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讨债
◎ 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孩子,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将即将成为死账的债务一分不少地讨了回来,这不能说不是奇迹。可是奇迹之后,各种想象力都集中在女孩的性别优势上,种种猜测搅乱一池春水。猜疑之中,确实有秘密。
□ 要想确立你的职场江湖地位,就得长本事,本事是职场最高的武功。
每天清晨,曾可心挤上6路公交车,看着街边刷刷往后飞跑的高楼树木人群,心里都有说不出的喜悦。离开学校三年多,这是她第一次在一家有规模的公司有了自己的一张办公桌。每天,她几乎都是第一个到公司,常常是最后一个离开。广告部的内勤工作很零散,她初来乍到,多少有些手忙脚乱。勤能补拙,不到一个月,她就很熟练了。
第二个月,在例会上,袁满忽然提议:“曾可心是个很有潜质的苗子,不能老是做一些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工作。适当的时候,跟我出去见识见识,跑跑业务吧。”正在做会议记录的曾可心听了,感激地冲袁满笑了笑。袁满并没有回应她的友好,眼睛依旧盯着主持例会的刘虻。
袁满这个提议,刘虻有些意外。他略有深意地看了袁满一眼,按照一个男人的逻辑,袁满对曾可心或多或少是有敌意的。他在心里忍不住嘲笑这种女人之间的无聊举动,但表面看来,他仍面色凝重,一副静心思考的模样。“曾可心是负责文案的,让她出去跑市场,不大合适。”对于刘虻的否决,袁满似乎早已心里有数,她不以为然地一笑:“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不给机会,怎么知道曾可心不是这块儿料呢?再说,我们一直在强调,我们是一个整体,我们的荣辱兴衰人人有责啊。以前,赵晓华不也跑过业务跟过单子吗?”刘虻顿了顿,把目光投向一旁的曾可心。曾可心在那双眼睛里捕捉到了问询,还有一丝说不清的复杂的意思。她在这种温情的注目中有了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毫不犹疑地站起来说:“我去试试吧。”
袁满笑了,那种笑容里有微妙的狡黠。刘虻看得出,她很得意。他有心为曾可心说几句话,可是,既然曾可心自己已经决定了要试试,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不如让她磨砺一下。“那好,以后,曾可心就跟着袁满。袁满,多提携新人啊。”刘虻这话有些冠冕堂皇,袁满倒也顺杆爬,满口应允:“这是咱们这些老人分内的事儿,头儿,你就放心吧。”刘虻心说,我能放心,那才是满嘴跑火车呢。
例会解散后,几个跑业务的小伙子殷勤地围到曾可心桌子边:“可心,你以后有啥不明白的,可以给我打电话。”“可心,业务量统计出来了,你的效率真高。”“可心……”可心,这个名字此起彼伏,曾可心微笑着应答着几个年轻同事的问话。这种微笑却让袁满不由生出几分愠怒,在她看来,这显然是在向她示威。在职场滚爬多年,袁满已经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她面带春风地飘到曾可心桌前,语气和蔼却是不容商讨的决断:“曾可心,把这个打出来。”是一份协议书,这原本都是业务员的基本工作,几个业务员多少有些不满的情绪。他们心里明白这是袁满给曾可心一个下马威,碍于袁满在公司的地位,又不好表露出来,只好爱莫能助地在心里暗暗为曾可心叫屈。
曾可心手脚麻利地接过协议书,她打开电脑,不过十几分钟,协议书就摆在了袁满的桌上。袁满笑眯眯地说:“谢谢。”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协议书,几分钟后,她拿着改得面目全非的协议书找到曾可心,要她再按自己的要求改一遍。袁满的笔迹凌乱,而且用铅笔勾画的地方已经乌黑,曾可心辨认得很吃力。好几次,她都不得不拿着协议书,一个字一个字和袁满核对。袁满不停地接电话,曾可心只好在一旁耐心地等着。
