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起·胭脂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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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追风逐月(2)

早猜到她一定会谦让,并且一定会回避,燕陌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她一定还念着十二皇弟的死。这事不论摊在任何女子身上,都会难以接受。偌大个天下,像她这般善良的女子少之又少。和她相处时间越长,他就越想呵护她,如此而已。

他洗好面,依旧端端正正地坐在铜镜前,让胭脂为他束发。从铜镜里看着她肃静的容颜,看她动作细致地用木梳反复为他梳理发丝,然后将发辫结起来……她的双手握惯了剑,算不上细嫩,更不若削葱,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的双手依然纤巧动人。想起刚进客栈时,她对客栈老板说他与她是夫妻,燕陌心里特别舒服,脸上慢慢张满笑容。

“殿下,好了。”透过镜面,她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只觉得他笑得很好看,有些着迷。他有方方的鬓角,高高的鼻子,还有一双黝黑的眼睛,正闪烁着深沉的光芒,与一般年轻男子大不相同。

燕陌原本还想说点什么,正巧小二在外扣门,送来饭菜,遂接过来摆放在桌上,重新关上房门,坐在桌边,由胭脂简单收拾一身上下。

二人一身素净,对坐灯前,已是天黑。几样小菜虽简单,倒也极为可口。燕陌忍不住挑了菜里的肉丝放进胭脂的小碗,顺口道:“多吃些,连日风餐露宿,你一个弱女子,实在难为你了。”

弱女子!胭脂注视着碗里的肉丝,拨饭的动作当即停下。气氛有些尴尬。不久前,在水金城遇见的白裘男子也当她是弱女子。她真的看起来很柔弱吗?向来以武士自居的她不禁讪然,脸微微有些红。

“怎么了?”见她停箸,燕陌关心地道。他当然知道她是不习惯自己说的话。不过,他真的希望她可以将她自己当作一个十足的女子,而非一个强悍的武士。

气氛微妙的时刻,房外突然闪过一抹诡异的黑影。正在用膳的两人同时感觉到门外异常响动,赶紧闪离桌面,抵靠在离桌几尺距离的墙体上。忙乱中,胭脂一抬手,扫灭房中油灯。屋内顿时一片漆黑。与此同时,一个不明物体闪着一丝亮光以奇快的速度透过房门上的镂空部分径直飞进房间,直插进饭桌桌面,晃了几晃,震出一阵轻微的空响声。

燕陌与胭脂大惊,各自屏息静气,不敢做出任何移动。练武之人都明白,高手过招以静制动是最好的办法,若此时有所动作,很可能成为他人暗器攻击的目标。

等了好一阵,房间外再也没有任何动静。燕陌估摸着胭脂的方位,掠了过去,右手顺带取下了插进饭桌的物体,原来那是一把柳叶飞刀,上面还缠着一缕布条。紧紧地扣住胭脂的手,他才感觉踏实了些。看样子,刚才出现的不速之客并无恶意,反倒是好像有什么事情想告诉他们。

右手被他左手握住,胭脂小声问:“殿下没事吧!”

“是把柳叶飞刀,缠着布条。好像有人一路跟踪我们。我是指刺杀团以外的人。”除了不明身份的红衣女子,难道还有什么人跟踪他俩吗?想到这里,燕陌心里抽起丝丝凉意。一路以来,他与胭脂的行走路线已经慎之又慎,能避就避,能绕就绕,不惜彻夜赶路。想不到还有人对他们的行踪如此清楚,且能让他与胭脂不发觉,这人一定是旷世难寻的高手。

“柳叶飞刀?”胭脂犯疑地道,自己除了用剑,就是惯用柳叶飞刀,会不会是他……那个玩世不恭的白裘男子?看他武功修为绝非泛泛之辈,况且那日她带着燕陌离开逍遥台还被他一路追踪,不知他有否看到燕陌?悦来客栈时,他还帮她解围,会不会是他想告诉她什么?

“你想到什么了吗?”燕陌听出她话语中不确定的成份。

“点灯!”胭脂二话不说,便朝木桌摸了过去,吹燃火折子,点亮油灯。房间内一下子光亮不少,木桌边缘上多了一个很深的刀印。

燕陌看了看,手上的飞刀并无特别之处,扯下缠绕其上的破布条,展开了靠近油灯看了看,面色大变。

“怎么了,我看看!”胭脂赶紧从他手里取过飞刀与布条,还没等看布条里书写的内容,就已惊呆了:“这……这是我的飞刀。殿下还记得吗?在玉清河时,我将十把飞刀都用光了。”

听她这么一说,燕陌感到觉脊背上凉嗖嗖的,“你确定是你的飞刀没错?”

