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丹尼尔与吉斯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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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法斯陀夫动作迅速,丹尼尔的反制动作则比他快得多。
由于贝莱几乎忘了丹尼尔也在场,他只觉得依稀有股气流,伴随着一声怪响,然后就见到丹尼尔出现在法斯陀夫旁边,一面抓着调味瓶,一面说:“法斯陀夫博士,我想并没有伤到你吧。”
而在恍惚和清醒之间,贝莱又察觉到吉斯卡也从另一侧来到法斯陀夫附近,甚至那四个原本待在远处壁凹的机器人,此时也几乎赶到了餐桌旁。
法斯陀夫披头散发,微微喘着气说:“我没事,丹尼尔,你做得非常好,真的。”他提高了音量,又说,“你们都表现得很好,一定要记住,无论如何不能有丝毫迟疑,即使对我也要一视同仁。”
他轻声笑了笑,重新坐了下来,同时用手整了整头发。
“真抱歉,”他说,“让你受惊了,贝莱先生,但我觉得实际示范一次,要比我讲得口沫横飞更有说服力。”
贝莱早已恢复正常,刚才的窘态只是一种反射动作而已。他松开领口,声音稍带沙哑地说:“我可没想到你会用行动来说话,但我同意这个示范很有说服力。好在丹尼尔就在附近,能够及时阻止你。”
“他们每个都近到足以阻止我,只是丹尼尔离我最近,抢先到我身边罢了。他来得够快,这才不必动粗,万一离我远了些,他就难免会扭伤我的手臂,甚至得把我打昏。”
“他会做得那么过分吗?”
“贝莱先生,”法斯陀夫说,“我下令要他们保护你,而我最懂得如何命令机器人。即使代价是令我受伤,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拯救你。当然,他们会尽可能把伤害程度减到最小,丹尼尔正是那样做的。他只损伤了我的尊严,弄乱了我的头发而已,还有我的指头有点发麻。”法斯陀夫带着苦笑弯了弯手指。
贝莱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摆脱这段混乱的思绪,然后说:“即使你没有特别下令,丹尼尔不是也会保护我吗?”
“这点毋庸置疑,他一定得这么做。然而,你千万别以为机器人的反应只是简单的是非、上下、黑白,那是外行人常犯的错误。要知道,还有反应速度这回事。那些保护你的命令,早已使得这座宅邸中的机器人——包括丹尼尔在内——个个脑中电位异常升高,事实上,这种高度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因此之故,如果你有明显的、立即的危险,他们的反应当然会快到非比寻常的程度。我清楚这一点,而这也是我敢用最快速度攻击你的原因——这样才能作出最有说服力的示范,让你相信我无法伤害你。”
“没错,但我并不百分之百领情。”
“喔,我对这些机器人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尤其是丹尼尔。不过,我现在才想到——其实有点迟了——刚才我若不及时丢掉调味瓶,他可能会扭断我的手腕,虽然这样做有违他的意愿——或说有违他的线路。”
贝莱说:“在我看来,你冒这种险,可真是愚蠢。”
“事后回顾,我自己也这么觉得。听好,如果换成你打算用调味瓶砸我,丹尼尔同样会立刻制止你的行动,只不过速度不会那么快,因为并没有人命令他要特别保护我。我当然希望他的动作够快,但不确定他救不救得了我——我宁可不要作这种测试。”法斯陀夫露出亲切的笑容。
贝莱问:“万一有个飞行器,从空中朝这间房子投下爆裂物呢?”
“万一有人从附近的山顶,向我们发射一道伽马射线呢?机器人的保护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漏,可是那么激进的恐怖攻击,在奥罗拉上发生的机会小之又小,我建议你不必担这个心。”
“我不想担心也难啊。老实说,法斯陀夫博士,我并非真的怀疑你会加害我,但我需要彻底排除这个可能性,这样我们才能讨论下去。现在可以继续了。”
法斯陀夫说:“对,我们可以继续讨论了。虽说刚才这段非常戏剧化的插曲有点启发性,可是问题依然存在,我们还是得设法证明詹德的心智冻结是自发的。”
由于无法忽视丹尼尔的存在,贝莱有点不自在,索性转向他问道:“丹尼尔,我们讨论这个问题,会不会令你痛苦难过?”
