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那是一个非常古老的运动,可以用来替代战争,名叫橄榄球。”矶崎健三说。
考格纳尼知道,这听上去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实际上事关重大。迟早,她的主人会向她解释其中的重要之处。她等待着。
“教会拥有内核想要……需要的东西,”矶崎健三说,“他们驯服十字形,这是交易的一部分。而教会必须以同样价值的东西作为交换。”
考格纳尼思索着,和数万亿人类的不朽具有同样的价值?她开口道:“我一直觉得,两百多年前,当雷纳·霍伊特和卢杜萨美联系上残存内核势力的时候,教会的交换砝码,是为技术内核在人类空间中重建隐秘的栖身之地。”
矶崎健三张开双手。“为了什么结果?对内核来说,能得到什么好处?”
“从前,内核是霸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说,“它们管理世界网、超光仪,当人们穿过远距传输器的时候,它们便利用数万亿人类大脑中的无数神经元作为某种神经网络,组成终极智能计划的一部分。”
“啊,对,”她的导师说道,“但现在已经没有远距传输器了,如果他们还在利用人类……用的是什么方法?在什么地方?”
安娜·佩里·考格纳尼不经意地伸手摸了摸胸脯。
矶崎健三笑了:“令人冒火,对不对?就像有个字卡在了喉咙里,可就是想不出那是什么。缺了一块拼板的拼图。但缺的那一块,刚刚被找到了。”
考格纳尼扬扬眉头:“那个女孩?”
“她重新回到了圣神的空间,”老迈的执行官说道,“我们安插在卢杜萨美身边的密探向我们证实,是内核透露了这一消息。事情是在陛下驾崩后发生的……只有国务秘书、宗教大法官和圣神舰队的首脑知道这个消息。”
“她在哪儿?”
矶崎健三摇摇头:“如果内核知道,他们也没把这个秘密透漏给教会或其他人类机构。但因为这个消息,圣神舰队召回了那名舰长——德索亚。”
“内核做出过预言,说此人将会直接影响女孩的抓捕。”考格纳尼说道,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那又怎样?”矶崎健三问道,他很为这位门生自豪。
“欧姆定律。”考格纳尼回答。
“没错。”
女人站起身,又一次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胸脯:“如果我们先一步找到女孩,就能占得先机,开启和内核的会谈。所用方法,便是我们即将上线的新技术。”有不少首席执行官知道秘密人工智能工程的存在,虽然他们的办公室拥有严密的防窃听措施,但没人敢大声说出这个词。
“如果我们能把女孩抓到手,获取这个谈判的筹码,”考格纳尼继续道,“我们就占得了先机,在内核为人类安排的计划中,我们可以挤掉教会的位置。”
“如果我们能发现,内核从教会那儿得到了什么东西,作为掌控十字形的回报,”矶崎健三喃喃道,“我们就能提供同样的东西,甚至胜过教会的东西。”
考格纳尼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她正在领会,这一切跟她这个主业会首席执行官的目标和成就有什么关系。各方各面都有关系,她马上明白了。“当前,我们必须先一步找到这个孩子……圣神舰队肯定已经利用了一切资源,那是从未向梵蒂冈表露过的资源。”
“反之亦然。”矶崎健三说,这种竞赛让他感到乐趣十足。
“我们也必须这么做,”考格纳尼说,同时转身朝升降管道走去,“利用一切资源。”她朝自己的导师笑了笑。“健三君,这是场终极的三方零和游戏,对不对?”