下午下班时,这份协议书才修改完成。曾可心伸个懒腰,放松了一下自己紧张的脖颈。袁满已经拿着协议书走了,下楼时,她看着收拾东西的曾可心,说:“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就是一份协议书,里面也有很多讲究。你仔细琢磨琢磨,以后这些东西都是你要做的。”曾可心点头答应着,她心里明白,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已经是8月末了,燥热的暑气似乎并没有消退的意思。趾高气扬的太阳明晃晃地挂在有些过分青白的天上,即使是傍晚,走出大厅,一层一层的热浪依旧扑面而来。刘虻开车路过公司楼下的公交站牌时,曾可心背着双肩包正往站牌走。她的背影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在路边投出个移动的剪影。她没有看到车里看她的眼睛。
下班高峰期,6路车在钟鼓楼附近的十字路口塞车了。蜗牛一样地往前挪行,庞然大物似的公交车笨拙地看着一辆越野车跃上马路牙,绕道疾驰而去。开车的小伙子黑着脸,嘴里不停地爆出一两句粗话。摩肩擦踵的人群挤挤挨挨,就像密不透风的丛林。窗户虽然敞开着,曾可心背上的汗珠仍像一条条蠕动的小虫子,顺着脊背流下去,不一会儿就浸透了衣衫。她努力让自己把身体挺直起来,虽然这样的方式毫无意义,可多少缩小了一些空间,让她似乎释放了一种闷热。
打开房门时,曾可心一头扎到床上,仰面朝天躺下来,整个人像散了架。她的脚巨疼,公交车上一晃动,有人踩到她的脚。曾可心缓过劲儿来,从床上爬起来,扒下袜子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她的左脚脚面被踩秃了皮,有很大一块伤痕,粉嫩的肉沁着隐隐的血迹。先前劳累的麻木缓解后,慢慢地,一种疼痛袭击上来,她的嘴角不由抽动了一下。
同屋的女孩子新结识了一个男友。听说,那小伙子有自己的楼房,隔三差五不回来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曾可心是在青城论坛看到合租启事的。同屋的女孩子在酒店工作,很少在家做饭,可以独享厨房的曾可心毫不犹豫地付了租金。一个月450元,一间十平方米的小屋。
曾可心忍着痛,起身用电水壶烧了一壶开水,她懒得为自己做饭了,虽然她一向认为不能亏待自己的胃。今天,她实在是累得连呼吸都觉得是多余的。泡了碗面,又找到半袋涪陵榨菜,在一股含着防腐剂的热气蒸腾中,曾可心吃完了自己的速食晚餐。
趴在床上休息时,曾可心打开了笔记本。
行者的头像亮闪闪的,曾可心有些喜出望外。
天外来客:大侠,你好!
行者:你好,美女。看起来你心情不好,字这么少,不像你的一贯风格。
天外来客:是。今天很累。脚无辜受伤,被一五大三粗老男人强行践踏。
行者:(呵呵。)好好疗养一下,美女得格外爱护自己受之于父母的每一寸肌肤。
天外来客:皮囊啊,无所谓。今天很辛苦,我自己太无知,得好好充电了。你怎知道我是美女?
行者:你非俗物,来自天外,自然就是仙女了。岂有不美之理?
天外来客:嘴真甜,有四个加号吧。
行者:你可以侮辱我的长相,不能侮辱我的智商。好歹我也是小学本科。
咯咯咯,曾可心畅快地笑了起来。挤压在心里的阴霾顷刻间消散了。行者很忙碌,每次也就是寥寥数语,他就不得不离开。意犹未尽,让曾可心对于二人的聊天充满了期待。
下线后,曾可心拿过厚厚的广告学,开始学习那些枯燥的案例,她看得很仔细,在一些认为有用的地方,还用笔做了记号。她一直在抽空学习广告学的课程。既然选择了这一行,必要的知识储备和业务学习是最基本的要求。刚认识行者时,他就这样告诫过她。“要想确立你的职场江湖地位,就得长本事,本事是职场最高的武功。”
那次例会后,曾可心更加忙碌,像个陀螺一样团团转。除了日常的内勤文案,袁满总有很多事交代给她。而且,公司统一的格式,很多业务员不熟悉业务,几乎所有的协议书都得曾可心统一制作。虽然来公司不久,她的脸却整整瘦了一圈,原本清秀的脸越发窄小,那双眼睛深得就像一汪碧泉。高天偶尔来广告部找刘虻,见到曾可心,他莫名奇妙想到一句大学时看到的一本小说里的话——她轻盈得像一片羽毛,能在一个男人的手掌上跳舞。
□ 能力,是强势的基础。