丹尼尔刚刚把调味瓶摆到较远的空桌上,听到这个问题,他随即答道:“以利亚伙伴,我当然希望故友詹德仍在运作,可是既然事实并非如此,而且他永远无法恢复功能了,我们现在最该做的,就是设法防止类似事故再度发生。既然你们所作的讨论和这个目标有关,我非但不会痛苦,还会感到快乐。”
“很好,那么为了厘清另一件事,丹尼尔,我要请问你,是否相信法斯陀夫博士要为你的机器人伙伴——詹德的死负责?法斯陀夫博士,你不介意我这样问吧?”
法斯陀夫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丹尼尔随即答道:“法斯陀夫博士说过他没有责任,所以他当然不必负责。”
“你对这点毫不怀疑吗,丹尼尔?”
“是的,以利亚伙伴。”
法斯陀夫似乎被逗乐了。“你是在盘问一个机器人,贝莱先生。”
“我知道,但我就是无法把丹尼尔单单视为机器人,所以必须问上一问。”
“他的回答不会被任何调查委员会采信,因为正子电位迫使他不得不相信我。”
“我并不是什么调查委员会,法斯陀夫博士,我这么做是在清除那些妨碍调查的枝枝节节。且让我再回到正题,真相只有两个可能:一、詹德的脑子是你烧坏的;二、此事纯属偶然。你已经向我保证,我绝对无法证明第二点,那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对第一点提出反证。换句话说,如果我能证明你不可能杀害詹德,那就只剩下偶发事件这一个可能了。”
“你要如何提出反证呢?”
“不外乎方法、机会和动机三者。你掌握了杀害詹德的方法——理论上,你有能力把他操弄成心智冻结。可是你有没有机会呢?没错,他是你的机器人,这是指你负责设计他的大脑径路,并监督他的制造过程,可是他心智冻结之际,是否真的在你手上呢?”
“事实上并不是,当时他在别人手上。”
“长达多久时间?”
“大约八个月——也就是你们的半年多一点。”
“啊,这就有意思了。当他被毁的时候,你有没有在他身边,或是附近?当时你能接触到他吗?总归一句话,我们能否证明当时你离他很远——或是接触不到他——而唯有漠视这些条件的人,才会假设你当时有办法犯下这件案子。”
法斯陀夫说:“只怕那是不可能的事。案发时间并不确定,可能的范围又很宽。一个机器人被毁掉之后,并不像人类尸体那样会僵硬或腐烂。我们只能确定,詹德在某个时刻还运作正常,而在另一个时刻已停摆了。这两个时刻相隔大约八小时,而这段时间中我并没有不在场证明。”
“完全没有吗?在这段时间中,法斯陀夫博士,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待在这座宅邸里。”
“我想,你家的机器人一定知道当时你在这里,他们能替你作证。”
“他们当然知道,可是他们的证词不具任何法律效力,偏偏当天范雅出去办事了。”
“对了,范雅和你一样精通机器人学吗?”
法斯陀夫勉强挤出一抹苦笑。“这方面她还不如你——何况,这根本无关紧要。”
“为什么?”
法斯陀夫的耐性显然快要耗尽了。“亲爱的贝莱先生,我们并不是在讨论什么近距离攻击,例如我刚才假装作出的偷袭。想要加害詹德,我根本不必亲临现场。其实,詹德当时虽然不在我的宅邸,也并没有离我太远,退一万步来讲,他即使远在奥罗拉另一边也无所谓。我总是能借着电子装置和他接触,然后借着特殊指令,引发预料中的特殊反应,最后将他导入心智冻结的状态。其中最关键的步骤,甚至不需要花多少时间……”
贝莱立刻插嘴:“所以说,这个过程很短,因此某人在做一件例行工作之际,就有可能意外引发这种状况?”