“看来除了红衣女子,的确还有人跟着我们。”她沉吟着,将飞刀别入腰侧,摊开布条一看,上面写着一句话:‘刺杀团即刻就到,速速离开客栈往东北方向走,鄙人已在东北面的小山坡树林里为二位备有良驹。’

将布条焚毁,扔进茶杯里闷熄,胭脂三两步冲向妆案,心急如焚地取了包袱与两把剑,“殿下,快走。”她吹熄油灯,推开房间后窗,透过其他房间里射出的微弱光线,往下看了看,下面是炊房,旁边码着几垛高高的干草,与燕陌对视一下后,极有默契地同时纵身跳下去,身形轻灵得就像比翼的飞燕。

两人绕过干草堆,悄无声息地从饮房窗户下弓身潜入后堂,再从后堂侧门处出了客栈,沿着郊区小道,踩着湿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越过大片平坦的田园,奔向一片地势略高的山坡。直到两人认为跑得足够远,才敢停下来,远远望向客栈,见客栈陷入一片火海。

“好险。”燕陌深呼吸几口空气。

“不知道送信人究竟是谁!”胭脂莫名感激,翻来覆去地想着送信人身份,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此人真是料事如神。”

“不是他料事如神,而是刺杀团太可怕,能这么快就追上我们,匪夷所思。殿下认为呢?”胭脂望着火光冲天的客栈影子出神。

“苍隐刺杀团由来已久,是专属皇室差遣的严密杀手组织。”燕陌解释道。数年前漕州之战,他就见识过刺杀团的威力。“我的众位皇兄与皇弟极可能就是死在刺杀团手上。”

“我也这么想过,可总觉得还是有点儿不对劲。”她记得先皇们过世时,都有仔细调查过死因。除了燕康死于银羽箭外,其它帝王好像都不是死于非命,反而更像自然死亡。由于查无所因,许多人认为那是一种恶毒的诅咒,传得人心惶惶。自从两国交战始近三年,整个雾烈皇室突发事件接二连三,没完没了。“真希望这一切都过去了!”

燕陌侧耳倾听,好像有马匹的轻吠声传来,便打断胭脂的话,道:“胭脂,你听,好像有马吠声!”

“嗯,是真的。就在前面,过去看看。”胭脂也听到了马吠声,原来那个送信人真为他们准备了马匹。

两人点燃火折子,拨开茂密的树枝,朝声音的来源走去。果然,一黑一白两匹马在入夜的冷风里摇着尾巴,绕着一棵高大的桉树转悠来转悠去。

“殿下,这马不是普通马。”只略略过目,胭脂看出几分蹊跷。

这蹄口,这毛色,这体魄……燕陌忽然激动得不能自已,“胭脂,它们……它们是追风和逐月的后代。”眼里充满了惊喜,燕陌喃喃念道,双手反复抚摸着黑马的背部。十年前,他的坐骑名为追风,是一匹通身黑透油亮的名驹。每每杀敌于战场,他总能靠它冲在战场的最前线,身先士卒。想不到,他还能见到它的后代,而且离自己这么近,仿佛那些峥嵘岁月突然之间张开了无形的网,将他吸纳进去。至于逐月,是他当时在漕州一战中意外缴获的一匹纯白色的名马,只不过后来因其性子太烈,逃跑了。

关于追风与逐月来历,胭脂曾听侍卫长说过无数回,是以知之极详,见到燕陌脸上久违的欣喜表情也就不感到奇怪了。可是,客栈里那个幽灵似的人物究竟是什么人?他有什么目的?为何如此倾囊相赠?要知道追风逐月乃世人推崇的无价宝马,其后代——新一代的追风逐月身价如何可想而知。

无功受禄,燕陌也有些忐忑,久久摩挲马儿头部。那马像认识他似的,将头垂得低低的,任由他抓挠。“追风,是你吗?”人与马恍似多年未见的老友般亲近自然。

自古,没有帝王、将帅不爱良驹。这一刻,看他与马如此亲近,胭脂竟有些感动,伸手拍拍白马的背部,吟声道:“既然它是追风,那你就是逐月。”谁知白马像回应她似的,踢了踢地面。胭脂大异,又道:“殿下,你不觉得事情来得太怪了吗?先是红装女子赠你疾电,现在又是个幽灵似的人物赠我们追风与逐月。”虽然得名剑与良驹都可说是人生快事,她总觉得这背后一定有什么玄虚,很不安心。

“是呀!太怪异。可眼下,我们得逃避追杀。先别计较这么多,等回了廊城再好生查查这事。走吧!”从桉树上解开缰绳,燕陌心满意足地牵马走出从林,还不时提醒身后的胭脂要小心。追风逐月乃世人称羡的一对良驹。他与胭脂……会是世人称颂的一对璧人么?