谈完公事,临出门时,高天玩笑似的说:“你们广告部真有央视的做派啊。”刘虻被说愣了:“老兄,这话啥意思?别跟兄弟打哑谜啊。”高天豪爽地一笑:“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毛驴用。你看看那个曾可心,到你这儿才一个半月,瘦得脱了相,跟芦柴棒没啥区别。再这么下去,我看又得给你们广告部找个内勤了。”高天的话虽说有几分玩笑,但无意之间也给刘虻提了个醒。公司很忌讳出现这样的情况,尤其是有员工出现病态。这对于公司来说,不但意味着得承担很大一部分医药费,而且还需要物色新的接替人员。培养一名合格的员工是件很不轻松的事儿,所以,一般来说,在这个问题上,程雄很赞赏郑黎明提出的观点:“尽责,不要拼命。”
刘虻决定在例会上重新商讨曾可心的工作,试用期已经过了大半,刘虻开始琢磨给曾可心写鉴定了。“积极能干,善于学习,建议转正。”这是他给曾可心准备的十二字鉴定。虽然寥寥十二字,却足以让曾可心端稳了天宇这碗饭。
周二的例会,曾可心却没有出现。刘虻有些奇怪,她一向早来晚归,今天怎么会无故迟到呢?就在刘虻抬起手腕不停地看手表时,袁满开口了:“别等了,曾可心去讨债了。”因为曾可心还在试用期,不需要执行公司的打卡制度。试用期人员都由各部门自行记录考勤。
“讨债?哪笔债?”刘虻疑惑地问。“就是曹大富欠的那20万。”袁满说得轻描淡写,刘虻却有些愠怒:“谁让她去的?那是她能干得了的事儿?”袁满又是一笑,不紧不慢地说:“是她自己要求做事的,还说,希望可以做一些有挑战性的工作。既然交给我带她,就不能不给她机会。真人不露相,谁能知道会不会有意外的收获。”刘虻心里暗暗叫苦,这个不知深浅的小丫头,八成是被袁满算计了。
就在刘虻为曾可心叫苦时,曾可心已经出现在明峰大厦的11楼纵横集团的前台。素净的装修,灰色调,大气。曾可心暗自在心里赞叹:这个曹大富倒也有几分不俗的修养。前台负责接待的是个标致的女孩子,脸上操着职业性的微笑,就像酒店门口那些鲜花般水灵的门迎。
得知曾可心的来意,女孩子笑着问:“小姐,有预约吗?”“没有,我是来和曹总谈公事的。”实话实说的曾可心把“公事”两个字咬得特别清晰。那女孩子笑了,那笑容传递出一种不屑的讥诮:“来这儿都是公事,我们曹总是很敬业也很讲究的人。”
在来纵横之前,曾可心搜罗了不少关于纵横的资料,还有一些市井上的坊间传闻。不打无准备之仗,这是毕业后,曾可心在不多的职场生涯中获得的第一个经验。
曹大富靠卖药发家,他生在鹿市一个叫做下铺村的地方,这个村子,有悠久的种植中草药的传统,据说,早年间,这里还出过一位御医。曹大富书读的不多,人却很有胆量。当年,当地政府号召农民开发种植药材,为了解决资金问题,由政府担保低息贷款。现在看起来这真可谓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儿,但在当时,却没有人敢向银行借钱。在保守淳朴的乡村人心里,借钱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更何况是和公家借那么一大笔钱。这要是出了差池,还不得蹲大狱?
曹大富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一个人占了村里的十个名额,贷款一下来,他就开始在荒山上种植药材。那年中药材涨价,曹大富几乎一夜之间就成了乡里的红人。广播电台报纸,一窝蜂找上门来。“走别人没走过的路,挣别人不敢挣的钱。”富起来的曹大富总结经验,说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让他不快的是,这句话却被记者篡改了:“走别人没走过的路,挣别人想不到的钱。”虽然只改了几个字,曹大富却觉得这个意思差得太多了,就像一个说脑袋一个说屁股,这话很粗,但话粗理不粗。看到曹大富种植药材的甜头,村里顿时兴起了一股种植药材热。
狼多肉少,利润当然渐微。曹大富转而把资金投向了蒸蒸日上的煤炭、修路这些利润丰厚的产业。这些产业为曹大富带来了丰厚的回报。产业多了,成立集团公司势在必行。集团公司的名字,是曹大富亲自定的——纵横集团,因为他十分喜欢香港电影《纵横四海》,他在办公室里,只要有时间就会看一遍,百看不厌,有时候,还会叫属下来看,一起交流心得体会。
