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拯救(1)
杰纳尔·雷根:……他在气象学上虽颇有贡献,但与所谓的“雷根悬案”相较之下,那些贡献尽皆黯然失色。他的行动曾将哈里·谢顿置于险境,这已是不争的事实。不过引起众人争论——而且始终争论不休的——在于这些行动究竟是无意间导致的结果,抑或是蓄意阴谋的一部分。双方争得面红耳赤,但即使最深入的研究也无法得出定论。无论如何,在其后数年间,光是涉嫌便几乎毁掉雷根的事业与私生活……
——《银河百科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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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铎丝·凡纳比里找到杰纳尔·雷根的时候,白昼时光尚未完全结束。对于她带着焦虑的问候,他的回应是哼了一声,并随便点了点头。
“好,”她带点不耐烦地说,“他怎么样了?”
雷根一面将资料输入电脑,一面说:“谁怎么样了?”
“我的图馆课学生哈里,哈里·谢顿博士。你今天带他到上面去,他对你有没有什么帮助?”
雷根将双手从电脑键盘上移开,转过身来。“那个赫利肯佬?他一点用都没有,也没表现出任何兴趣。他一直在看风景,其实根本没什么风景可看。真是个怪人,你为什么要让他上去?”
“那不是我的主意,是他自己想去的。我无法了解,但他的确非常有兴趣——现在他在哪里?”
雷根耸了耸肩。“我怎么会知道?在附近吧。”
“跟你们下来之后,他到哪里去了?他有没有说?”
“他没有跟我们一起下来。我跟你说过,他没兴趣。”
“那么,他是什么时候下来的?”
“我不知道。我没看着他,我有一大堆事要做。大约两天前,一定曾有一场风暴和某种豪雨,两者都是始料未及的。我们预期今天会出现的阳光,却又偏偏不肯露脸。我们的仪器所显示的数据,对这些现象都无法提出一个好的解释。现在我正试图弄明白,而你却在打扰我。”
“你的意思是,你没看到他下来?”
“听着,我根本未曾想到他。那个白痴没穿对衣服,我看得出来,不到半小时他就会受不了上面的寒冷。我给了他一件毛衣,那对他的腿和脚却没什么帮助。所以我让升降机开着,并且告诉他如何使用;我对他解释,说升降机把他带下去之后,会自动回到上面来。整个程序非常简单,我确定他果真耐不住寒冷,果真提早离去,然后升降机又回到上面,最后我们也都下来了。”
“可是,你不晓得他究竟何时下来的?”
“对,我不知道。我告诉过你,当时我很忙。不过我们离开时,他的确不在那里。而且那时暮色即将降临,看来好像还要下冰珠。所以他必定早就离开了。”
“有没有任何人看到他下来?”
“我不知道。克劳吉雅也许看到了,她曾经跟他在一起一会儿。你为何不去问她?”
铎丝在克劳吉雅的寝室找到她,她刚冲完一个热水浴。
“上面可真冷。”她说。
铎丝问道:“在上方的时候,你和哈里·谢顿在一起吗?”
克劳吉雅扬起眉毛,答道:“是的,有一阵子。他想要到处走走,还问了些有关该处植物的问题。铎丝,他是个心思敏锐的人。万事万物似乎都会引起他的兴趣,所以我尽量把知道的全告诉他,直到雷根把我叫回去为止。雷根当时脾气坏得想杀人,天气并不理想,而他……”
铎丝插嘴道:“那么,你没有看到哈里搭升降机下来?”
“雷根把我叫回去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他——不过他一定下来了,我们离开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上面。”
“可是我到处都找不到他。”
克劳吉雅看来也慌了。“真的?可是他一定在下面。”
“不,他并不一定在下面。”铎丝越来越焦急,“万一他还在上面呢?”
“那是不可能的,他绝不在上面。离开之前,我们自然到处找了找。雷根曾教他怎么下来。他的衣服不够,而且当时天气很糟。雷根告诉他,觉得冷的话就不必等我们。那时他已经开始冷了,我知道!所以除了下来之外,他还会做什么呢?”
“可是没有人亲眼看到他下来——他在上面有没有出什么问题?”
“绝对没有,至少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他好得很——当然,不过一定觉得冷。”
铎丝此时心乱如麻,又说:“既然没有人看到他下来,他就可能还在上面。我们不该上去看看吗?”
克劳吉雅紧张兮兮地说:“我告诉过你,我们下来之前到处找过了。当时还相当明亮,但谁也没见到他的踪影。”
“我们还是去看看吧。”
“可是我无法带你上那里去。我只是个实习生,没有开启穹顶出口的密码。你得去求雷根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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铎丝·凡纳比里知道雷根现在一定不愿到上方去,必须强迫他才行。
首先,她又到图书馆与用餐区巡视一遍,然后再打电话到谢顿的房间。最后,她走到他的宿舍门口,按下门上的讯号钮。在确定无人应门之后,她请来该层的管理员开门,发现他果然不在里面。她还问了几个过去数周谢顿陆续结识的人,没有一个人看到过他。
好吧,她只好硬逼着雷根带她到上方去。不过现在已经入夜,他一定会极力拒绝。然而,在这个能冻死人的夜晚,冰珠眼看就要转为雪花,哈里·谢顿倘若果真困在上面,她又能浪费多少时间来和雷根争论?
