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草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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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花 眼(1)

1

透明玻璃门被推开的瞬间发出了清亮的风铃声,是为了提醒便利店的夜班店员有客人进来。我站在一整壁冰冻饮料面前犹豫着到底该挑哪种口味,一个身穿蓝色长裙的女人抢在我前面推开了冰柜滑门,她用微微上翘,鸟儿翅膀般柔软的手指取走一瓶蓝莓汁。我拿了相同的饮料。

夜里一点钟,我被饿醒了,穿着拖鞋来到楼下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一不做二不休,除了蓝莓汁和泡面杯以外还从货架上拿了两盒冰淇淋。没想到这个时间收银台还要排队,几个打扮入时的年轻人手里拿着香烟和啤酒。

便利店有热水供应,泡面杯慢慢溢出香味。店里唯一的小圆桌被人抢先一步霸占了,那里是我准备就餐的地方。因为不想让家里沾染泡面味道,无奈之下,我拎着食物去了楼顶天台。

一个女人坐在天台危处。

在有些起风的夜色中,湖蓝色纱裙漫卷飞舞着。她把手伸向半空中,像是在触摸什么。我认出了那双柔软的手。

她是想寻死吧……

“要抹茶味还是巧克力味?”我用了一种招呼客人的口气。

“哎?”她低声应着。

“冰淇淋,要吃自己过来拿。”我放下手中的泡面杯和食品袋,半蹲下来,这样会显得比较自然吧。女人苦笑着用手反握住铁栏,她把身体往天台边缘一挪,眼看就要掉下去了。

“别做傻事!”

她松开一只手,没有理会我。

“带降落伞了吗?”我朝着她大喊。

“什么?”

“我说降落伞,你有吗?据我所知,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得经历一段‘死亡之旅’。千万不要以为那会是飞翔的感觉,在身体着地之前都是你无法想象的恐惧。绝大多数选择以跳楼的方式结束性命的人,在这段时间内都会后悔。大脑会不断播放生前的回忆,那里面一定有美好的东西。

可后悔也没有用,因为太迟了。如果是背着降落伞跳楼就可以多给自己一次机会,你现在最好去楼下的超市买一个降落伞。”我显然是在胡说八道,无论是在这样的高度垂直落地降落伞能不能派上用场,还是楼下那家只卖日用品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有没有降落伞出售。我只想吸引她的注意力,为她多争取点考虑时间。

“真的?”她望了望脚下,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当然是真的。难道你没有想见的人?难道你没有想做还没有做成的事情?如果我是你,就会舍不得蓝莓汁滑过喉咙时的甘醇,甜甜圈被牙齿咬开时的香甜。”屋顶角落里,被女人扔弃的饮料瓶和透明包装纸被风吹得啪啪作响。

看来她是不想饿着跳下去。

“没有,全都模糊不清了。时间可以杀死一切,不是吗?”

“错了,你现在还能说出这种话,就证明那些东西还活着。”

“可我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有办法让你找回失去的东西。”

“失散十年的人也可以?没有任何线索也可以找到?”

“相信我。”我一边理直气壮地说话一边靠近女人。她抓住我伸出的右手时,身体还在不停地颤抖着。这一次我看清楚了女人的脸,她拥有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想找一个失散多年的人?”我快速地思考着有什么东西适合她。

女人点了点头。

我想起一种非常特别的种子,花眼……

“来点冰淇淋吗?”

“我从来不在夜里吃冰淇淋。”

“什么?那还不赶紧试一试。没在夜里吃过冰淇淋的人是没有资格寻死的。来来来,坐下陪我一起吃。赶紧,都快化掉了。”

天上的星星亮了。

2

“妈妈快看,姐姐的眼睛是朵花。”

“别乱讲话,那是姐姐的头花吧。”站在路边的女人满脸狐疑,嘴上虽然招呼着女儿,表情却和女儿一模一样。

“难道姐姐只有一只眼睛?”

“小声点,快跟上妈妈。”

千枝的耳朵向来灵敏,这种话她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从小到大,总会有人盯上千枝的脸。他们的各种表情。他害羞,她妒嫉;他遐想,她厌恶;他挤眉,她咂舌。如今只有一只眼睛,也照样逃脱不了世人的眼光。

眼睛是朵花……小朋友说得也没错。

眼眶里开出来的花儿,是花眼。千枝忍不住又回想起清晨那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

在天台上偶遇的灰发男子名叫

Van。他说话的声音很温柔。当时,已

经悬在半空中的身体竟听从了他的话,想要回到踏实的地面。

他送给她一颗种子。

以下内容请务必仔细阅读。

花眼。

栽种于人类眼眶。

生长迅速。

花眼即“以花代眼”,又名“千瓣蓝”。使用者必须亲手刺瞎自己的一只眼睛,男为左,女为右,将种子栽种于带血的眼眶内。

花开之时,心里一直想着某个人的模样,花眼便会替心指路。使用者的身体越是靠近想要寻找的那个人,花眼的颜色就会越发艳丽。两人相见时,瞎眼痊愈,花眼主动离开寄主。

需要注意的是,如果寻不到那个人,花眼将永远跟随寄主。

刺瞎自己的一只眼睛……千枝的手抖得厉害。这跟从屋顶跳下去有什么差别?想着某个人的模样……心里有东西在慢慢复苏。

“顾云。”