腰包鼓了,也就想有点名气。常常在媒体广播电视露露脸,成了曹大富处心积虑的事。一开始,他和天宇的合作很愉快。一系列广告很红火,但是,在拍电视片时出了岔子。策划案上,一盘带子标价55元,报价居然是165五元。这一纰漏被曹大富细心的手下发现。曹大富勃然大怒,把天宇的业务员骂了个狗血喷头:“你们当老子是睁眼瞎,太不讲究,以为自己认识几个字,就自作聪明。”此后,不但借机撕毁了合同,先前的广告余款20万元也不准备支付了。
这个单子原本不是袁满负责的。可出了这档子事儿,刘虻几次相约,曹大富都避而不见,还让人传话:除了程雄,谁也没资格和他对话。对话?这个词,让深知曹大富底细的刘虻差点笑出声,一个卖药的,气势真大啊!话虽如此,这件事如何解决还是让刘虻感到很棘手。这笔欠款成了广告部的软肋,郑黎明催问了几次。这种时刻,袁满出手了。袁满的强势地位在天宇,众人皆知。老板程雄也得让她三分。能力,是强势的基础。这个谜一样的女人,对于升职不屑一提,她在会上公开声称:“给我一个经理,不如给我多几个点的奖励。”这话,让程雄的脸上多少有些难堪。
袁满约到了曹大富,但是那次会面并不愉快。出乎意料,曹大富对袁满居然很中意。“这娘们儿,肉呼呼的,手感好,屁股大,能生儿子。”有传闻说,曹大富曾在一次酒后和身边的人如此流露过。他娶过三个老婆,第一个老婆是患难之妻,可惜患肝癌死了,留下一个女儿。第二个是父母给张罗的,人本分,小曹大富10岁。可惜,结婚五年也没生下一男半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曹大富自然是休了第二任老婆,看在老婆跟他几年的分儿上,孝敬公婆,就给了一笔丰厚的安家费。现在第三个老婆跟着他也有三年多了,肚皮始终扁扁的。“好看有个屁用,生不出儿子,要她当画儿摆着看呀!”
以后,袁满断断续续接到过曹大富的几次相约,话题却始终在袁满的个人生活上转悠,这让袁满哭笑不得。一次,曹大富借着吃饭喝了几杯酒,居然提出要袁满嫁给他,袁满当时正喝一碗银耳莲子羹,被噎得差点没喘上气来。
遇到这样让老江湖袁满措手不及的事儿,她也只好采取拖的战术。她和刘虻说:“我估计这老家伙不知道一时抽住哪股筋了,缓一缓,等他没这个心思了,我一定把钱要回来。”郑黎明再催问欠款的事儿,袁满大包大揽地应承下来:“这事儿刘经理交代给我了,需要时间协调。”这话传到程雄那儿,自然也不能催得过急。袁满手里握着的大客户,都是公司的财神爷。
一晃过了大半年,曹大富对袁满的心思没有丝毫减弱,还一往情深地开始给袁满送花。这些东施效颦的做法,让袁满哭笑不得,她只好继续拖。一次,曹大富开车到天宇楼下等她。袁满不得已,扯谎溜走了。被放了鸽子的曹大富不再纠缠袁满,不过,纵横的一个经理开始频频找刘虻,要商谈合同欺诈的问题。不堪其扰的刘虻,为了给老板一个交代,只能借故开除了具体负责起草这份合同的一个职员。丢卒保车,虽然有袁满,但老板的权威是不容挑战的。
□ 人家不让你从大门进去,你就得想办法从窗户爬进去。
曾可心不知其中究竟,她一踏进纵横的大门,就碰了个钉子。她磨了半天嘴皮子,接待的女孩子都爱答不理,甚至有点嫌恶她。曾可心只好怏怏地离开了,她听见身后那个女孩子和人嘀嘀咕咕说:“公事?谁知道这里面有啥猫腻?我要是随便把人放进去,曹总还不得把我祖宗八代都问候一遍?”曹大富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拍桌子骂娘。但公司待遇丰厚,看在银子的分儿上,很多人也就忍气吞声待了下来。
下了楼,曾可心想了想,决定打电话给袁满,想讨个主意。袁满的声音很生硬:“干咱们这一行,就得皮糙肉厚,人家不让你从大门进去,你就得想办法从窗户爬进去。”说完,手机就断线了。再拨,却不在服务区。
中午的阳光明晃晃的,曾可心不知怎么就转到了一家兰州拉面馆。面条,是她一年四季都常吃不腻的。今天,热气腾腾泛着香味的浓汤筋道的面条,她却食之无味。曾可心一根一根夹着面条,机械地往嘴里塞。她的脑子里一刻不停地琢磨着:怎么才能找到那扇通向曹大富的窗户呢?忽然,灵光一闪,想起行者说的,有时候最原始的看起来很笨的方法,却是最有效的。
