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帝国4:基地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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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大学(2)

“我这是一般性、比喻性的说法。”夫铭说,“我并不担心契特·夫铭这个人。也许可以断言,帝国在我死后仍将继续存在;而且在我有生之年,它甚至可能显现进步的迹象。衰微并非沿着一条直线前进,或许还要上千年的时间,帝国才会完全瓦解。你一定可以想象,那时我早就死了,而且,我当然不会留下子嗣。对于女人,我只是偶尔动动情,我没有子女,将来也不想要。所以说,我对未来毫无个人的牵挂——在你演讲之后,我调查过你,谢顿,你也没有任何子女。”

“我双亲俱在,有两个兄弟,但没有小孩。”他露出相当无力的笑容,“我曾经十分迷恋一名女子,但她觉得我对数学的迷恋更深。”

“是吗?”

“我自己不觉得,可是她这么想,所以她离开了我。”

“从此你就再也没有其他女伴?”

“没有,那种痛苦至今仍旧刻骨铭心。”

“这么说,似乎我们两人都能袖手旁观,把这个问题留给几百年后的人去烦恼。以前我或许愿意这么做,如今却不会。因为现在我已经有了工具,我已经能控制局面了。”

“你有什么工具?”谢顿明知故问。

“你!”夫铭说。

谢顿早就料到夫铭会这么说,因此他并未震惊,也没有被吓倒。他只是立刻摇了摇头,答道:“你错得太离谱了,我不是什么合适的工具。”

“为何不是?”

谢顿叹了一口气。“要我重复多少次?心理史学并非一门实用的学问。困难是十分基本的,全宇宙的时空也不足以解决那些难题。”

“你确定吗?”

“很遗憾,正是如此。”

“你可知道,你根本不必推出银河帝国整个的未来。你不需要追踪每一个人类,甚至每一个世界的活动细节也不必。你必须回答的只有几个问题:银河帝国是否真会瓦解?答案若是肯定的,那么何时会发生?之后人类的处境如何?有没有任何措施能够防止帝国瓦解,或是改善之后的处境?相较之下,这些都是相当简单的问题,至少我这么觉得。”

谢顿摇了摇头,露出一抹苦笑。“数学史中有无数简单的问题,它们的答案却再复杂不过——或者根本没有答案。”

“真的束手无策吗?我能看出帝国江河日下,但我无法证实这一点。我的一切结论都是主观的,我不能证明其中没有错误。由于这种看法令人极度不安,人们宁可不相信我的主观结论。因此不会有任何救亡图存的行动,甚至不会试图减轻它的冲击。而你却能证明即将来临的衰亡,或证明那是不可能的。”

“但这正是我无法做到的,我不能帮你找到不存在的证明。一个不切实际的数学系统,我没办法让它变得实用。正如我不能帮你找到加起来是奇数的两个偶数,不论你——或整个银河系——多么需要那个奇数。”

夫铭道:“这么说的话,你也成了衰败的一环。你已经准备接受失败。”

“我有什么选择?”

“难道你就不能试一试?无论这个努力在你看来多么徒劳无功,你这一生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计划?还能有什么更崇高的目标?在你自己眼中,你还有什么更加值得全力以赴的伟大理想?”

谢顿的眼睛迅速眨了几下。“上千万个世界,数十亿个文化,好几万兆的人口,恒河沙数的互动关系——你竟要我化约成秩序。”

“不,我只要你试试看,就为了这上千万个世界,数十亿个文化,以及好几万兆的人口。并非为了大帝,也不是为丹莫刺尔,而是为了全体人类。”

“我会失败的。”谢顿说。

“那我们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你愿意试试吗?”

不知道为什么,谢顿竟然听见自己说出违心的一句:“我愿意试试。”他一生的方向也因此确定了。

14

这趟旅程终于结束,出租飞车驶进一处停车场,这里比他们中途休息的地方要大得多。谢顿仍然记得那个三明治的味道,不禁露出一副愁眉苦脸。

前去归还飞车的夫铭走了回来,顺手将他的信用瓷卡塞进衬衣内层的小口袋。他说:“面对任何公然和公开的活动,你在此地都绝对安全无虞。这里是斯璀璘区。”

“斯璀璘?”

“我猜,它是根据首先将本区开拓为殖民地的人命名的。大多数行政区都以某人的名字命名,这就表示大多的区名都很难听,而且有些还很难念。话说回来,你若想让此地居民把斯璀璘区改成香甜区,或是类似这样的名字,那你就是自找麻烦。”

“当然,”谢顿一面说,一面使劲吸气,“这里并非又香又甜。”

“整个川陀几乎都是如此,不过你会渐渐习惯的。”

“真高兴我们到了。”谢顿说,“不是我喜欢这里,而是那辆飞车让我坐得好累。在川陀来来往往一定是个可怕的经验。不像在我们赫利肯,从某处到另一处总有空路可走,即使走得再远,也比我们刚才不到两千公里的路程还省许多时间。”

“我们也有喷射机。”

“可是既然这样……”

“我可以用几乎匿名的方式安排出租飞车,但是安排喷射机则困难许多。而且不论此地多么安全,能不让丹莫刺尔知道你的确实行踪,我总会比较放心。事实上,这趟旅程并未结束,最后我们还得搭一段捷运。”

谢顿懂得这个名称。“一种在电磁场上运行的开放式单轨列车,对不对?”