“不可能!”法斯陀夫说,“看在曙光女神的份上,地球人,你让我说下去。我已经告诉过你,事情不是这样的。导致詹德心智冻结的过程,一定既冗长复杂又迂回曲折,还需要无比的智力和理解力,除非发生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巧合,否则绝不可能被外行人无意间触发。假如以我的数学推理当前提,那么相较之下,这种由极度复杂过程所累积出来的意外,发生的机会要远小于自发性心智冻结。
“然而,若是我自己希望引发心智冻结,我可以一点一滴、仔仔细细地培养各种变化和反应,也许需要几星期、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我才能够把詹德带到毁灭的边缘。在这段过程中,他始终不会显露即将暴毙的任何迹象,正如你若在暗夜里一步步接近悬崖,即使只差一步便粉身碎骨,你的脚步依旧稳健如常。然而,一旦我将他带到了悬崖边,也就是我所谓的毁灭边缘,我只要再说一句话,便能终结了他。我说不需要花多少时间,是指最后这一步,你懂了吗?”
贝莱紧抿着嘴,觉得毫无必要掩饰自己的失望。“总而言之,你有犯案的机会。”
“任何人都有。任何奥罗拉人,只要有这个能力,就有这个机会。”
“但其实只有你具有这个能力。”
“只怕正是如此。”
“那我们就该来谈谈动机了,法斯陀夫博士。”
“啊。”
“在动机这方面,我们或许能据理力争。这些人形机器人可以说是你的心血结晶,他们是由你的理论所催生的,而且,虽说是由萨顿博士负责监督他们的制造过程,但每个步骤你都没有缺席。他们能出现在这个世界,完全是——也仅仅是拜你之赐。你曾提到丹尼尔好像你的‘长子’,没错,他们就是你的创作、你的孩子,以及你送给世人的礼物,所以他们能让你永垂不朽。”贝莱觉得自己越来越辩才无碍,一时之间,他甚至想象自己是在对调查委员会发表演说。“地球啊,不,奥罗拉啊,你到底有什么理由,要毁掉自己的作品呢?你绞尽脑汁创造了奇迹,又为何要亲手将他杀死呢?”
法斯陀夫看来又有点被逗乐了。“唉,贝莱先生,你对整个背景一无所知。你又怎么知道我的理论是绞尽脑汁所创造的奇迹?也许它只是某条方程式的一种直截了当的应用,任何人都做得到,只不过在我之前,谁也懒得做这件非常无聊的工作而已。”
“我可不这么想。”贝莱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如果只有你一个人对人形机器人有充分的了解,到了足以毁掉它的地步,那么我认为,很可能也只有你一个人拥有足以创造它的知识,这点你能否认吗?”
法斯陀夫摇了摇头。“不,我不否认这一点。但是,贝莱先生,”他的表情变得比刚才都来得严峻,“你的精辟分析只能帮倒忙,它会把我们自己逼到绝境。我们已经断定,在这件案子中,我是唯一既有方法又有机会的嫌犯,但无巧不巧,也只有我才拥有动机——再好不过的动机——而我的敌人心知肚明。所以说,不管你是喊地球啊,奥罗拉啊,或是任何星球啊,到底我们要如何证明凶手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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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莱气得整张脸皱成一团。他快步走到房间的一角,仿佛想要寻找一个藏身之处,然后又猛然转身,厉声道:“法斯陀夫博士,我觉得你好像故意在整我,寻我开心。”
法斯陀夫耸了耸肩。“我并非寻你开心,只是把问题摊在你面前而已。可怜的詹德,他的死因纯属意外,只是随机的正子漂移罢了。因为我知道自己和这件事毫无关系,所以我知道一定就是这个原因。然而,他人都无法确定我是无辜的,而且所有的间接证据都对我不利——我们必须定出应对之道,绝不能闪躲这个问题。”
贝莱说:“好吧,那么我们来审视一下你的动机。首先,你自认的那个强烈动机,搞不好根本不算什么。”
“这点我不敢苟同,贝莱先生,我并不是傻子。”
“你或许根本无法认清自己,连带无法认清你心目中的动机,这是常有的事。你有可能当局者迷,自己在鸡蛋里挑骨头。”
“我可不这么想。”
“那就把你所谓的动机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啊?告诉我!”
