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自然之流变(3)
为使进化发挥效力,参与者之间必须具有一定的连接性;所以在那些紧密连接的系统里,进化的动力得以尽其所能。在连接松散的系统里,比如生态系统、经济系统、文化系统,发生的是不那么结构化的适应性调整。我们对松散系统的一般动力学所知甚少,是因为这种分散的改变是杂乱的、无限间接的。早期的控制论专家霍华德·派蒂〔霍华德·派蒂(Howard Pattee):任职于T.J.沃森学校系统科学与工业工程系以及纽约州立大学工程及应用科学系。主要研究包括:复杂系统进化模式,动态系统语言控制及理论生物学。〕将层次结构定义为一个连接性频谱。他说,“在理想主义者的眼中,世上万物间都互有联系——也许的确如此。每个事物都有联系,有的事物会比其他事物有更多的联系。”派蒂定义的层级是系统内的连接性差异化的产物。那些联系松散以至于“扁平化”的成员,容易形成一个独立的组织层次,与那些成员间联系紧密的区域分离开来。不同的连接性区域产生了层级构造。
用最普适的话来说,进化是紧密的网络,生态是松散的网络。进化性的改变像是强力束缚的进程,非常类似于数学计算,甚或思维活动。在这种意义上,它是“理智的”。另一方面,生态变化则像是低等智力的、迂回的过程,以那些对抗风、水、重力、阳光和岩石的生物躯体为中心。生态学家罗伯特·洛克利夫〔罗伯特·洛克利夫(Robert Ricklefs):美国鸟类学家和生态学家。2006年因其在鸟类学领域的毕生成就而获库珀鸟类学社团罗伊和奥尔登米勒研究奖。〕这样写道,“群落[生态学的]属性是环境的产物而非进化史的产物。”。进化是直接由基因或计算机芯片产生的符号信息流控制的,而生态则受控于不那么抽象,但更多杂乱无章的复杂性,这种复杂性来自于肉体。
因为进化是这样一个充满符号信息的过程,所以我们现在能人为创造并加以控制,但因为生态变化受到有机体本体的约束,只有当我们能更容易地模拟出生物躯体和更丰富的人工环境时,才能加以合成。
6.4变化的起源
多样性从何而来?1983年,微生物学家朱利安·亚当斯〔朱利安·亚当斯(Julian Adams):理学博士,曾在普洛斯克里普公司、勃林格殷格翰公司担当过多种职务。在勃林格殷格翰公司工作时成功发现了对抗艾滋病的药物Viramune。〕在培养一族大肠杆菌菌群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线索。他将培养基提纯,得到具有完全一致的不变性的同一菌类。他将这族菌群放入一个特制的恒温器,给菌株提供一个均匀一致的生长环境——每个大肠杆菌都享有相同的温度和营养液。然后他令这些一模一样的菌虫复制并发酵。经过四百代的裂变之后,大肠杆菌孕育出与其本身基因稍有变异的新菌株。在恒常不变没有特色的环境中,生命自发地走向了多样化。
亚当斯很惊讶,他仔细研究那些变体(它们不是新物种)的基因,想查明发生了什么。某个初始的细菌经历了一次变异,使其分泌有机化学物质乙酸酯。另一个细菌经历的变异使它能够利用第一个细菌分泌出来的乙酸酯。乙酸酯制造菌和乙酸酯采食菌的共栖协同依赖性突然从均质性中显露头角,这一群体分化成了一个生态体系。
虽然均质性也能产生多样性,但是不一致产生的效果会更好。假使地球像闪亮的轴承滚珠一样平滑——像完美的球状恒化器般均衡地分布着同样的气候和土壤——那么地球所拥有的多姿多彩的生态群落就要大大减少。在一个持久不变的环境里,所有的变异和多样性必须由内力驱动产生。其他共同进化的生命将是作用于生命的唯一限制。
假如进化可以自行其道,不受地理或地质变化力的干扰——换言之,脱离躯体的拖累——那么这似乎有意识的进化就会将进化产物作为进一步进化的输入,产生深度递归的关系。一个没有山脉,没有风暴,也没有出乎意料的干旱的星球上,进化会将生命卷进越缠越紧的共同进化之网,形成充满沉湎于不断加速的协同依赖性的寄生物、寄生物之寄生物(即重寄生物)、仿制品以及共生体的平淡世界。但由于每一物种与其它物种的耦合如此之紧密,想要分辨从何处起算是一个物种的身份发端和另一个物种的身份消亡就很困难。最后,滚珠般均匀的星球上的进化会将所有的事物一股脑地塑造成一个在全球范围内超级分布式的、单一、巨大的超个体(超有机体)。