“没错。”

“赫利肯没有这种交通工具。其实,是我们那里并不需要。我来川陀的第一天,就曾经搭过一次捷运,从飞航站前往旅馆。感觉相当新奇,但若是天天都得搭,我想噪音和拥挤会变得无法忍受。”

夫铭看来觉得挺有趣。“你迷路了吗?”

“没有,那些路标很管用。上下车有点麻烦,不过都有人帮助我。现在我了解了,大家都能从我的服装看出我是外星人士。不过他们似乎都很热心,我猜是因为看到我迟疑和蹒跚的模样很好笑。”

“如今身为一名捷运旅行专家,你既不会迟疑,也不会再蹒跚了。”夫铭以相当愉悦的口气说,不过嘴角却微微抽动。“我们走吧。”

他们沿着人行道悠闲地漫步,沿途的照明让人感到是个阴天。光线偶尔会忽然变亮,仿佛太阳不时从云缝中钻出来。谢顿自然而然抬起头,想看看是否果真如此,但头顶的“天空”却是一团空洞的光明。

夫铭将一切看在眼里,于是说:“这样的亮度变化似乎符合人类心理状态。有些日子街道上好像艳阳高照,也有些日子比现在还要暗。”

“但没有雨雪吧?”

“或是冰雹、冰珠?全都没有。此外,也没有过高的湿度或刺骨的寒冷。即使是现在,谢顿,川陀仍有它的优点。”

路上的行人有来有往,其中不少是年轻人,还有些成年人带着小孩——虽然夫铭曾说此地出生率很低。所有的人似乎都意气风发、有头有脸。两性的人数差不多相等,而众人的衣着显然比皇区朴素许多,因此夫铭帮谢顿选的服装刚好合适。戴帽子的人非常少,谢顿乐得摘下自己的帽子挂在腰侧。

左右两条人行道之间不再是无底洞般的深渊,正如夫铭在皇区所预言的,他们似乎是在地面的高度行走。此外路上也见不到任何车辆,谢顿特别向夫铭指出这一点。

夫铭说:“皇区有相当多的车辆,因为那是官员的交通工具。在其他地方,私人车辆十分罕见,而且都有专用的个别隧道。车辆并非真有必要,因为我们拥有捷运。至于较短的距离,我们则有活动回廊;至于更短的距离,我们还有人行道,可以让我们施展双腿。”

谢顿听到不时传来一些闷响与嘎嘎声,又看见不远处有许多捷运车厢不停穿梭。

“在那里。”他一面说,一面指了指。

“我知道,不过我们还是到专用车站吧。那里车比较多,也比较容易上车。”

等到他们安坐在捷运车厢内,谢顿便转头对夫铭说:“令我讶异的是捷运竟然这么安静。我知道它是靠电磁场推进,但即便如此,似乎还是太安静了。”他仔细倾听两两车厢之间偶尔擦出的低沉噪音。

“是啊,这是个不同凡响的交通网。”夫铭说,“可是你没见过它的巅峰期,当我较年轻的时候,它比现在更安静。甚至有人说,五十年前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不过我想,我们该考虑到怀旧心态所造成的夸大。”

“现在为何不是那样?”

“因为缺乏适当的维修。我跟你提到过衰败的趋势。”

谢顿皱了皱眉头。“无论如何,人们总不会坐视不理,只会说,‘我们正在衰败,我们就让捷运四分五裂吧。’”

“不,他们没有那样做,这并非有意造成的。损坏的地方修补过,老旧的车厢更新过,而磁体也曾经更换过。然而,这些工作做得太过草率、太过大意,而且时间间隔太长。这都是因为没有足够的信用点。”

“信用点到哪儿去了?”

“用到别的地方去了。我们经历了数世纪的动荡,如今舰队编制比过去庞大得多,经费则是过去的好几倍。武装部队的待遇过分优渥,这样才能安抚他们。动荡、叛乱,以及小型的内战烽火,都需要大笔费用才能摆平。”

“可是在克里昂统治之下,世局一向很平静。而且,我们前后已有五十年的和平。”

“没错,不过原本待遇优渥的战士,倘若只是因为天下太平而遭到减薪,心中一定忿忿不平。舰队司令则拒绝只因为不再有那么多任务而遭到降级,或是将他们的星舰编为后备舰队。因此信用点继续流失,流到不事生产的武装部队手里,任由攸关国计民生的领域日益恶化。这就是我所谓的衰败,你不同意吗?难道你不认为,最后你会把这个观点融入心理史学概念中?”