“正是,”矶崎健三回答,“胜者将得到一切——超越人类想象的力量、不朽和财富。而败者,则是毁灭、真死、世世代代的奴隶生涯。”他竖起一根手指,“但不是三方,安娜,是六方。”
考格纳尼在入口前停下脚步。“我能想到第四方,”她说,“内核,他们也有自己的需要,也想第一个抓到孩子。可……”
矶崎健三垂下手。“我们必须假设,在这场游戏中,这个女孩有她自己的目的,对不对?另外,不管是谁,或是什么东西,把她带到了游戏中,让她成为一枚棋子……啊,这些幕后人物,可称得上是咱们这场游戏的第六名玩家。”
“这幕后黑手也可能是五方中的一方。”考格纳尼微笑着说。跟矶崎健三一样,她也在享受这场赌注极大的游戏。
矶崎健三点点头,转过椅子,注视着商团圆环那根弯曲的带子上,太阳又一次开始升起。升降管道的入口关闭,安娜·佩里·考格纳尼离去时,他没有转身看一下。
祭坛上方,耶稣基督现出一副严厉冷酷的表情,将人类分成善恶两个阵营——一方受奖赏,一方遭诅咒。没有第三个阵营。
西斯廷教堂内,卢杜萨美坐在装有罩盖的位席中,望着米开朗基罗的壁画:《最后的审判》。一直以来,卢杜萨美都觉得这位基督是个专横霸道、毫无慈悲的人物,也许,让他俯瞰这新教宗选举的场面,倒还算是贴切。
现在,这个小小的礼拜堂已经十分拥挤,八十三个装有罩盖的席位中,分别坐进了八十三名亲身出席的枢机。还有一小块空地,可以容纳三十七名不便到场的枢机的全息像——每一个都将坐在装有罩盖的席位中。
这是枢机们被“关”在梵蒂冈宫的第一个早晨。卢杜萨美睡得很香,吃得很好——卧房是他梵蒂冈办公室中的一间小屋,膳食是梵蒂冈招待所的修女烹饪的简易餐饭:简单的食物,廉价的白葡萄酒,不过用餐地点是在壮丽的波吉亚寓所。现在,所有人都在西斯廷教堂中聚齐,座席摆好,罩盖立了起来。卢杜萨美知道,教皇选举大会的壮观景象已经有好几个世纪不曾有过——他想,那要追溯到大流亡前,大概是公元十九或二十世纪,当时枢机的数量非常多,以至于小教堂难以容纳全部座席。到了远距传输器陨落时,教会已经衰弱到非常渺小的地步,总共只有四十几名枢机,很容易就能全部坐进去。虽然圣神慢慢扩张,但尤利乌斯教皇一直将枢机的数量保持着较小的等级,从没超多一百二十名。由于有差不多四十名枢机无法亲自前来参加选举,所以,西斯廷教堂还是可以将永久居住在佩森上的枢机全部容纳进去的。
重大时刻来临了。教堂内的所有枢机选举人同时起立。在审查员桌子和祭坛旁边上的空地上,三十七名没有到场的枢机选举者的全息像忽闪而现。由于那片空地地方很小,所以全息像也很小,只有人形玩偶那么大,他们坐在玩偶状的木制座席中,全都飘浮在半空,就像是已逝选举者的鬼魂。一如往常,卢杜萨美笑了,这些缺席选举者的小样子真是太合适不过了。
过去几次,尤利乌斯教皇都是通过欢呼选举而当选的。现在,三名担任审查员的枢机中的一位举起一只手:虽然圣灵即将附上这些男女的身体,但是尚需一些协调工作。当审查员放下手的时候,按理说,八十三名枢机和三十七个全息像将会异口同声喊出声。
“选举雷纳·霍伊特神父!”卢杜萨美枢机喊道,他望见穆斯塔法枢机坐在装有罩盖的席位中,也喊出了同样的话语。
祭坛前的审查员停顿了片刻。欢呼声响亮清晰,但是,显然还没达到异口同声的效果。这一局面从未出现过,二百七十年来的历次欢呼都是即刻喊出的。
