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上方(2)
也许她并非那么年轻,而只是因为她有一张几乎是娃娃脸的圆脸。由于她提到自己的头发,谢顿才注意到它是迷人的红褐色。在赫利肯,他从未见过这种颜色的头发。
外面是沉沉的阴天,正如他经过露天的乡间,前往皇宫途中所遇到的天气。今天比那天冷了许多,但他猜想这是因为前后相隔六周,如今已是深冬的缘故。此外云层也比那时还厚,而且天色更加阴暗和恶劣——或者只是因为天快黑了?当然,他们既然到上面来从事重要工作,不会不为自己预留充分的白昼时间。或者说,他们算准了很快就能完成工作?
他原本想要开口发问,又想到此刻他们或许不喜欢有人问东问西。这些人似乎都进入某种特殊的精神状态,从兴奋到愤怒不一而足。
谢顿检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他站在某种东西上面,猜想可能是黯淡的金属。这是他暗中重踏一脚之后,根据响起的声音所判断的。然而,那并非裸露在外的金属,他行走时会在上面留下脚印。这个表面显然覆盖着一层灰尘,或是细沙或粘土。
嗯,为何不会呢?几乎不可能有人上来打扫这个地方。出于好奇心,他弯下腰来掐了一点尘土。
克劳吉雅已经走到他身边,注意到他的动作。她像家庭主妇被人逮到漏洞那样,以尴尬的口吻说:“为了这些仪器,我们的确经常清扫这附近。上方大多数地方比这里糟得多,不过其实没什么关系。你知道吗,这些沙土可以用来隔热。”
谢顿含糊应了一声,又继续四下张望。那些看来像是从薄土壤(如果能这样称呼的话)长出来的各种仪器,他根本不可能了解它们的功用。对于它们究竟是些什么,或者测量些什么,他连最模糊的概念都没有。
这时雷根走过来,一路小心翼翼抬起脚,又小心翼翼放下来。谢顿想到,他这样做是为了避免仪器受到震动。于是他提醒自己,从现在起也要这样走路。
“你!谢顿!”
谢顿不太喜欢这种语调,冷淡地答道:“什么事,雷根博士?”
“好吧,既然这样,谢顿博士。”他的口气很不耐烦,“阮达那小个子告诉我,说你是个数学家。”
“是的。”
“优秀的数学家?”
“我希望如此,但这是难以保证的事。”
“你对棘手的问题特别有兴趣?”
谢顿若有所感地说:“我正陷在一个难题里面。”
“而我陷在另一个难题里。你可以随便看看,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的实习生克劳吉雅会帮你解答。你也许有办法助我们一臂之力。”
“我乐意效劳,可是我对气象学一窍不通。”
“谢顿,这没有关系。我只希望让你对这件事有点感觉,然后我再跟你讨论我的数学问题,如果它也能称为数学的话。”
“我随时候教。”
雷根转身离去,那张又长又苦的脸看来绷得很紧。然后他又转回来,对谢顿说:“如果你觉得冷,冷得受不了,记着升降机的门是开着的。你只要走进去,在标着‘大学底层’的地方按一下,它就会带你下去,然后又会自动回到我们这里。万一你忘了,克劳吉雅会教你。”
“我不会忘记的。”
这次他真的走了开。谢顿目送他的背影,感到冷风如利刃般切割着身上的毛衣。此时克劳吉雅走回来,她的脸被风吹得有些发红。
谢顿说:“雷根博士似乎心浮气躁,或是他的人生观一向如此?”
她吃吃笑了起来。“大多数时候,他的确表现出一副浮躁的模样,不过现在却是真的浮躁。”
谢顿非常自然地问道:“为什么?”
克劳吉雅转头望了望,长发随之飞舞一圈。然后她说:“我不该知道的,不过我还是知道了。雷根博士本来全都算好了,今天这个时候,云层会裂开一道隙缝,他原本打算在阳光下做些特殊的测量。只不过……嗯,你看这个天气。”
谢顿点了点头。
“我们在这上面装有全息接收机,所以他早就知道乌云密布——比平常还要糟。我猜,他很希望是那些仪器出了毛病,这样问题就在于仪器,而不在他的理论。不过直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发现任何故障。”
“所以他显得这么闷闷不乐。”
“嗯,他从未显得快乐。”
谢顿眯着眼睛四下眺望。虽然乌云遮日,光线仍旧刺眼。他察觉到脚下的表面并非全然水平,他其实是站在一个浅坡的穹顶上。当他极目望去,四面八方都能见到许多穹顶,各有各的宽度与高度。
“上方似乎崎岖不平。”他说。
“我想很少有例外,当初就是这样兴建的。”
“有没有什么理由?”