谢顿不安地挪动一下,然后说:“对了,我们要到哪里去?”

“斯璀璘大学。”

“啊,难怪本区的名字那么耳熟,我听说过那所大学。”

“我并不惊讶。川陀拥有将近十万所高等教育机构,而斯璀璘大学属于排名最前面的一千多所。”

“我要待在那里吗?”

“要待一阵子。大体而言,大学校园是不可侵犯的神圣殿堂,你在那里会很安全。”

“可是我会受欢迎吗?”

“为何不会?这年头很难找到一位优秀的数学家。他们或许能善用你,而你或许也能善用他们——不只当成避难所而已。”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在那里发展我的理论。”

“你答应过的。”夫铭严肃地说。

“我只答应试试看。”谢顿一面说,一面想道:就像是答应试着用沙土搓出一条绳子。

15

他们的谈话就此告一段落,谢顿开始观察沿途的斯璀璘区建筑。有些建筑物相当低矮,有些则似乎能够“摩天”。宽阔的陆桥不时将道路打断,还能常常看到大大小小的巷道。

在某一刻,他突然想到这些建筑虽然向上发展,但它们同样向下扎根,说不定深度甚至超过高度。心中一旦起了这个念头,他便相信事实正是如此。

他偶尔会在远处看到几块绿地,都是在远离捷运路线的地方,有几处甚至还有些小树。

他凝望了一阵子,然后发觉光线逐渐变暗。他向左右各瞟了一眼,再转头望向夫铭,后者已经猜到他的疑问。

“下午接近尾声,”他说,“夜晚快要来临了。”

谢顿扬起眉毛,两侧嘴角则往下一撇。“这可真是壮观。我心中浮现一个画面,整个行星同时暗下来,而在数小时后,又重新大放光明。”

夫铭露出惯有的、谨慎的浅笑。“谢顿,并不尽然。这颗行星的照明从未全部关闭,也从来不曾完全开启。黄昏的阴影渐次扫过整个行星,而在半天之后,又会出现一道破晓的曙光。事实上,这种效应和穹顶上真实的昼夜相当接近,因此在高纬度地区,昼夜的长短会随着季节的变迁而改变。”

谢顿摇了摇头。“可是为什么要把这颗行星封闭起来,然后再模仿露天的情形呢?”

“我想是因为人们比较喜欢这样。川陀人喜欢封闭世界的优点,却又不喜欢常常想到这个事实。谢顿,你对川陀人的心理知道得很少。”

谢顿微微涨红了脸。他只是个赫利肯人,对其他数以千万计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这种无知不仅限于川陀而已。所以说,他怎能期望自己为心理史学理论找出实际应用呢?

不论将多少人通通加在一起,又怎能保证他们知道得够多呢?

这使谢顿想起少年时期读到的一则智力测验:你能不能找到一块不算大的白金,它的表面附有握把,但是不论找来多少人,也不能赤手空拳合力举起它?

答案是可以的。在标准重力下,一立方米的白金重达22420公斤。假设每个人能从地上举起120公斤的重物,那么187个人就足以举起那块白金。可是你无法让187个人挤在一立方米白金的四周,而每个人都能抓住它;你也许顶多只能让9个人挤在它周围。而杠杆或类似装置都不能使用,因为前提是必须“赤手空拳”。

同理,也有可能永远无法找到足够多的人,来处理心理史学所需要的所有知识——即使那些历史事实储存在电脑中,而并非各人的大脑里。而唯有藉由电脑,众人才能围绕在这些知识周围(姑且这么说),并且互相交流。

夫铭说:“谢顿,你似乎陷入沉思。”

“我正在省思自己的无知。”

“这是个有用的工作。数万兆的人都该加入你的行列,这样大家都能受惠。不过,现在该下车了。”

谢顿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

“正如你到川陀的第一天坐捷运时一样,我是根据沿途的路标。”

此时,谢顿也看到一个一闪即逝的路标:“斯璀璘大学——三分钟”。

“我们在下一个专用车站下车,小心台阶。”

谢顿跟着夫铭走下车厢,他注意到天空如今呈深紫色,而人行道、回廊与建筑物都已灯火通明,到处弥漫着一种黄色光晕。

这也很像是赫利肯的傍晚时分。假如他被蒙着眼睛带到这里,然后取下眼罩,他或许会相信自己正置身于赫利肯某个大城市的中心繁华区。

“夫铭,你想我会在斯璀璘大学待多久?”他问道。

夫铭以一惯的冷静态度答道:“这很难说,谢顿,也许一辈子。”

“什么!”

“也许不用那么久。可是在你发表那篇心理史学论文之后,你的生命就不再是自己的了。大帝和丹莫刺尔立刻看出你的重要性,而我也是。据我所知,还有很多人和我们一样。你懂了吧,这就代表你再也不属于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