守株待兔!曹大富不可能不进出公司吧?他的相貌,曾可心见过不止一次,当然,是在电视报纸上。他坐的车子,黑色奔驰。这些资料,曾可心早已了如指掌。想到办法,曾可心吃饭的速度明显快了起来。
整个下午,曾可心都在守株待兔。那只兔子却没有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有好几次,她好像已经睡着了,脑子里一片混沌,可是每每有汽车驶过的声音,她又像机敏的警犬一样竖起耳朵,张目四望。
六点,刘虻开车去税务所。十字路口,他停下车,有两辆车追尾了,刘虻暗暗叫苦。他心里骂着娘,百无聊赖地左顾右看,忽然,他看见曾可心坐在明峰大厦楼下街心公园的石凳上,似乎在等待什么。刘虻心里暗自嘀咕:莫非她在等曹大富?刘虻忍不住拿出手机,拨通了曾可心的电话。“我在等曹总,前台的接待员不让我进去。我在楼下等,我就不信他不出来。”曾可心说得很干脆。刘虻婉转地说:“不要太勉强,这笔款慢慢想办法。”曾可心的声音有些嘶哑,话却丝毫不含糊:“我今天等不到,明天继续等。”
第二天一早,曾可心就出现在明峰大厦的楼下。上午十点,一辆黑色大奔从停车场缓缓驶出来。曾可心感觉自己的汗毛都立起来了,是曹大富的车!几乎在同一瞬间,她从东侧以迅雷之势奔将出去,张开双臂像只大鸟一样堵住了车。司机嘎地猛踩刹车,车停住了。曹大富的司机是个三十多岁的魁梧汉子,被曾可心的举动吓出了一身冷汗。车刚停稳当,他就探出头,狠狠骂了一句:“不要命了!赶着投胎去!”曾可心顾不得理会司机的粗野,她冲着车里的人说:“曹总,我是天宇的曾可心,来找你谈的是公事。因为没预约,进不去办公室,你看,我们是在这儿谈,还是上楼谈?”
曹大富从车里下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清秀的女孩儿。他干咳了几声,反问:“谈公事?你有资格和我谈吗?”曾可心并不理会曹大富的倨傲,她拿出随身携带的当日签订的合同,“有白纸黑字的合同在,我就有资格。”曹大富哈哈一笑,他心里明白,这是个初出茅庐的嫩角儿。“原来,你是来要账的?那好,你让袁满那个娘们儿来,这是她和老子的事。上次她放老子鸽子,老子还没找她算账呢。”
满嘴粗话的曹大富让曾可心不住地皱眉,但从他的话语里,曾可心也听明白了一些蹊跷。袁满交给自己的不单单是讨债的艰难,还有一些她不清楚的个人的过节。这些,她无暇顾及。她此刻只有一个心思:想尽办法让曹大富给个说法。“曹总,您是有头脸的体面人,一码归一码,现在这件事交给我负责。”曹大富不笑了,他抬起头似笑非笑地问:“你准备怎么跟我谈?你们不讲信用在前,我没找你们索赔,已经给足了程雄面子,怎么?得寸进尺!”曹大富的嗓门很自然地提高了。曾可心也不含糊,她指着合同说:“您说的是报价错误吧?当时,合同的细节是两家公司一起核实审阅的,您在合同上签字,就说明认可了这份合同。后来,因为报价的数字问题,您单方终止了合同。从某种角度讲,毁约的不是天宇,而是纵横。再有,我们要收的是合同终止之前的费用,这些费用实报实销。也是您和我们谈好的条件,这些都是有据可查的。”
这些话不卑不亢,又不无道理。好奇的曹大富忍不住仔细端详曾可心,忽然发现,曾可心的眉眼似乎有些熟悉。尤其是那双眼睛,总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曹大富下意识地问道:“你叫什么?”“曾可心。”这个名字让曹大富一惊,他几乎是追着问:“你认识曾容吗?他曾经是鹿市人民医院一把刀。”
曹大富的话让曾可心也是一惊,她想不出自己的父亲和眼前这个人有什么瓜葛。但是,看样子,曹大富提起父亲,满脸的敬仰,应该不会是什么坏事。想到这些,曾可心实话实说:“曾容是我爸爸。”
曹大富几乎是喜出望外,他一迭声地问:“你爸爸身体咋样?现在干什么呢?也该退休了吧?”曾可心满脸狐疑地一一回答了曹大富的疑问,曾可心的父亲曾容虽然退休了,但返聘他的医院有好几家。因为都是同一个系统,这场争夺战多少有些自相厮杀。为了平衡各家利益,曾容奔波于各家医院。一年四季,很少回家。