“殿下,直走赤奴城吗?”胭脂低低地问。平城至赤奴城可不是一小段距离,她来的时候,整整用了七天时间。

“胭脂,离刺杀团太近,现在不安全,我们又只能连夜起程了。”燕陌回头,很抱歉地看向心神俱疲的胭脂,极端负疚。胭脂,我怎能不当你是弱女子呢?你也需要呵护与宠爱,只是我这份心思你何时才能明白。

黑夜,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她还是感觉到由他目光传递过来的怜爱,却只能沉默以对。

二人得马,出了小树林,披星戴月地驰骋于回家的路途。乌云后的月儿悄悄探出头,挥落浅浅光华,照在白雪覆盖的大地上。

他们离开后,小树林里走出一个面容朗朗的异美男子。他一身银白装束,就连发丝也是银色的,在夜风里飘飘拂拂,随意的妖美之态足可颠倒众生。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即使在黑夜里也显得那么明亮。除了这等天人之姿,负在他宽肩之上的那张明显异于平常的长弓最为醒目。弓身镂云裁月、雕龙刻凤,弓弦闪耀淡淡金光,而斜挂在他腰上的矩纹箭筒里装满了镶着长长银羽的箭矢。

他再一次完成了嫣儿的嘱咐,笑望两匹骏马消失的方向,再掉头望向客栈方向,轻蔑地道:“临昭,你的刺杀团也不过尔尔,总有一日我们会兵戎相见。”言毕,他纵入山林,踏上属于他的路途。

黑发披肩的男子绷紧着脸,血色的眸子里尽是疑色。属下回报说房中餐盘俱齐,残羹尚温。明明可以捉住他们,何已又失算?他深深皱起眉头,思索原因。

他默许了属下们的放肆行为,眼见他们怒极地朝客栈放了火。熊熊燃烧的火焰灼烧着他的双目。听着传来店中所有人的惨叫声,他眸子里的色彩未有半分变动,直到面前的一切都在大火里化为乌有,直到属下们恭敬地立在面前等待他的指示。

他想起离开苍都的那一天。宽大明亮的大殿内,只有自己与桓帝两人。桓帝神态慵懒地坐在沉香木制的大殿殿阶之上,离自己仅一步之遥。

他席地跪坐在桓帝面前,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幽暗眉眼,鼻间传来馥郁的龙涎芳香,耳边飘荡着桓帝沉沉的声音:“临昭,朕一统四国的梦想都押在这一步棋上。不管付出任何代价,你都要像从前一样完成使命,要让燕陌死无葬身之地。”

话声落去,桓帝伸手无比信任地拍拍他的肩,将目光投注在他脸上。他感到荣幸极了,双眼甚至不敢直望桓帝那夜一样漆黑的眼睛,只说:“愿不负使命。”

而后,桓帝起身,扶正衣冠步向偏殿。眼见繁复高贵的锦服一点点消失,临昭一阵失落,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半晌,脚步声远去了,空气里又飘来一句亲切的话语:“临昭,朕相信你不会令朕失望。”

他抬头,大殿内只剩下他一个人,唯有桓帝的话声余音袅袅。

“团主。”一个属下见他呆住的神情,小声叫道。

他没有回应,依旧陷于思潮中。临昭呀临昭,多少次你都能顺利完成桓帝的期望,这一次到底怎么了?竟然如此不顺利。到时桓帝问起,你将如何回禀呢?

“团主。”先前叫他的属下又叫了一次。

他猛然回神,面对客栈烧剩下还冒着呛鼻青烟的残局,转向属下,发现他们正疑惑地看着自己,道:“什么事?”

“团主,咱们是不是应该四处搜寻一下?他们没有马,跑不了多远。”那个属下建议道。

“上马,前往赤奴城。飞鸽传书至赤奴城守将蒙姜,让他务必派人秘密留意他们的行踪。”临昭将挡住眼眸的发丝撩到肩背后,飞上马背,先人一步驾马消失在平坦的官道上。

浓烟依旧从废墟上腾聚着,劲装杀手们纷纷上马,隐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