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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生花梦全集(5)

韩老儿道:“屠一门见姜氏已死,方断绝了念头,把尸骸悄悄抬到园地里埋下,外边影响不知。过了年余,忽想起,姜氏所生之子,尚在我家,万一长成,有些知觉,便想报仇,岂不反害在他手里。莫若先下手为强,剪灭根芽,方无后患。虽蓄念已久,却无机可乘。后来闻知孩子出了痘疮,他便乘机叫个精细小厮,扮作方上医士,自言专治痘科,在门首谈天说地,满口说,张某人家是我医好,某人家是我包活。我老夫妇愚蠢,听他说的有手段,便请进门。那厮看了,说一服便可回生,发了药剂。老夫妇不知是计,煎来孩子吃了,不上半个时辰,头已发肿,满身燥裂,流血而死。所以老荆昨晚想起儿子,不禁痛哭怨恨耳。”康梦庚怒说道:“此计更惨,更毒。屠贼倾害娄氏一门,可谓无噍类矣。如今屠一门与屠六,两个凶恶可在吗?”韩老儿道:“当年屠六差往南京,遇了风水,死在江里了。”康梦庚道:“苍天有眼。”韩老儿道:“只屠一门尚未有报,如今愈加凶横,日日在京口驿里,把截驿粮,将驿里官儿弄得七颠八倒,谁敢与他争抗。那些驿夫口粮,分毫不给,饿死大半,莫不饮恨切齿,怨声载道,却敢怒而不敢言。这都是真情,因相公下问,不敢不说。但相公切不要轻易传扬,惹是非害我。”康梦庚道:“多承见教,岂敢妄言。但颇费长谈,劳神已极,不好留你扳叙。”便取两幅手帕儿送他。韩老儿再三逊谢,只得领了,招招手别去。

康梦庚因想此事,说得历历有因,与昨夜老婆子之言相合,知非虚假,便道:“天下有如此穷凶,尚且漏网不报。我自幼肝胆决裂,遇不义之徒。则欲拔刀相向,激扬壮气,正在此时。况冤情非常惨烈,冤魂如何得散。今忽出彼之口,入吾之耳。天意定欲假手于人,以彰生杀之权,剪除凶害,亦名教中之盛事。不然,天生我这一腔正气何用。”料想,那厮只在驿前。便袖着利刃,瞒过家人,独自个步出城来。只见驿前许多人,挤着厮打。内中一人,打得可怜,满身青黑,头眼歪斜,血喷满地,只跪着叫:“屠爷饶命!”那人还拾起大石块劈头打来。康梦庚看得分明,知即是屠恶,便故意问道:“绰号叫做屠一门的,想就是你吗?”那人回头一看,见是个十二三岁、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家,却不看他在心上,便道:“我老爹的尊号,小子们问他怎的?”康梦庚见是不错,便在袖中摸出匕首,拦腰一刺,屠一门不曾提防而中肠下,一跤扑倒。康梦庚恐他未死,又望心窝里,一刀刺进。可怜数十年的积恶,一旦死于利刃。

当下,惊动了地方,捕快俱来获住。恰值贡鸣岐的座船,正歇拢来,亲眼见康梦庚少年正气,十分惊异,便请他到舟中,问起姓氏履历,已知是同年之子。康梦庚遂将韩老所言之事,从头至尾,备述一遍。贡鸣岐听得毛发悚然,便道:“屠贼之恶,一死不足抵罪。贤侄杀一人以生千万人,此不世义举,岂可轻为认罪。我与府尊,有桑梓之雅,当力为辩白此事。”便吩咐治酒,与康梦庚独饮。自己却换了青衣圆帽,扮作家人模样,叫家人暗暗藏着方巾大服,悄然把脚船拢到船旁,三四个人反撑到对河,上了岸,转过吊桥,渡进城去,会府尊说话。只因这一会,有分教,借情面以行公,为怜才而鞫鬼。且听下面分解。

总评:

姜氏节烈可钦,生死关头,何等勇决,绝不作儿女态,当号为须眉丈夫,不可以巾帼目之。虽步步落在屠贼壳中,然弓蛇市虎,谁能不惑。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良然。

又评:

彻凡面假慈悲,心怀狠毒,世上出家人,半是此辈,不要单怪尼姑。

§§§第四回

太守为怜才公堂鞫鬼

臬台因选婿雪舫惊诗

词曰:

豪儿已把纲常坏,髫英留得纲常在。大义有同怜,当途胆镜悬。天应假手杀,莫怨神明瞎。不信视儒生,杀人成令名。

右调《菩萨蛮》

话说贡鸣岐,听了康梦庚这一席话,因公道在人,却抱个不平之愤。那班众人,在岸上频频催促,只不理他。众人没法,便先有人去报了丹徒县,顷刻间出了三四起差人,出城捕捉。却见凶犯被大官府船上叫了入去,又不敢啰唣,只传进去禀说:“官府立等人犯,倘误了违限,则是小人们干系,求老爷作速放出。”舱里传出来道:“老爷留这位小相公,在里头讲话,尚有一会哩。若官府要紧,便明说在贡老爷船上,你们就没事了。”众人无可奈何,只得在岸上,呆呆守候。谁知,贡鸣岐却扮作仆隶,杂于众人之中,混出官舱,把小船渡到岸上,一径入城。众人虽防着贡鸣岐说情,却不知他恁般打扮。又想,知县眼中,止有白物,是不听情面的,故略无疑惑。

贡鸣岐进了城,一直往府前走来,心下却想道:“这屠一门,真是人中封豕,人人得而诛之。独怪皇皇大义,却钟于童稚之辈。我堂堂总宪,国典所存,终不然反置之膜外,看他陷于豺狼之手,不少效一臂,与他辩白壮气,并表扬姜氏之节义乎!”一路想着,将近府前,却到西边万岁楼下,叫家人取出方巾大服,穿换停当,踱进府门。也不唤衙役接帖,也不往宾馆就座,却步到私宅门口,将个小柬儿在转洞里递了入去,外面观看的却不知他是何等样人。不知不觉,早开了私衙,请他进内。正是:

莫使人疑假,须知胆是真。

凭他俗眼见,不问是何人。

这知府,姓邢,名古愚,字天民,乃湖广荆州府人,与贡鸣岐乡试同年,且系同省。为人最是廉干,更有胆智。适见地方报单,有白昼杀人之事,正出票拘提,忽传进年弟贡凤来的名帖,知他从山东赴任,在此经过,便知来拜他,连忙迎出私衙,携手而入,行礼就座。邢天民道:“弟闻年兄荣擢,不胜喜贺。然尚不知年兄已到敝治,失于恭迎,却转辱先施,何为屈节乃尔。”贡鸣岐道:“小弟甫临贵治,即闻年兄政声,洋洋盈耳,早拟图一把臂。奈因驱驰王命,遂欲径过,不遑少致衷曲。不期天假良晤,遂有一奇绝之事,不得不奔告年兄,共扶名教,以当美政之万一。”邢天民忙问道:“年兄有何异闻?即请赐教。弟虽不敏,愿力为之。”贡鸣岐道:“事虽年兄已知,但其中原委,非弟不可明言。年兄虽日月为心,安能烛照于覆盆之下。”遂慢慢将康梦庚所述,韩老口中之事,自始迄终,宛宛转转,说得甚是详切。然后将自己,泊船到京口驿前,亲见康梦庚杀人,与一段义愤激烈之慨,并圈留在船上,自己先来报明,以便质审之话,一一细谈。邢天民潜心静听,历历在心,不觉踊跃,大喜道:“此事若非年兄见示,小弟何知其隐。万一失察,岂不使其冤抑不伸,节行不著。小弟不几为康兄之罪人乎。”贡鸣岐道:“若此事常人可为,恒情所有,与耳目所及见。弟何必匍匐面叩,甘为群小猜疑。因康梦庚乃不世英杰,旷古人豪,总角能文,髫年知义,自是清庙明堂之器,断非风尘中物。他如姜氏节烈,水檗同清,虽刀斧在前,鼎镬在后,而此心不动,外诱不移。故骨化形销,香名愈赫。若屠氏一门之暴恶,润州万口之含冤,血肉委于黄尘,杵刃成夫白骨,甚而奸尼之助虐,屠八之襄谋,即此类端,关乎大典。故敢尽言相告,万望留神。”邢天民道:“此事乃通国纲常,名教所系,朝廷大经大法攸存,即不待年兄之言,且当戢凶除暴。但苦未知底里。今得年兄言之,而情隐洞灼,岂可不上泄天地怒气,下顺亿兆民心。自当如命,年兄勿复虑此。”贡鸣岐满心欢喜,一茶而别。邢天民再三留他便酌,贡鸣岐道:“康兄在舟,群小催迫甚急,何暇领情。只求年兄,速即拘审,勿令县中带去,又生枝节。”邢天民领会了。贡鸣岐走出府前,仍到万岁楼下,换去巾服,步出了城,连府里衙役也并不晓得他是个官宦。到了自家船头,只见众人乱跳乱嚷,正急得没法。贡鸣岐进舱里,重新换了绒巾绸服,走出舱来。见府差已到,便对众人说道:“我方才听说,白昼杀人之事,那书生之言,又似激于公义,故此问他个端的,实非有私意。况我系客宦,岂为闲事而误钦差,只累你们等久。我今即欲渡江,仍将原人交还你们去罢。”一面叫人领出康梦庚,交与府差,一面吹打开船。正是:

公道于人自不埋,非关太守独怜才。

笑他平日操生杀,今向何人索命来。

却说屠八及屠氏羽枭,都来与康梦庚质命,摩拳擦掌,各逞威风,只康梦庚守寓的朱相、王用,见家主独自个步了出门,许久不归。欲待寻觅,却不知他往那里去。正迟疑无术,只闻街上往来的人,纷纷传说,驿前有个少年书生,白日里杀了人,如今捉到府前去了。两个家人始初还不在心上,倒是间壁的韩老儿,却闻得杀死的是屠一门,心里着疑,连忙走过来看康梦庚,说已出去半日,不见回来。韩老儿道:“杀人的必是康相公无疑了。”便同朱相,走出城来一问,说果有个十二三岁的斯文少年,在这里杀了人,却在一只大官船上说了些话,如今才进城,去太爷那里审了。韩老儿与朱相听说,惊慌不已,连忙复身进城。到镇江府前,知府尚未升堂。头门里有许多人,簇拥着喧闹。韩老儿同朱相,拥上去看时,见果是康梦庚。二人着了急,上前一把抱住道:“相公,为何犯此杀身之祸!”康梦庚一看,见是韩老儿,与家人找来,便向韩老儿拱下手道:“多承你指教,如今我一腔磈磊,化为冰雪矣。”此时,观看的人,准千准万,无不啧啧称奇。不一时,连路都拥塞断了。屠八却领了三四十打手,都藏着器械,赶到府前,想要下顾那康梦庚。正欲动手,谁知镇江一府的人,见康梦庚杀死屠一门,除了大害,无不额手称快。见屠八带领多人,像个厮打之兆,有几个有血性的,奋臂出面,向众人招呼道:“这康相公只一身而救万民,恩义匪浅。今屠氏四布羽枭,截杀义士,众人各宜救护,亦见我们镇江人尚有一分志气。”道声未绝,只见四下的人,随声响应,蜂聚拢来,就把屠八等三四十大汉,打得叫苦连天,抱头鼠窜。

正喧闹间,知府已是升堂,投文放告,好不威严。凡一郡的人,向来受屠一门之害,也有破家的,也有灭门的,俱怕他威恶,含忍至今。忽闻得屠一门已被人杀死,不多之时,便想报仇复恨,连忙都写了呈状,各各奔赴府前,候太守坐堂放告,俱一拥而进。邢天民叫该房收下,约有四百余张,却倒有三百八九十起,是告屠一门的。正是:

生前事业枉英雄,死后机关总是空。

不作风波于世上,自无冰炭到胸中。

众人散去,差人便带康梦庚一干人犯,上去听审。邢天民先唤众人,一问皆满口恶言,硬为质对。邢天民道:“小小书生,又无私怨,怎能便会杀人?其中必有别意。”一头说,一面看着外边。忽作惊异道:“这东角门外,那一男一妇,手里抱着个孩子,满身血污,似有哭泣之状,敢是告状的吗?”满堂吏役,往外一望,俱面面厮觑,并不做声。邢天民道:“若告状的,为何不唤他进来?”一书吏上前禀道:“东角门外,虽有闲人站立,却并没有抱孩子的妇人。”邢天民道:“明明现在,怎说没有?”就拔一根签,用朱笔标了,与差人道:“速拿来见我。”差人没奈何,只得接了朱签,往仪门上来拿闲人,那些观看的人,见官府出签来捉,俱跑得个干净,差人那里去拿,只得空身走上堂,回禀道:“那些百姓,俱已赶散,求老爷消签。”邢天民怒喝道:“奴才,本府着你唤那抱孩子的男妇,谁叫你赶闲人!”令皂隶拿下,重责十五板。下面跪着的众人,见太守不审正事,却反弄神捣鬼,无不惊异。就是那些观看的,只道官府着了魔,也暗自好笑。见邢天民又另唤个差人,吩咐道:“你可将此朱签,到东角门外传说,若有阴魂怨鬼,含冤负屈的,速来告理,勿以幽明间隔,畏惧不前。”差人领命下堂,想道:“官府怎如此作怪,真正青天白日见起鬼来,叫我那里去捉?万一捉不进来,这十五板怎躲得过。”心里惊惊慌慌,走出仪门,只得照着官府口中吩咐的说话,高声传说了一遍,复身进来。心里想道:“官府说鬼话,不若将机就计,也将些鬼话诳他,看他怎样?”走到堂上,跪下禀道:“奉老爷宝签,捉来一男一妇并孩子上堂。”邢天民笑道:“果是你能事,有赏。”就消了签,差人自去。

邢天民道:“男子跪上些。你是何方怨鬼?生前叫甚名字?因何丧身?如有冤屈,不妨从头说来,本府自有公断。若惧而不说,说而不明,则抱屈沉沦,勿贻后悔。”众人抬头看,堂上并没个人影儿,知府却真真切切,从空鞠问,却似有人对答一般。一时哄动了许多百姓,纷纷拥进角门,看太守审鬼。只见邢天民,侧着耳朵,像个听人说话的。又点头咋舌了好一会,忽说道:“原来你叫娄仲宣,这就是你老婆、儿子吗?那屠恶见色迷心,自将嗣子服毒。是而可忍,孰不可忍!知县受贿枉法,岂可临民!但今屠一门已被人杀死,你的冤也报了。”屠家众人,见太守说着这话,信是娄仲宣的阴灵未散,来此索命,都惊得面如土色,捏着两把冷汗,抖个不住。邢天民又说道:“你下去,唤姜氏上来。”便问道:“你丈夫说,屠一门贪你姿色,故造此恶机,陷害你丈夫。彼时,你从与不从?怎生凌逼你致死?逐一诉上来。”只见邢天民,倚在案上,听了一会,便大声赞美道:“屡强不屈,节烈可钦。但你在教场中分娩,何缘与彻凡相遇?”那时,屠家的人见知府问出底里,一发信是鬼魂来告发了,不然这些私下的计策,官府如何得知。见邢天民又道:“想来尼姑也是他一局,便婉转拆散你母子。出家人有如此毒谋,情殊惨烈。”便出一根签,去拿彻凡。差人如飞的去了。有《皂罗袍》歌曲儿道:

〔皂罗袍〕只道冤家遭际,却原来费了太守心机。人因巧处更生疑,情从幻出偏多趣。奸怀毒意,桩桩尽知。同谋共计,人人自危。〔排歌〕天心近,不可欺,自家作孽自心知。豪空恣,术枉奇,如今插翅也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