“你在天宇什么职务?”曹大富问这话时,眼睛一直盯着这个眉眼酷似曾容的女孩儿。“我在广告部,还没过试用期。”曹大富不解地问:“试用期没过,你就这么拼命?”曾可心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只想在天宇好好干,能呆下去。现在找个称心体面的工作不容易。”曹大富似有所悟地注视着曾可心,说:“你来纵横吧,条件肯定让你满意。”曹大富的态度发生了180度转变。从冰山到烈焰,过山车的速度,让曾可心真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耳朵了。她机械地说了几个字:“天宇挺好的,谢谢曹总给我的机会。”
曾可心的心里波涛汹涌,曹大富也颇不平静。这个世界总有些出人意料的巧合。他发迹后,千方百计寻找曾容,但是,始终没有确切的消息。没想到,他的女儿居然在多年后跑到他的公司,虽然,方式有些笨拙得可笑。但,凭着自己多年的经验,曹大富看出曾容这个女儿是个很有潜力的苗子,曹大富用人从来不讲究什么套路,他不止一次说过:“啥叫人才,你们记住一句伟人的话,白猫黑猫逮住老鼠的就是好猫。这话就是真理。都按书本上那些玩意儿,不知道有多少苗子都让你们给糟蹋了。”
□ 越是看起来不可能的事儿,越有可能成就或是毁灭一个人。
空调的冷气舒适清凉,精巧讲究的茶杯里清亮的茶水,噙在舌下先是微微的苦,继而便有沁人心肺的通透的清香渐渐弥漫。曾可心看着曹大富熟练地冲茶、倒茶,觉得自己的遭遇真有些戏剧性。几分钟前,她还躲在某个角落,像讨薪的民工。此刻,不但坐在纵横集团老总豪华气派的办公室,那个接待的前台女孩了也换上了甜得发腻的笑容。硝烟弥漫的战场顷刻间风轻云淡,甚至有几分亲近的闲适。曹大富办公室向阳的房间是布置雅致的茶室,他最中意的是那块原木的茶托。是从越南带回来的整块木头,古朴厚重。
“要是我不和你谈,你怎么办?”曹大富给曾可心倒茶时,看起来很随意地问。曾可心听出这话的弦外之意。“反正我还在试用,要不到这笔款,我也就失业了。到时我没有工作,一个人无牵无挂的,我就天天跟着您,您不想见也得见。”这孩子气的话,让曹大富忍不住又是一阵朗笑。没有说动曾可心跳槽,曹大富多少有些失意。不过,他深谙来日方长的道理。“我明天飞广州。三天后,你上午九点来找我。你把所有的单据合同拿来,咱们对下账,你就直接拿支票。”曹大富说完,加了一句:“你那个老板可不怎么样,我还是那句话,啥时想来我这儿,我的大门,一直敞开着。”
曾可心告辞时,曹大富派司机送她,她坚决不肯。曹大富只好作罢。临走,犹豫片刻,她回身说:“曹总,别让别人知道你和我爸爸的关系。”曹大富哈哈一乐,“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你结清这笔账,就有资本和老板谈条件了。”
望着曾可心的背影,曹大富情不自禁地感叹:“这个世界真他奶奶的大,又真他奶奶的小啊。小五,以后看到可心,要客客气气的。就像对我一样,知道不?”被唤做小五的司机利落地答应一声,跟了老板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老板居然如此失态。
曾可心居然要回了纵横的20万元欠款,她把支票交到财务部会计室,财务部经理都有些愣怔。不但是他,整个天宇顿时一片哗然。纵横集团成立了传媒分公司,显然是要在这个行业分一杯羹。雄心勃勃的曹大富高薪从外地聘请了总经理,这人有一整套理论,但是在很多事都要靠人脉维系的青城市,显然不能游刃有余。纵横传媒业务一直青黄不接,而曹大富与袁满的一些传闻在公司也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神通广大的袁满都摆不平,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有何能耐,居然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把20万要了回来。
无风不起浪。何况,这些浪花已经汹涌澎湃。虽然曾可心的表现让刘虻意外惊喜,但是,他心里也犯嘀咕。他不动声色,找来曾可心,询问讨债的过程。曾可心笑着给他学说了一番过程。刘虻私下也和袁满议论过这件事,袁满鼻子里“哼”了一声,骂道:“这些人咸吃萝卜淡操心,就会嚼舌根子。有能耐,自己也啃块硬骨头去。曾可心就是个好运气的傻妞儿,她能有什么交易?打死你我也不信!”袁满的话把刘虻逗乐了:“开玩笑你也不吃亏。打死我,你舍得?”两人斗了会儿嘴皮子,袁满扭着浑圆的身子走了,她约了报社的人吃饭,不能迟到。