出生环境恶劣的极地生物,必须随时应对大自然强加给它们的难以捉摸的变化。夜晚的严寒,白昼的酷热,春天融冰过后的暴风雪,都造就了恶劣的栖息环境。而位于热带或深海的栖息地相对“平稳”,因为它们的温度、雨量、光照、养分都持久不变。因此,热带或洋底的平和环境允许那里的物种摒弃以改变生理机能的方式适应环境的需要,并给它们留下以单纯的生态方式适应环境的空间。在这些稳定的栖息地里,我们大有希望观察到许多怪异的共栖和寄生关系的实例——寄生吞噬寄生,雄性在雌性体内生活,生物模仿、伪装成其他生物——事实也正是如此。
没有恶劣环境,生命就只能自己把玩自己,但仍然能够产生变异和新特性,无论在自然界还是人工仿真界,通过将生物投入恶劣而变化多端的环境都能产生更多的多样性。
这一课对于那些设法在电脑世界里创造仿真行为的众神仿效者们并非毫无教益。自我复制、自我变异的电脑病毒一旦被释放进处理资源均匀分布的电脑存储器,便快速进化成一大群递归复制的变种,有寄生,有重寄生,还有重重寄生。有个名叫戴维·艾克利〔戴维·艾克利(David Ackley):卡内基梅隆大学物理学博士。在新墨西哥大学任职之前,他是贝尔通信研究所认知科学研究组的研究员。他的研究兴趣集中在人工生命模型和人工生命实体;目前研究重点包括遗传算法及程序设计,分布式计算和社会性计算,以及计算机安全。〕的电脑生命研究员告诉我:“我最终发现,想要得到和生命真正类似的行为,不是设法创造出真正复杂的生物,而是给简单的生物提供一个极其丰饶的变异环境。”
6.5生生不息的生命
这大风天的下午两点,离上次午夜远足六个月之后,我又爬上了屋后的山丘。冬雨洗得草儿绿,大风吹得草儿弯。爬到山脊不远处,我在野鹿卧在软草上压成的一个圆圆的草垫前停下。踩过的草茎饱经风霜,浅黄中微微带紫,这颜色好像是从鹿的肚子上蹭下来的。我在这草窝中歇息。头顶上是呼号的风。
我看见吹弯的草叶下蜷缩着的野花。不知什么原因,所有的物种都是紫蓝色的:羽扇豆,蓝眼草,蒲公英,龙胆草。在我、偃伏的草叶、还有远处的大海之间,是披挂着银绿色叶子粗矮的灌木丛——典型的荒漠版本。
这里有一株野胡萝卜花。它叶子上的纹路纵横交错,精细而复杂,令人眼花缭乱。每片叶子上排列着24片小叶,其中每片小叶之上又排列着12片更小的细叶。这种递归式的形状无疑是某种过度处理的结果。其顶生的复伞形花序,由30朵奶白色的小碎花簇拥着中心一朵小紫花,同样令人感到意外。在我歇息的这个草坡,多种多样的生命形式各自势不可当地呈现着自己的细节和不可思议。
我本应感动。但是坐拥这两百万棵草本植物以及数千棵杜松灌木林,对我冲击最大的却是想到地球上的生命是何其相像。在被赋予生命的物质所能采用的所有形状和行为中,只有少数几种及其广泛的变异形式通过了选拔。生命骗不了我,一切都是一样的,尤如杂货店里的罐头食品,尽管商标不同,却是由同一个食品集团制造。显然,地球上的所有生命都来自同一个超越国界的联合大企业。
我坐着的草棵支愣着,乱蓬蓬的蒲公英杆刮着我的衬衫,棕胸燕朝山下俯冲:它们是向四面八方滋蔓的同一事物。我之所以懂得,是因为我也被拉扯进去了。
生命是一种连结成网的东西——是分布式的存在。它是在时空中延展的单一有机体。没有单独的生命。哪里也看不到单个有机体的独奏。生命总是复数形式(直到变成复数以后——复制繁殖着自己——生命才成其为生命。)生命承接着彼此的联系,链接,还有多方共享。“你和我,血脉相同,”诗人莫格利柔声吟咏。蚂蚁,你和我,血脉相同。暴龙,你和我,血脉相同。艾滋病毒,你和我,血脉相同。
生命将自己分散成为显在的众多个体,但这些不过是幻象。“生命[首先]是一种生态属性,而且是稍纵即逝的个体属性。”微生物学家克莱尔·福尔索姆这样写道。克莱尔专爱在瓶子里搞超有机体。我们分布式地生活在同一个生命里。生命是一股变换的洪流,一路注满空容器,满溢出之后再注入更多的容器。无论那些容器的形状和数量如何,都不会对此造成丝毫影响。