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竟毫不犹豫地将剪刀刺进右眼。千枝跌倒在地,强忍住令人无法承受的剧烈疼痛。慌乱中,她将手里紧紧握住的一颗种子塞入眼眶。头皮酥麻,冰凉的感觉一下子填满眼眶,疼痛感消失殆尽。

右眼开出一朵花来,浅蓝色。

她用食指抚了抚眼角,花瓣竟带着体温。那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是在抚摸自己的肌肤。层层叠叠,晶莹剔透。花瓣形如新月,让人不禁想起巧夺天工的水晶艺术品。

没想到,一只眼睛看出去的世界竟比从前更清晰。

镜子里的女人还是自己吗?

千枝用梳子把齐腰的长发一分为二,一半别在耳后,一半置于眼前。藏于深黑中的花儿从瀑布般的密流中硬挤了出来,像是急着要呼吸新鲜空气。

3

连续走了三天路,千枝的睡意在途经清远市的时候终于爆发。

寻了个旅社睡到日上三竿,推开窗是一整片晴空。附近一带的建筑看起来有些眼熟,说不准曾经来过这里。

十六岁从湖南乡下来到广东一带打工,到现在已经快十年。再好看的性工作者到了一定年纪也会感到力不从心。千枝的工作在某个时期很不稳定,哪儿有客人就往哪儿去。她的心态就是随着年复一年的漂泊逐步走到不想挽回的那一步。

时间就像被蒸发了一样。

突然怀念起家乡的味道,没想到一出宾馆便瞧见一家湖南菜馆,千枝想都没想就走了进去。点了几个下饭的小菜,农家小炒肉的味道还算正宗。

要是顾云在的话,一定会吩咐厨房加一点剁椒在里面混着炒。真是奇怪的爱好……千枝多盛了一碗饭,她决定要把这盘没加剁椒的小炒肉全部消灭掉。加了剁椒的小炒肉是什么味道?竟有些想不起来了。

想着想着,眼前浮现出顾云略带腼腆的无邪笑容。顾云的口味现在有没有改变?会不会爱上其他食物?算来他今年二十七岁,也许早就结了婚,连小孩都上学了。

鼻子一酸,花眼成了水蓝色。如果那也算泪……便是水蓝色的眼泪。

餐馆大厅里摆着一个观赏鱼缸,里面养了热带鱼。悠闲的鱼群突然朝着四面八方散去,水草中露出一张稚气的脸。小朋友一脸好奇地盯着鱼群,鼻涕掉下来也全然不知。一个身着黑色套裙的女人从远处缓缓走来他身后,她蹲下身子,轻轻转过小朋友的身体,用纸巾擦干净他的脸。

那女人是……彩虹姐。千枝从没见过她穿黑色衣服,一时竟无法将眼前人和记忆中的彩虹姐重叠在一起。

是她,错不了。

彩虹姐的容颜深深地刻在千枝脑海里,即使她们只见过两次面。

说来,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深圳是一座充满机遇的城市。

在夜总会扎堆的

M区有一个非常出名的声色场所,名叫“万千花”,是一幢别致的欧式建筑。万千花里,坐台小姐来自五湖四海。想要在这里拥有一席之地,身材相貌出众自然不在话下,关键是年纪。万千花只收十七岁以下的姑娘,这里的规矩是,十七岁开始接客,二十岁必须离开。

阴差阳错,走投无路,千枝十六岁那年来到万千花。老板姓万,“千枝”这个艺名就是他取的。万千花里的姑娘们十七岁之前以“学徒”的身份在“后院”学习男女之事。大部分时间,她们由“领花”教导。每隔一段时间,领花便会邀请名满

M区的头牌小姐作为特聘讲师登门分享经验,这样的课程称为“外导课”。

彩虹姐是千枝接触的第一个外导课老师。

一盆金色龙爪菊摆放于房间正中,导师和学员席地而坐。四十来平米大的“教室”里满是幽幽菊香。三个初来乍到的新人紧张得屏住呼吸。除千枝以外,另外两个人是玫瑰和蔷薇。

“初次见面,大家可以叫我彩虹姐。在正式上课之前,我想跟各位分享服务行业应有的从业态度。做这一行,首先要把自己看得矜贵。无论是面对男人还是生活,都要学会挺直胸膛。今天,你们有幸来到万千花,便是老天爷决意要赏一口饭吃,希望大家好好珍惜。”学员们都被彩虹姐的气势吸引住了。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彩虹姐对自己的一番形容,“在情欲暗夜里,我就是一枚闪闪发光的金币。想要以哪一面示人,得看对方的能耐和运气,又或者……看我彩虹的心情。”彩虹姐说完这番话之后捂着嘴笑了起来,身上披着的七彩薄纱随着女性的完美曲线轻微地抖动着。她的一颦一笑如雨后长虹,千枝不敢直视。