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立刻冲到一台小型“大学电脑”前,这种电脑专门记录所有学生与教职员的最新状况。
她的十指在键盘上飞舞,很快就找到她要的资料。
有三个人可以求助,却都住在校园另一角。她召来一辆小型滑车将她载到那里,很快就找到了那栋宿舍。不用说,三人之中总该有一个在家——或起码找得到。
这回她很幸运。她按下第一个房门上的讯号钮,询问灯随即亮起。她键入自己的身份识别码,其中还包括她所隶属的学系。房门打开后,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好奇地盯着她。他显然正在梳洗,准备出去晚餐。他的深色金发凌乱不堪,而且上身未穿任何衣服。
他说:“抱歉,你来得真不是时候。凡纳比里博士,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她带着轻微的喘息说:“你就是罗根·班纳斯楚,首席地震学家吗?”
“没错。”
“这是紧急事件,我必须看看过去几小时内上方的地震记录。”
班纳斯楚瞪着她。“为什么?什么事也没有啊。如果有我一定会知道,地震仪会通知我们。”
“我不是指流星撞击。”
“我也不是,那还轮不到求助地震仪。我是指砂砾造成的细微裂缝,今天一个也没有。”
“我指的也不是那种情况。拜托,带我去地震仪那里,帮我解读一下。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我有个晚餐约会……”
“我说生死攸关,绝非开玩笑。”
班纳斯楚说:“我不懂……”但在铎丝的瞪视下,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他擦了擦脸,对着留言机很快说了一句话,然后慌忙套上一件衬衣。
在铎丝毫不留情的催促下,他们小跑步前往地震学中心的矮小建筑。对地震学一窍不通的铎丝问道:“往下?我们在往下走?”
“要到居住层之下,这是理所当然的。地震仪必须固定在基岩上,远离都会层的恒常扰嚷和震动。”
“可是在这下面,你怎能知道上方发生些什么事?”
“地震仪和穹顶夹层内的一组压力转换器连线。即使一粒砂砾的撞击,也会使屏幕上的指标开始跃动。我们能侦测到强风令穹顶扁化的效应,还可以……”
“很好,很好。”铎丝不耐烦地说,她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学习这些仪器的优点与精巧程度。“你能侦测到人类的脚步吗?”
“人类的脚步?”班纳斯楚露出困惑的表情,“上方不大可能有。”
“当然可能。今天下午,就有一组气象学家到上方去。”
“喔。不过,脚步几乎辨识不出来。”
“只要看得足够认真,你就能辨识出来,我要你做的就是这件事。”
班纳斯楚或许痛恨她那种坚决的命令口吻,不过即使真是这样,他也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按下一个开关,电脑屏幕上便有画面出现。
屏幕右缘中央有个粗大的光点,一条水平细线从那里一直延伸到屏幕左缘。水平线正在轻轻蠕动,那是一组随机而绝不重复的微弱起伏,稳定地向左方前进。铎丝感到它几乎有催眠作用。
班纳斯楚说:“这是再平静不过的情况。你所看到的,全都是上面的气压变化,当然也可能是雨滴,或是远处的机械装置所造成的结果。上面什么也没有。”
“好吧,可是几小时之前又如何呢?比如说,检查一下今天1500时的记录吧。你当然有那时候的记录。”
班纳斯楚对电脑下了必要的指令,一两秒钟之后,屏幕上便出现一片混乱。画面不久便平静下来,那条水平线再度出现。
“我要把灵敏度调到最大。”班纳斯楚喃喃说道。于是那种起伏变得十分明显,而当它们向左方蹒跚游移时,它们的图样同时发生显著变化。
“那是什么?”铎丝说,“告诉我。”
“凡纳比里,既然你说曾经有人上去,我猜这就代表脚步,包括重量的挪移、鞋子的撞击。若非事先知道上面有人,我真不晓得自己能不能猜到。这是我们所谓的良性震动,和我们所知的任何危险现象无关。”
“你能不能看出有多少人?”
“肉眼绝对看不出来。你瞧,我们看到的是所有撞击的合成效应。”
“你说‘肉眼’看不出来,但是能否利用电脑,将合成效应解析成个别成分呢?”
“我很怀疑。这些都是极小的效应,你还得考虑无所不在的杂讯。分析结果不会可靠的。”
“好吧,那么把时间再往后推,直到脚步讯号消失为止。比如说,能不能让它正向快转?”