生命像一个极端分子,运行起来时狂热而不加节制。它到处渗透,充塞大气,覆盖地表,还巧妙地进入了石床的缝隙,谁也无法拒绝它。如洛夫洛克所言,我们每挖出一块远古岩石,也就同时挖出了保存在那里的远古生命。约翰·冯·诺依曼,用数学术语思考生命,他说:“生命有机体……从任何合理的概率论或热力学理论来看,都属于高度不可能……[但是]倘若因由任何一次概率论无从解释的意外,竟然真的产生了一个生命,那么,就会出现许多生命有机体。”生命一旦形成,便迅速占领地球,征招所有类型的物质——气体,液体,固体——纳入它的体制。“生命是一个行星尺度的现象,”詹姆斯·洛夫洛克说。“一个星球上不可能只有稀疏点点的生命。否则它就会像只有半个身子的动物那样站立不稳。”
如今,整个地球表面覆盖着一层整体生命的薄膜。这个外罩怎么也脱不掉。撕开一个口子,外罩会自行将破处修补。蹂躏它,外罩会因此变得更繁茂。这不是件破衣烂衫,它苍翠华丽,是一件覆盖地球巨大躯体的艳丽长袍。
实际上,它是一件永恒的外套。生命对我们保有一个大秘密,这秘密就是,生命一旦出世,它就是不朽的。一旦发动,它就是不能根除的。
不管环保激进人士怎么说,完全消除地球上的生命洪流都超越了人类的能力。即使是核弹,也无法在整体上令生命停止,说不定,它实际上还能增加非人类的变体。
数十亿年前,生命肯定有过一次跨越不可逆性门槛的行动。我们称之为I点(I是不可逆转或不朽的缩写)。I点之前生命是纤弱的;它面临的是一面陡峭向上的高坡。四十亿年前地球上频繁的陨石冲击,强烈的射线,大起大落的温差,给所有半成型、准备复制的复杂体造成了难以置信的恶劣环境。但随后,如洛夫洛克所描绘的,“在地球历史的太古期,气候条件形成了一个恰好适合生命诞生的机遇窗口。生命获得自我创生的短暂时期。如果它当初失败,也就没有未来的整个生命系统了。”
可是一旦扎下了根,生命就再也不撒手了。并且,一旦越过了I点,生命就不再娇贵脆弱,而会出落得桀骜不驯。单细胞细菌出奇地不屈不挠,它们生存在每一种你想得到的恶劣环境中,包括强辐射地区。将病房里的细菌完全清除?也许只有医院才知道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从地球上把生命抹去?哈!做梦吧!
我们必须留意生命永不停歇的本性,它与活系统的复杂性密切相关。我们打算制造类似蝗虫程度的复杂机器,将它们播散到世界中。一旦登场,它们就不会下台。迄今为止,病毒猎手们编写过的数千种电脑病毒,没有一种灭绝了。据杀毒软件公司说,每星期都有数十种病毒诞生。只要我们还在用电脑,它们就和我们相伴在一起。
之所以无法令生命止步,是因为生命动力的复杂性已经超过了所有已知破坏力的复杂性。生命远比非生命复杂。生命自己就能打理死亡的事宜――掠食者分食被掠食者――由一种生命形式消费掉另一种生命形式在总体上无损整个系统的复杂性,甚至可能增加它的复杂性。
全世界所有的疾病和事故,每天24小时、每星期7天,永不止歇地向人类机体进攻,平均要用621960小时才能杀死一个人类个体(注,即世界人口平均寿命)。即以七十年全天候的攻击来突破人类生命的防线——不计现代医学的干扰(现代医学既可加速也可延缓生命的死亡,视你所持观点而定)。这种生命的顽强坚持直接源于人体的复杂性。
相比之下,一辆做工精湛的轿车最多开上二十万英里就会用坏一个气缸阀门,行驶时间大约是五千个小时。一台喷气机的涡轮发动机可运转四万小时。一个没有可动部件的普通灯泡可使用二千小时。非生命复杂体的寿命比之生命的执著,简直不能相提并论。
哈佛大学医学院的博物馆里,专门用一个陈列柜摆放着“撬棍头骨”。这个头骨被高速飞来的撬棍粗暴地打了一个洞。头骨属于菲尼亚斯·盖吉,他是十九世纪一个采石场的工头,在用铁棍将注入孔洞的黑色炸药捣实的时候,炸药爆炸了。铁棍打穿了他的头。他的手下将露在他脑袋外面的铁棍锯断,然后把他送到一个设备极差的医生那里。据认识他的人传说,盖奇此后又活了十三年,功能或多或少还算齐全,只不过变得脾气暴躁。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他的身体还能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