肤白皙,中等个头,身材纤瘦,一头发红的金发,左边眉毛附近有颗黑痣。”
“没有。我不记得这个名字。那些演员换名字就跟换房间似的,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嗯,我对这名字的确没印象。”
没有。又是没有。永远都是没有。他花了整整五个月马不停蹄地追寻打听,终究还是无可避免地得到了这个无可避免的否定回答。白天花上那么多时间去询问经纪人、中介、学校和合唱队,夜里还要向从各种戏院出来的观众们打听。不管是群星闪耀的音乐会还是鲜为人知的草台班子他都打听过了,有些档次低到他甚至害怕在那里找到她。他,世上最爱她的人,一直都在寻找着她。他确信,她离家之后,一定是受到了这个水边大城市的诱惑,流落在某处。这座城市好似一片巨大的流沙滩,沙砾不断地流动,无根无基,今天还在上层的沙砾,明天就被掩埋在了底部。
这个所谓家具齐全的房间以虚假的热情迎来了它头一回见面的新房客。它已经人老珠黄,像个欢场女子似的皮笑肉不笑,敷衍地摆出个欢迎架势。那些破败的家具让所谓“舒适”的环境变成了睁眼说瞎话:长沙发和两张扶手椅上的锦缎已经残破不堪,两扇窗户之间只有一块尺把宽的廉价穿衣镜;墙角挂着几个金粉斑驳的画框,画框下有一张黄铜床架。
这位房客跟个木头人一样仰面倒在椅子上,任由这间巴别塔上的公寓,向他讲述形形色色的房客的故事。
地上有块色彩纷呈的地毯,像是一座花团锦簇的长方形热带岛屿,被四周污垢边缘所构成的汹涌海浪围困当中。鲜艳的壁纸上挂着的那些画作——《胡格诺恋人》、《第一次争吵》、《婚礼的早餐》、《泉边的赛姬》,几乎在每个漂泊住客住过的出租房里都能看到。庄重刻板的壁炉台羞于见人地躲在一堆破烂帷帐后头,布帘千疮百孔,可以拿去充当垂在腰间遮羞的布条跳土风舞了。台子上头摆着些零零碎碎——几个没用的花瓶、女演员的画像、一个药瓶、几张扑克牌,都是过往居住于此的漂流客们出发前往下一站寻求好运前留下的。
房间里的各种密码线索一一显现出来,那些前任房客留下的细小线索也被一个个放大,变得清晰了起来。梳妆台前的地毯上,有一块磨损得格外严重的地方,意味着漂亮的女人们曾在这儿来来去去。墙上小小的手印讲述着被困于此的孩子们渴望阳光和空气的故事。另一摊炸弹爆裂般四溅开来的污渍则一定是盛装着液体的玻璃器皿被砸在墙上造成的。穿衣镜上,有人用金刚石刻下了硕大的“玛丽”二字。也许是终于被这里过分刺眼的冰冷弄得忍无可忍,租客们都在最后时刻怒火喷发。放眼望去,几乎每件家具都缺胳膊断腿,伤痕累累。沙发里的弹簧已经戳出了表面;变了形的座位好似一只受尽折磨、在扭曲痉挛中被宰杀的妖怪。大理石材质的壁炉台上有一条很大的裂痕,肯定是因为受到了某种强烈的撞击。地上每一块木板翘得姿态各异,一踩上去便吟响唱起曲调各异的嘎叽声来,哀鸣中述说着各自不幸的遭遇。不得不说,那些曾经把这里称作“家”的人们,竟然能够对着这儿发泄自己潮水般的恶意,毫不怜惜地肆意破坏,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可让他们怒火燃烧的,也许正是因为他们对家的眷恋植根于心底,却得不到满足,是出于对冒牌守护神的愤恨。如果真是自己的家,即便是草窝茅舍也好,我们都会收拾整洁、精心装饰、悉心维护。
年轻的房客倒在扶手椅中,任由这些思绪在头脑中轻舞飞扬。从别的房间飘进来各种声响和气味,萦绕在他身边不去。他听见有间房里传来阵阵放荡的吃吃低笑;另外几间房里有人在独自谩骂,有人在摇色子,有人在哼唱摇篮曲,还有人在低声哭泣;楼上有人把班卓琴弹奏得奔放激昂。不知何处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高架铁路上有火车间或呼啸而过;后面的篱笆墙上有只猫叫得凄凉。他的呼吸中全都是这个房间的味道——准确地说应该是潮气——那是一股阴冷的霉味,像是从地下室漫上来的,中间还掺杂着油毡上残油的哈喇味和木制品的腐烂味。
他就这么瘫在那儿,突然,整个房间弥漫着馥郁的木樨草甜香。它似乎是随着一阵风闯进屋子里的,是那么清晰、浓郁而强烈,沁人心脾,似乎就要幻化成活生生的来客。仿佛听到了谁的召唤,年轻人失声大喊:“亲爱的,怎么啦?”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四下张望。浓烈的香味萦绕在他身边,他伸出手臂想要触摸,一切感官在这一刻都混乱地交织在一起。气味怎么可能对他如此蛮横地呼唤?他肯定是听到了声音。而这个声音,难道不正是那个触动过他心底,抚慰过他心灵的声音吗?
“她住过这个房间!”他大吼一声,一蹦三尺高,脑中灵光乍现,他就知道自己肯定能认出曾属于她的物件或她曾触摸过的物体,无论多么微小都能。这阵围绕身边的木樨草香,她曾经喜爱且专有的这种气味——究竟来自何处?