“如果我那样做——你所谓的正向快转——画面会变得很模糊,会只剩下一条直线,上下各有一片朦胧的光影。我能做的是每次向后跳十五分钟,迅速观察一下,然后继续这个程序。”
“好,就这么办!”
两人紧盯着屏幕,直到班纳斯楚说:“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看到没?”
屏幕上又剩下一条直线,此外就只有杂讯的微小起伏。
“脚步什么时候消失的?”
“两小时以前,再多一点点。”
“它们消失的时候,是不是比原先的脚步少了些?”
班纳斯楚看来有点冒火了。“我看不出来。我想即使最精密的分析,也无法做出肯定的判断。”
铎丝紧抿一下嘴唇,接着又说:“你是不是正在检查靠近气象侦测站的转换器——你管它叫转换器是吗?”
“是的,我们的仪器就在那里,那些气象学家当时也应该是在那里。”然后,他又用难以置信的口吻说,“你想要我试试附近其他的吗?一个一个试?”
“不,就留在那里,继续以十五分钟为间隔推进。有个人也许落在后面,也许后来才回到仪器附近。”
班纳斯楚摇摇头,低声嘀咕了几句。
画面再度变换,铎丝突然指着屏幕喊道:“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杂讯吧。”
“不对,它是周期性的。有没有可能是单独一人的脚步?”
“当然可能,但也可能是不下十种的其他现象。”
“它的变化和步行的快慢差不多,对不对?”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再推进一点。”
他照做了。等到画面稳定下来之后,她说:“这些凹凸不平是不是越来越大?”
“有可能,我们可以测量一下。”
“不必了。你可以看出它们越来越大,代表那些脚步逐渐接近转换器。再推进些,看看它们什么时候消失。”
又过了一会儿,班纳斯楚说:“是在二十或二十五分钟之前。”然后,他谨慎地补充了一句,“不论那是什么。”
“就是脚步。”铎丝以排山倒海的信心,斩钉截铁地说,“还有一个人在上面,当你我在这里浪费时间的时候,他已经不支倒地,马上就要冻死。不要再说‘不论那是什么’,赶紧打电话到气象学系,帮我找杰纳尔·雷根。生死攸关,我告诉你。就这么说!”
班纳斯楚的嘴唇开始打颤,到了这个地步,他再也无法违抗这个古怪而冲动的女人所下达的任何命令。
不到三分钟,雷根的全息像便出现在讯息平台。他是从餐桌上被拉下来的,手中还握着一条餐巾,嘴唇下面油腻腻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他的长脸露出可怕的阴沉表情。“生死攸关?这是怎么回事?你是什么人?”然后他看到了铎丝,她故意凑近班纳斯楚,好让她的影像出现在杰纳尔的屏幕上。于是他说:“又是你,这简直就是骚扰。”
铎丝说:“这不是骚扰。我已经咨询过罗根·班纳斯楚,他是本校的首席地震学家。在你和你的小组离开上方之后,地震仪又显示出清楚的脚步,代表还有一个人在那里。他就是我的学生哈里·谢顿,当初是你护送他上去的,如今我们相当肯定,他已经倒地昏迷不醒,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因此,你要尽快带我上去,并且带着一切必要装备。假如你不立刻照办,我就去找校方保安单位——甚至找校长本人,若有必要的话。无论如何,我总有办法上去的。若是因为你耽误了一分钟,而让哈里有什么差池,我保证会拿失职、无能,以及我能安在你身上的一切罪名,让你吃上官司,让你丧失所有的地位,并且被赶出学术圈。万一他不幸丧生,当然,那就是过失杀人。或者更严重的罪,因为我现在已警告过你,他快要死了。”
火冒三丈的杰纳尔转向班纳斯楚。“你是否侦测到……”
铎丝却突然打断他的话。“他把侦测到的全告诉了我,而我又已经告诉你。我不准备让你把他吓得心神恍惚。你来不来?啊?”
“你有没有想到过,也许是你弄错了?”杰纳尔以刻薄的口吻说,“你知不知道,如果这是个恶作剧的假警报,我又能怎样对付你?丧失地位同样会应验在你身上。”
“谋杀罪却不会。”铎丝说,“我可不怕你控告我恶意恶作剧,你怕不怕被控谋杀罪呢?”
杰纳尔涨红了脸,主要原因或许并非受到威胁,而是他不得不向对方低头。“我会来的,不过,年轻女士,如果事实证明,在过去三个小时里,你的学生安然无事地待在穹顶内,那我可绝不会对你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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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直达上方的升降机中,三个人保持着掺杂敌意的沉默。雷根的晚餐只吃了一半,他没有做充分的解释,就将妻子独自留在用餐区。班纳斯楚根本未进晚餐,可能还令某位女伴大失所望,他同样未能做出充分解释。铎丝·凡纳比里也没有吃任何东西,而在他们三人之间,她似乎是最紧张、最闷闷不乐的一位。她带了一条热力毯,以及两个光子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