“别急,贝莱先生,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的——你能不能跟我出去一趟?”
贝莱迅速转头望向窗外。出去?到户外?
此时太阳斜斜挂在天际,室内因此灌入更多的阳光。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纯粹为了壮胆,刻意提高音量说:“好,我愿意!”
“太好了。”然后,法斯陀夫又亲切地补充了一句,“但或许你想先去一趟卫生间。”
贝莱想了想,虽然自己并不觉得很急,可是他不知道要去做什么、会待上多久,以及户外到底有没有卫生间之类的设备。更重要的是,他并不清楚奥罗拉这方面的习俗,也不记得当初在宇宙飞船上临阵磨枪时读过任何相关记载。因此,也许最安全的办法就是接受主人的建议。
“谢谢你,”他说,“如果不麻烦的话。”
法斯陀夫点了点头。“丹尼尔,”他说,“你带贝莱先生到访客卫生间去。”
丹尼尔马上说:“以利亚伙伴,请跟我走好吗?”
等到两人走到了隔壁房间,贝莱开口道:“很抱歉,丹尼尔,我和法斯陀夫博士说话时冷落了你。”
“那并没有什么不对,以利亚伙伴。我虽然有问必答,但我并未受邀加入这场讨论,所以没有多说话。”
“要不是我觉得必须谨守客人的分寸,丹尼尔,我一定会邀请你加入。我只是认为,或许自己不该主动提这种事。”
“我了解——这里就是访客卫生间,以利亚伙伴。只要里面没有人,你碰一下这扇门的任何地方,它都会打开。”
贝莱并未立刻进去,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然后说:“如果刚才我邀请你加入讨论,丹尼尔,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话?有没有任何想发表的意见?我很重视你的看法,老朋友。”
丹尼尔以惯有的严肃态度答道:“我唯一想说的是,法斯陀夫博士宣称他有终结詹德运作的极佳动机,这点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想不出那会是什么样的动机,然而,不论他的动机为何,或许你该问问他,为什么对我就没有这样的动机。如果别人相信他的确有冻结詹德心智的动机,同样的动机为何不适用于我?我很想知道答案。”
贝莱以锐利的目光望着对方,下意识地想从这张不会失控的脸孔中看出一丝表情。“你觉得不安全吗,丹尼尔?你觉得法斯陀夫对你有威胁吗?”
丹尼尔答道:“根据第三法则,我必须保护自己,但是,如果法斯陀夫博士或任何一个人类在深思之后,认为确有必要把我终结,我也绝不会反抗,那是第二法则对我的要求。然而,我知道自己是个珍贵的资产,一来我有科学上的重要性,二来我代表着人力、物力和时间的重大投资,因此如果你要终结我的运作,必须对我详细解释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就算法斯陀夫博士心里真有这种想法,我也从未在他的言谈之中听出任何端倪——从来没有,以利亚伙伴。我自己并不相信他心中有一丝一毫想要终结我或是詹德的念头。随机正子漂移一定就是詹德的死因,或许哪天这种事也会发生在我身上——在我们的宇宙中,总是有这个机会的。”
贝莱说:“你这么讲,法斯陀夫也这么讲,而我也愿意这么相信——但困难在于如何说服一般民众接受这个观点。”他沉着脸,转身面向卫生间,随口问了一句,“你要跟我一起进去吗?”
丹尼尔努力挤出一个被逗乐的表情。“你把我视为人类到了这个程度,以利亚伙伴,我感到很荣幸。不过,我当然没这个需要。”
“我当然知道,但你还是可以进来。”
“我不方便进去。根据习俗,机器人不该进卫生间,这种房间是专为人类设计的——何况,这还是个单人卫生间。”
“单人!”贝莱愣了一下子,然而很快便恢复正常。真是一个世界一种习俗!不过,他不记得曾在胶卷书上读到过这个特定的习俗。“怪不得你刚才说,只要里面没有人,我就可以把门打开。假使里面有人,例如我进去之后,那又会如何呢?”
“当然,那时为了保护你的隐私,从外面就打不开了。但另一方面,你自然可以从里面开门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