卢杜萨美小心翼翼地屏住笑容,他没向四周看。他清楚,到底是哪位新任枢机没有喊出尤利乌斯教皇的名字。他也知道,贿赂这些人,一共花去了多少金钱。他非常明白,他们冒的风险是何等巨大,如果被拆穿,几乎肯定会为此受苦。卢杜萨美知道一切,因为组织此次贿赂的,也有他的一份。
三名审查员互相商谈了片刻,接着,其中一人——也就是那位下令呼喊选举开始的人——开口说道:“进入投票程序。”
下发选票的过程中,枢机们都兴奋地交谈起来。在这些教会巨子的整个生涯中,还从未经历过投票的选举方式。那些缺席的枢机选举人的全息像马上被人遗忘了,虽然有几名事先准备好了用以投票的互动芯片,但大多数都没操这份心。
司仪在座席间来回走动,分发选票——每名枢机选举人都有三张。审查员也在密密麻麻的座席间走动,确定枢机们都有写字的笔。一切准备就绪后,审查员中那名执事枢机再一次举起了手,这一次,是表示投票开始。
卢杜萨美看了看选票卡。在其左上方,印着——“吾人谨此宣告新主,心仪人选:”——下方有一片空白,可以写上名字。西蒙·奥古斯蒂诺·卢杜萨美写上了“雷纳·霍伊特”,然后将卡片对折,高高举起,让众人看见。没过一分钟,八十三名枢机全都举起了卡片,互动全息像中也有六七人高举着。
审查员开始以级别高低叫号,令枢机上前投出神圣的选票。卢杜萨美是第一个,他走出座席,走到审查员的桌子旁。桌子边上就是祭坛,在其上方,壁画中面目可憎的基督凝视着这一切。卢杜萨美屈下身,跪拜在祭坛边,低头做了番默祷,起身后,他大声喊道:“我主在上,请您慧眼明鉴,卑职卢杜萨美,绝无二心,在此投下神圣的一票,选出我心目中的不二人选。”卢杜萨美庄严地举起对折起来的卡片,放在投票箱上的镀银器皿中。接着,他拿起银器,将选票倒进投票箱。执事枢机点点头,卢杜萨美朝祭坛鞠了个躬,便走回自己的座席。
第二位是宗教大法官穆斯塔法枢机,他威严地走到祭坛旁,投下了他的那一票。
等所有人全都投好票,开始计票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第一名审查员拿起投票箱摇了摇,打乱选票的次序。第二名审查员开始计算有效票数——其中包括从互动全息像抄写下的六票——将它们放进另一个投票箱。得出的票数和选举大会上的枢机人数一致。于是,审查程序继续。
第一名审查员拿起一张选票,打开,记下上面的名字,接着将卡片传给第二名审查员,后者做了个记录,继而传给第三名,也是最后一名审查员。此人是奎农枢机,他先是大声喊出选票上的名字,然后也做了下记录。
审查员曾在每个座席上都放了书写器,现在,在听到读票后,每个枢机都会在上面草草写下名字。选举大会结束后,这些书写器会被收集起来,销毁其中的文档,不让投票的记录遗留在这个世界上。
投票过程就这么继续着。对卢杜萨美来说,同其余亲身在场的枢机一样,心里只悬着一件心事:欢呼程序中那几个持不同意见的枢机选举人是不是真的写下了其他人的名字。
在每张投票卡被宣读后,最后那名审查员会将卡片刺在一根连有细线的针上,穿过上面的“人选”两个字。所有的选票都读完后,就把针抽出,将细线两头打上结。
获胜候选人被引进教堂。此人站在祭坛前,身穿一件简易的黑色法衣,看上去极为谦卑,有点不知所措。高阶执事枢机站在他面前,说道:“经法定选举,你被选举为最高主教,你是否接受这一结果?”