“其实也没什么理由。你知道吗,我刚来的时候和你一样,也是到处张望,逢人就问。我听到的解释是这样的,川陀居民原本只在特定场所,例如室内购物中心、体育竞技馆这种地方建造穹顶,后来才扩及整个城镇。那时,全球各处有许多穹顶,高度和宽度都不尽相同。等到它们通通连起来,各处自然凹凸不平。不过到了那个时候,人们已经认定它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你的意思是,原本相当偶然的一件事,后来却被视为传统?”
“我想是吧,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假如某些相当偶然的事件,会很容易就被视为传统,因而再也无法打破,或者几乎牢不可破,谢顿想道,这算不算心理史学的一条定律呢?它听来相当显易,可是,其他同样显易的定律还有多少呢?一百万条?十亿条?究竟有没有少数几条一般性定律,能将这些显易的定律逐一导出?他怎么弄得清楚呢?一时之间他陷入沉思,几乎忘记了刺骨的寒风。
然而,克劳吉雅依旧感到强风的存在,因为她一面发抖一面说:“天气真是恶劣,躲在穹顶底下好多了。”
“你是川陀人吗?”谢顿问道。
“是的。”
谢顿想起阮达曾经讥笑川陀人都有空旷恐惧症,于是说:“你不介意待在上面吗?”
“我恨透了。”克劳吉雅说,“可是我想取得学位、专长和地位,而雷根博士说,除非我做些田野工作,否则就无法毕业。所以我只好来啦,虽然我恨透了,尤其是这么冷的时候。对了,像这么冷的天气,你做梦也想不到真有植物在穹顶上生长吧?”
“真的吗?”他以锐利的目光望着克劳吉雅,怀疑这是专门设计来愚弄他的一种恶作剧。她看来全然天真无邪,不过这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只是由于她的娃娃脸?
“喔,当然是真的。即使在这里,天气暖和时也有植物。你注意到此地的土壤吗?我说过,为了我们的研究工作,我们总是把泥土扫走。可是在其他地方,到处都累积有泥土,穹顶交接的低洼处积得尤其深,植物就在那里生长。”
“可是,那些泥土又是从哪里来的?”
“当穹顶尚未将这颗行星全部覆盖的时候,风把泥土吹到上面,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然后,当川陀整个被穹顶笼罩、生活空间愈挖愈深时,不时会有些土壤被掘出来,合适的话,就会被洒到穹顶上。”
“不用说,这样会把穹顶压坏的。”
“喔,不会。这些穹顶非常坚固,而且几乎到处都有支撑。当初的想法,根据我从一本影视书所读到的,是准备在上方种植农作物,结果却发现在穹顶里面发展农业更加实际。而酵母和藻类也可以在穹顶内培养,减轻了普通农作物的需求压力,所以人们最后决定任由上方荒芜。此外上方也有一些动物——蝴蝶、蜜蜂、老鼠、兔子,都好多好多。”
“植物根部不会对穹顶造成损害吗?”
“好几千年以来,一直未曾发生这种情形。穹顶都经过处理,对根部有排斥性。大多数植物都是草,不过也有树木。如果是暖和的季节,或者我们再往南走,或者你在一艘太空船上,那么你自己就能看出来。”她很快瞟了他一眼,“你从太空降落时,有没有看一看川陀?”
“没有,克劳吉雅,我必须承认并未看过。超空间飞船一直没转到适宜观景的角度。你自己从太空中眺望过川陀吗?”
她露出无力的笑容。“我从未上过太空。”
谢顿往四处望去,只见一片灰暗。
“我实在无法相信。”他说,“我是指上方有植物这件事。”
“不过,这是千真万确的。我听人家说过——他们像你一样,也是其他世界人士,但他们真的从太空看过川陀——据说这颗行星看起来绿油油一片,好像一块草地,因为表面大多是草丛和矮树丛。事实上,还有树木呢。离这里不远就有一片树林,我曾经见过。它们都是常绿树,最高的有六米。”
“在哪里?”