世上竟然有如此美艳的女人。

上唇金黄,下唇桃红,彩虹姐生动地为大家讲述鱼水之欢,还是处子之身的姑娘们个个面红耳赤。

第二次见到彩虹姐是在千枝接客半年后的初秋,同期出道的玫瑰和蔷薇很快成了“花册”上的热菜,千枝却还是一道不合时宜的凉菜。

来万千花寻乐的客人非富即贵,嗜好不同,姑娘们接客全凭运气。一直以来,千枝被玫瑰她们取笑为“木头人”,忍一忍也就罢了。那次,她竟为了一只耳环跟客人大打出手。闹事的客人喜欢女人“一丝不挂”。所谓“一丝”,是除身体发肤以外的任何东西。千枝不想取下一直戴在右耳的耳环。小鸟翅膀形状的耳环是顾云送的,从不离身。她用头发巧妙地遮住耳环,不料却被客人发现。脾气暴躁的客人一把将耳环生扯下来。反抗中,千枝不小心划伤了对方的脸。这件事差点让她丢了工作。

耳环事件让千枝彻底沦为玫瑰和蔷薇欺负的对象。她们变本加厉地嘲笑和捉弄她,直到彩虹姐的一声怒吼。

“住手!”七彩衣袖里伸出纤纤玉指,将玫瑰和蔷薇推开。

“都给我听好了。如果再有下一次,我就让万老板解雇你们。他可是最爱听耳边风的人。”

原来,彩虹姐和万老板是一对恋人。

从此,玫瑰和蔷薇不敢再为难千枝。

“彩虹姐?”千枝确定眼前的黑衣女人就是当年出手相救的老师。

“你是谁?”女人的眼神像是在打量陌生人。

“还记得我吗?我是千枝,万千花的千枝。”

“你……认错人了。”听到“万千花”三个字,女人脸色大变。

“老婆,可以走了。”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站在饭馆门口,正朝黑衣女人挥手。

女人不顾千枝的一脸期待,迅速拉着孩子走开了。千枝无可奈何地站在原地,目送着女人的离开。

难道是自己认错了人?

她一只手牵着孩子,另一只手挽住丈夫的手臂。那只挽住丈夫的手,戴着黑色手套。

身体猛然一颤,千枝想起一段玫瑰和蔷薇的对话。

“天哪!出大事了!”

“别在那里瞎嚷嚷,什么事能大得过挣钱。”

“彩虹姐出事了。听说她得罪了黑道上的人,被人切了一根手指。”

“什么?怪不得这么久都没有见到她。真是活该!”

远远看着女人微微有些发福的背影,千枝总算是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有所疑虑。

也许是因为……她的微笑。

黑衣女人在为儿子擦拭鼻涕的时候,露出了全天下母亲都拥有的幸福微笑。

也许她根本就不是彩虹姐吧。

黑色手套里是否真的缺了一根手指?答案不得而知。只是,女人的脖子有些不太自然,她像是在努力压抑着想要回头多看千枝一眼的冲动。

如果此刻她回过头来,千枝会看到金币的另一面吗?

4

天有不测风云。

电视新闻报道画面里,整个广东省都是灰压压一片,接连三天都是台风天。从澳门登陆的十四级台风似乎还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千枝被困在了地处粤北的韶关市。

从窗户看出去,白茫茫一片,还以为是下了雪。千枝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马叫般的风声了。肉眼看不见的气流穿过门缝,冲进走廊。推开门的一瞬间,发束飞向脑后,纸片般啪啪作响。花眼无惧地迎着风,一丝衰败的迹象都没有,蓝得艳丽。

韶关离千枝的故乡湖南很近。为什么花眼会带自己来到这里?难道顾云已经回了湖南?这些年,千枝无数次托人打听顾云的消息,得到的回复相差无几。

“听说顾云离开湖南去广东打工去了。”

“他一个人离开,从此音信全无。”

“家里人都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难道,他一直都住在离老家很近的地方?

千枝轻轻地抚摸着花眼,它要是会说话就好了。一路以来,花眼用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自己的身体。在某个时刻,心里总是会闪出一定要去某处的念头,那便是跟顾云息息相关的目的地吧。

中午十二点是青年旅社的退房时间,雨停了。千枝决定去始兴县碰碰运气。

始兴的天气也好不到哪里去。风裹着热气吹走快速飘过的云朵,天空啪嗒啪嗒又下起雨来。忽大忽小的雨势让行人各种狼狈不堪,千枝撑着伞在雨中行走,水蓝色长裙变成了名符其实的水蓝色。

路过一个凉茶铺,她把伞晾在店门口。被雨水冲刷了无数遍的伞面就像是没壳的蜗牛皮,闪闪发亮。

“有人在吗?”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店铺里一个人也瞧不见。

“来了。”里屋布帘下钻出来一个女人。她笑着朝客人走来,用白布擦拭着自己的双手。

“一杯茅根甘蔗水。”千枝没有抬头,她翻看着茶单。

“这是……千枝吧?”女人的声音带着一丝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