“我接受。”那名神父回答。
此时,一张座席被移了出来,摆在这位神父身后。执事枢机举起手,吟唱道:“既已接受法定选举,在场之徒众,在全能之主见证下,认你为罗马天主教之大主教,合法之教皇,主教学院之领袖。愿你得上帝之谆谆教导,如祂授予你全能之力量,掌管耶稣·基督之圣教。”
“阿门。”卢杜萨美枢机和道,他拉下绳索,垂下座席的罩盖,八十三个实体座席和三十七个全息座席同时照做,现在,只有新教皇一人站在那儿。这位神父——如今已是教宗——坐进了挂着教皇罩盖的座椅上。
“你选择何名称呼?”执事枢机问道。
“我选择乌尔班十六世。”坐在王座上的神父说道。
从枢机的座席中传来一阵嗡嗡的低语。执事枢机伸出手,和另两名审查员引领神父离座。台下的耳语声更响了。
穆斯塔法枢机从座席中探出身,凑到卢杜萨美身边:“他肯定是指乌尔班二世。乌尔班十五世是个胆小鬼,生活在二十九世纪,只会哭鼻子,啥事不干,一门心思就知道看侦探小说,给前女友写情书。”
“乌尔班二世,”卢杜萨美沉思道,“没错,当然是他。”
几分钟后,审查员又领着神父回来了。现在,教皇已经穿上了一身白衣——一件带有白帽的法衣,白色小瓜帽,胸口戴着十字架和白色的绶带。新任教宗开始主持第一次赐福仪式,卢杜萨美俯身跪在教堂的岩石地板上,其余枢机,不管是真人还是全息像,都同他一样跪拜了下去。
事成之后,审查员和亲身出席的枢机走到炉子前,将由黑色细线拴系的选票烧毁,同时在火上加了点白色化学品,以让弗玛塔看上去和白烟没啥两样。
众枢机从西斯廷教堂中鱼贯而出,沿着通向圣彼得教堂的古老小径和走道,慢慢前行,到了那儿,高阶执事枢机单独走上阳台,向等待着的教民宣布新教宗的名字。
那天早上,有五十万教众挤在圣彼得广场上,他们正等候选举结果。人海之中,站着费德里克·德索亚神父舰长。几小时前,他实际上还被软禁在圣心军宅邸中,现在刚被释放。在傍晚前,他必须到圣神舰队太空港报到,然后乘穿梭机,到新的指挥岗位赴任。他跟在众人的步履之后,穿行在梵蒂冈中,接着便被人流卷走,男人、女人、小孩,汇聚成一条奔腾的江流,携着他朝广场奔去。
突然,从烟囱中冒出一缕白烟,刹那间,人群爆发出狂烈的欢呼。圣彼得教堂的阳台下,本已人山人海,又有数以万计的人绕过柱廊,经过雕像往前涌来,现在越发摩肩接踵。数百名瑞士卫兵挡着人群,不让他们进入大教堂,进入秘密之地。
当高阶执事出现并宣布新教皇将被冠以“乌尔班十六世”的名号之时,人群发出一阵喘息。德索亚发现自己也在大喘粗气,惊讶无比,震惊异常。每个人都以为新教皇会被称作“尤利乌斯十五世”,完全没想到新教皇竟然拥有了另外一个名字……啊,难以想象啊。
接着,新教宗走上了阳台,喘息声马上被欢呼声替代,一波又一波,毫不停歇。
那是尤利乌斯教皇——熟悉的脸庞,高高的额头,悲伤的双眼。雷纳·霍伊特神父,教会的救世主,他又一次当选了。教皇陛下举起一只手,做出熟悉的赐福祈祷的动作,等待教众的欢呼声平息下来,之后他将开始演讲。但狂喜的人群欢呼个不停;五十万人的口中发出响亮的吼声,毫无停歇之意。
为什么是乌尔班十六世?德索亚神父舰长思索着,很久以前,作为一名耶稣会士,他仔细地阅读并研究过教会历史。他在头脑中细细思量了一番,快速翻寻关于乌尔班教皇的记忆……大多数都不值得记忆,或者更糟。为什么……
“该死。”德索亚神父舰长大喊一声,但圣彼得广场上,无数信徒在持续不停地吼叫,这声咒骂也早已丢失在了其中。“该死。”他又骂了一句。
没等人群安静下来,没等新任的老教皇开始演讲,没等他解释自己为什么要选这个名字,没等他将必须宣布出的东西宣布出来,神父舰长便明白了。领悟之后,他的心顿时凉了下来。
乌尔班二世在公元一〇八八至一〇九九年担任教皇。德索亚想,应该是在一〇九五年十一月,这位教皇在勒芒召集了一次宗教会议,在会上呼吁发动一场圣战,抗击近东的穆斯林教徒,以拯救拜占庭,从穆斯林的手中解放东方的天主圣地。他的这一演讲引发了第一次十字军东征……那是无数血腥战役的起点。
人群终于安静下来。教皇乌尔班十六世开始讲话,熟悉但充满新生力量的声音降落在在场的五十万信徒的头颅之上,也进入了聆听直播广播的数十亿教众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