“曾可心,真是后生,不,女生可畏啊。你来公司不到两个月,居然解决了这么棘手的问题。好,以后肯定会更有发展。”程雄特意单独召见了曾可心,曾可心腼腆地笑:“谢谢程总。”
程雄饶有兴致地追问要账的情况,希望曾可心介绍一下自己的经验。曾可心急得一个劲儿摆手:“算了,我没什么好说的。”曾可心说,自己也是守株待兔,不过,不是那种死脑筋只想着不劳而获的农夫。这种解释让程雄有了某种不好的联想,莫非这个女孩儿另有所图?虽然他面带微笑地结束了谈话,可曾可心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找来了郑黎明。郑黎明并不赞赏程雄的做法,但是,他必须保持和老板的一致性。郑黎明观察了曾可心很久,她的敬业和好学是出了名的。最难得的是,她热情大度,常常主动帮几个电脑不熟练的同事打字。
商场如战场,天宇与纵横的较量才刚刚开始。争夺市场就像是两军对垒,稍有疏忽,就前功尽弃。程雄看过《无间道》,有些人潜伏得深,隐藏得深。越是看起来不可能的事儿,越有可能成就或是毁灭一个人。
很快,调查结果出来了。曾可心,鹿市人,青城市大学中文系毕业,曾经在两家小公司做过,后辞职。在青城市,与一个卖衣服的女老板是莫逆之交。与纵横没有什么瓜葛。这样的结果,郑黎明颇为满意。曾可心显然还是块没有多少磨砺的璞玉,这样的璞玉历经打磨,当是块光芒四射的美玉。公司的议论声却此起彼伏。最让曾可心哭笑不得的是,很多人议论纷纷,自然和男女之事扯上了关系。
在职场讨生活,各色手段各类人物高天都见识过。曾可心的传闻高天自然也有风闻,他的心里有些微波澜,看不出这个嫩得花骨朵似的女孩儿,居然有这样的心机。他长叹一声,看起来,人真的不可貌相啊。对于曾可心的心思也慢慢淡了。
□ 打架绝不是为了争强斗狠,真正的男人只打有意义的架。
高天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紧握着自己的手、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的男人。那男人见高天的脸上多少有些惊讶,忽然笑了,他的嘴巴张得很大,甚至露出了暗红色的牙龈,他指着其中一颗看起来有些发青的牙齿说:“看看这个,你不记得了?这是你一拳给我打掉的。”高天的记忆好像哗啦一下就被砸开了,他脱口喊道:“小五!”那男人就呲着被烟垢熏得发黄的牙齿,握着高天的手,亲热得几乎失语,只会一个劲儿重复着一句话:“真是太巧了,咋就能在这儿遇到你呢?”
小五是高天的小学同学。不但是同学,而且是同桌。小五原本比高天高一级,四年级时,因为出水痘,后来又患了肺炎,断断续续耽误了不少功课。只好休学一年。第二年,进了高天的班级。小五家里三个姐姐,从小就是三千宠爱在一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班级里,仗着自己比同学大一岁,又长得敦实,常常惹事生非。大多同学都忍气吞声,对他敬而远之。高天却无论如何也避不开。他俩是同桌。
高天的学习成绩在年级是数一数二的,而小五虽然休学一年,成绩却仍然不能让人满意。为了帮助这个落后学生,老师特意把高天和他安排在一起。希望高天能一帮一,带动小五把成绩追上来。这样的安排可谓是煞费苦心,却有些一厢情愿的拉郎配。高天心里有些不大情愿,作为一个好学生,老师的话他还是比较重视的。所以,一开始,他还是比较主动地和小五交流。小五却毫不领情。小五对这个面色白净多少有些女生气的家伙,没有一丝好感。特别是高天自以为是一副救世主的模样,更让小五对他充满了厌恶感。少年的心中,很容易就把这样的做派理解为对老师的顺从,甚至是对老师的溜须拍马。他的排斥在第一次老师让高天给他讲解数学题时就表露无疑。虽然,他耐着性子听完了,还表示听懂了。但是,第二天他的数学作业居然没有做对一道题。