房间的布置杂乱无章。做工马虎的梳妆台上散落着一打发卡——样式朴素,几乎每个女人们都有,用语法来打比方,就是阴性的,不定式的,不限时态的,没有更多信息可透露。他很快略过了这些发卡,它们显然缺乏个性特征。他把梳妆台抽屉翻了个底儿朝天,找到了小小一方被丢弃的旧手帕。他将脸埋进手帕,一股刺鼻野蛮的洋茉莉味儿扑面而来,冲得他赶紧将它扔到地上。另一个抽屉里有几颗纽扣、一张节目单、一张当铺老板的名片、两粒不小心掉落的果汁软糖,还有一本解梦书。最后一个抽屉里,有一个黑缎子的蝴蝶结发饰,让他整个人呆了一下,像在冰火之间感受着激动与失望。不过这样的黑色蝴蝶结也是女人们常见的发饰,端庄而平淡,没有线索可循。
接着,他像一条嗅觉灵敏的猎狗般,趴在地上把房间扫了一遍,没放过墙面、拐角任何一处,翻遍了壁炉、餐桌、窗帘、挂画和角落的小酒柜,探查一切看得见的标记,希望能感知她是否曾经出现在这里,在他身边,在他对面,在他所站之处或是头顶上方,恳求他,大声唤着他的名字……他的知觉乱作一团,却似乎能更加强烈地感应到她的呼唤。他再次大声问道:“亲爱的,怎么啦?”瞪大眼睛转过身来,却依然什么都看不见——他已经被这木樨草香熏得无法分辨形状、颜色、爱情和张开的双臂了。上帝啊!这香气到底从何而来?从何时起,气味也能召唤人了?他只有不断地摸索。
他在裂缝旮旯里研究探寻,只收获了几个瓶塞和烟头,瞥了一眼便抛下了。在地垫折缝里,他捡到一支只吸了一半的香烟,用鞋跟使劲碾了又碾,嘴里还狠狠咒骂着。他将这间屋子的每个方位都搜了个遍,发现了许多住客留下的各种无趣或不雅的痕迹。可那个他遍寻不着的她,那个很有可能曾在这儿停留的她,那个灵魂仿佛曾在这里徘徊的她,却毫无头绪。
他想起了房东。
他从楼下这间闹鬼似的屋子里出来,跑到一扇透着一线灯光的门前。房东应着敲门声出来了。他竭尽全力想要掩饰自己的激动。
“请告诉我,夫人,”他哀切地恳求着,“我来之前,到底是谁住过那个房间?”
“可以啊,先生,我再说一遍好了。就是斯普劳斯和穆尼嘛,我之前说过的。布列塔·斯普劳斯小姐是演员,后来变成了穆尼太太。我这房子可没什么不光彩的。他俩的结婚证不就挂在墙上吗,还配了镜框,用钉子……”
“斯普劳斯小姐是什么样的人呢——我是说,她长什么样?”
“怎么了?黑头发呀,先生。短发,丰满,脸长得挺有趣的。他俩上周二才走的呢。”
“那在他们之前呢?”
“嗯,那得是那个单身汉了吧,做货运生意的。他走的时候还欠我一周房租呢。在他之前是克劳德太太和她的两个孩子,住了四周;再往前就是老道尔先生,房租还是他的儿子们给付的。他可是住了六个月呢。这都是一年前的事儿啦,先生,再往前我就记不得了。”
年轻人道过谢,步履踉跄地回到房间。房中一片死寂。那阵给它带来勃勃生机的香气早已消散。木樨草香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破家具陈腐的霉臭,让人仿佛置身于仓库。
随着最后一丝希望的破灭,他的信念也已然耗尽。他坐在那里,盯着那盏昏黄跳跃的煤气灯。过了一会儿,他走向床边,把被单撕成一绺绺,拿到窗户和房门旁边,用小刀把它们紧紧塞进每一处缝隙里。等一切都安排妥当,他关上灯,把煤气开到满档,欣然躺上床。
今晚轮到麦库尔太太做东请喝啤酒了。她拿上啤酒罐,跟珀迪太太一块儿在她们的一个秘密基地里头小坐,那是房东们惯常聚会闲谈八卦的地方。
“就今晚,我把三楼后头那间房租出去了。”珀迪太太面前的啤酒堆着满满的泡沫,“一个男青年租的,两小时前他就睡下了。”
“真的假的啊?珀迪太太,珀迪夫人欸!”麦库尔太太无比崇拜地说,“您可真有能耐,连那间房都能推销出去!那您告诉他了吗?”最后一句是神秘兮兮地低声说出来的悄悄话。
“房间嘛,”珀迪太太用她像嗓子眼长毛似的声音答道,“配上家具就是为了出租的。我没告诉他,麦库尔太太。”
“您说得对着呢,夫人,咱们就是靠租房过活的。您这生意头脑可真是非比寻常,夫人。要是知道这房里有人自杀死在床上,恐怕没人愿意租呢。”
“您说得一点没错,咱们可也得挣钱过日子呀。”珀迪太太说。
“可不是嘛,夫人,就是这个理儿。我帮着您把三楼后头那间房收拾干净也就是上个礼拜今天的事儿吧?那姑娘是个小美人儿呢,竟然开煤气自杀了——那小脸儿怪甜的,是吧,珀迪太太?”
“她的确长得挺好,您说得没错,”珀迪太太勉强赞同,但还是刻薄地说了一句,“可惜左边眉毛那里多了颗痣。快给自个儿满上吧,麦库尔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