“你在这里看不见,它在某个穹顶的另一侧。是……”
这时传来一阵微弱的呼唤:“克劳吉雅,回来这里,我们需要你。”谢顿发觉他们边聊边走,已经与其他人有了一段距离。
克劳吉雅说:“喔——来啦。抱歉,谢顿博士,我得走了。”她拔腿就跑,虽然穿着厚实的靴子,仍然设法将脚步放得很轻。
她有没有在跟他闹着玩?是不是为了找乐子,才对一个容易受骗的外人灌输那么多谎言?这种事在任何时间、任何世界上都时有所闻。透明般诚实的态度也无法做准;事实上,成功的说谎家总会刻意制造这种态度。
所以说,上方真有六米高的树木吗?他并未多加思索,便朝地平线上最高的一个穹顶走去。他不停摆动双手,试图使自己暖和一点,双脚却觉得越来越冷。
克劳吉雅并未指出方向。她应该给一点提示,告诉他那些树木的方位,可是她没有。为什么没有呢?是啊,她刚好被人叫走了。
穹顶一律十分宽广,可是都不太高。这是个好现象,否则这趟路程更要困难许多。另一方面,缓坡代表他必须吃力地走一大段路,才能登上一座穹顶的顶峰,俯视另一侧的景象。
最后,他终于看到那座穹顶的另一侧。他回头望去,想确定自己仍看得见那些气象学家以及他们的仪器。他们待在一个遥远的谷地,与他有好大一段距离,不过他还是看得足够清楚,很好。
他没有发现任何树林或树木,却看到两个穹顶间有一道蜿蜒曲折的凹洼。这条干沟两侧的土壤比较厚,偶尔可见一些绿色斑点,看来或许是苔藓。假如他沿着这条干沟前进,而前面的凹洼够低、土壤够厚的话,就有可能发现树木。
他向后眺望,试图将一些地标牢记心中,目力所及却尽是起伏的穹顶,这使他踌躇不前。铎丝曾警告他有迷路的可能,当时这似乎是毫无必要的忠告,如今已经显得较有道理。话说回来,他觉得那条干沟明明是某种小路。如果沿着它走一段,那么他只要向后转,就能循原路走回这个出发点。
他故意迈开大步,沿着拐弯抹角的干沟往下走。头顶上传来一阵轻微的隆隆噪音,不过他并未留意。他已下定决心要看看那些树木,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苔藓越来越厚,像地毯一样四处蔓延,还不时可见一簇簇的草丛。上方虽然一片荒芜,这些苔藓却生得鲜嫩青翠,谢顿因而想到,在一个多云而阴暗的行星上,很可能有大量的雨水。
这条干沟继续弯来弯去,不久,在另一座穹顶的正上方,有个黑点镶在灰暗的天空背景中。他知道终于发现树木了。
看到这些树木之后,他的心灵好像获得解放,总算能想到其他事情,这时谢顿才注意到那阵隆隆声。刚才他不假思索,就把它当做机器运转的声音,因此根本未曾理会。现在,他开始考虑这个可能性:它真是机器发出的噪音吗?
为何不是呢?他如今站在一座穹顶上,而这个星球都市的二亿平方公里面积,全部覆盖着无数类似的穹顶。在这些穹顶之下,一定隐藏着各式各样的机械,例如通风系统的发动机。或许,在这个大都会的其他声音尽皆消逝的时空点,它的声音便清晰可闻。
只不过它似乎并非从底下传来的。他抬头看了看阴沉单调的天空,什么也没有。
他继续仔细扫描天空,两眼之间挤出笔直的皱纹。然后,在远方——
在灰暗的背景中,跳出一个小黑点。不论那是什么东西,它似乎正在四下移动,仿佛想在它被云层再度遮掩之前,趁机赶紧定好方位。
他突然有一种毫无来由的想法:他们是在找我。
几乎在他尚未想出行动方针之前,他已经采取行动。他沿着那条干沟,拼命朝那些树木奔去。为了更快抵达目的地,他在半途左转,飞也似地越过一个低矮的穹顶,踏过遍地垂死的棕色羊齿类,包括那些长着鲜红莓果的多刺嫩枝。
24
谢顿气喘吁吁,面对着一棵树,双手紧紧环抱着。他凝望天空,等待那个飞行物再度出现,以便能像松鼠那样,及时躲到树木的另一侧。
这株树木触手冰凉,树皮粗糙,抱起来一点也不舒服,但是却提供了掩护。当然,如果对方使用热源追踪仪搜寻他的下落,这个掩护或许还不够。但另一方面,冰冷的树干仍有可能造成干扰。
他脚下是硬邦邦的密实土壤。即使在这个躲躲藏藏的时刻,即使他一方面想要看清追捕他的人,一方面又要保持自己的隐匿,他仍然忍不住纳闷:这层土壤会有多厚?花了多久时间累积而成?在川陀较温暖的地区,有多少穹顶的背上长了森林?树木是否一律局限于穹顶之间的干沟,而将较高的区域留给苔藓、草丛与矮树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