老师自然要了解情况。小五说,高天没有说清楚就走了。高天气愤难忍,为自己辩解后,主动提出,自己精力有限,不善讲解,不能帮助同学。老师看出其中端倪,一时不好勉强,便找了学习委员和小五结对子。学习委员是个女生,个头不高,高天和小五便没有调换座位。少年的心是微妙的。老话说,一物降一物,女学习委员居然把小五管得服服帖帖的。小五的数学成绩慢慢也有了提高,一次测验,竟然得了85分。老师特意在课堂上提出表扬,让小五很是激动了一阵子。下课后,他在班里得意地宣称:“这就叫水平。人还是我这个人。有的人就能把朽木雕成器,有的人反过来,能把器当成朽木。这叫啥?有眼无珠!”小五的奚落高天听在耳中,他的耳鼓突突作响,他甚至都能感觉到火苗在心中噌噌往上窜。但是,他忍住了。他不想和一个他打心眼儿里看不上的人费口舌。高天的忍气吞声让小五越发看不起,他变本加厉,动嘴没有效果,索性动了手。一次放学后,他趁高天去厕所,居然把高天的书推到地上。值日的同学刚拖过地,湿漉漉的,高天的书本被沾湿了,他的数学本上,墨渍斑斑,书皮上沾染了泥浆,擦拭不掉。高天回来后,忍无可忍,抡起拳头砸过去。小五措手不及,前门牙被打掉了,他吐掉带血的牙齿,和高天扭作一团。
高天的父亲是个地质工程师,行迹不定。高天和母亲跟着父亲辗转于很多城市,高天话不多,个性却很要强。虽然父亲的工作性质让他的学业受了不少影响,他的成绩却一直很拔尖。这让父亲颇为自得。知道儿子在学校打了人,他不像大多数家长那样惊慌失措,他很镇定地询问了事情经过。尔后,到了学校,听老师的处理意见。赔偿这一项高天的父亲没有任何异议。小五的父母虽然护犊心切,可小五在家发了话,不允许家里人找高天家长生事,他扬言:“这是我和高天的个人恩怨,你们要是插手,我没有脸面,怎么在学校呆下去?”儿子的态度,让小五父母也只好接受了老师的调解,由高天父亲赔偿了医药费了事。
高天父亲回家后,和高天很认真地进行了一次男人之间的对话。高天到现在还记得父亲对他说的话:“儿子,你是个男子汉,男子汉就不能软弱。要说小伙子不打架不成器,但是,打架不能盲目。你要记住,打架绝不是为了争强斗狠,真正的男人只打有意义的架。”这段理论,高天琢磨了很久,才随着自己的成长慢慢悟出了其中的道理。而在当时,他很是为此苦恼了一阵。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有意义”三字,他几乎想了大半个少年。高天不久就随着父亲离开了小城,一路辗转,最后在青城市安居。后来,他考上大学,按部就班地工作结婚生子,看起来风调雨顺。
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在青城市遇到了小五,高天很意外。尽管在这里遇到了老同学,但是,多年没有联系,以前也无多少渊源,两个人的叙旧,小五的话能引起高天兴趣的并不多。“你现在在哪儿工作?家里人还好吧?”出于礼貌,高天客套地问。小五却没有看出高天的应付,他沉浸在他乡遇故交的喜悦中。“我比不上你,一直不爱学习。后来到我爸单位当了炉前工,工资不少,可我受不了那份苦,就考了车本,给人开车呢。”小五问到高天的境况,高天虽然轻描淡写,却有一种藏不住的优越。“我在天宇,混口饭吃。”说着,递上了自己的名片。年过三十,人就现实或是理智起来。尤其是同学、男人之间见面,彼此的金矿多少还是有些较量的成分。“你在天宇?”小五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这么巧?你们公司有个曾可心?那小丫头厉害,挺闯莽,我们老板也拿她一点辙儿没有。20万,一分不少。在你们公司也震了吧?”
高天本不打算谈论这个话题,但小五话说到这儿,他心里忽然有个疑问想寻找个答案。他佯作随意地问:“你们老板和曾可心认识吧?这笔钱结算得这么利索。”小五一摆手,“不认识。那丫头就跟电影似的,一下子就挡在车前,把我吓得猛踩刹车。她一点儿也不害怕,不慌不忙和我们老板论理,我听着也一愣一愣的。这么些年,我还没见过哪个人敢跟我们老板叫号的。偏就有这么个不怕的。当然,我们老板也不是怕事,他和曾可心她爸认识,具体我也不清楚,我们老板挺想让那丫头来我们公司,不过,被一口拒绝了。那丫头,真是不一般啊。”
小五越说越激动,高天面色平静,心里却已是狂涛骇浪。他和大多数人一样,以为曾可心不过是靠着女孩子特有的优势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性别的资源优势,才有了所谓的成绩。见多了这样的游戏规则,很多事情人就习惯性地想当然。此刻,他是被小五这些话震动了。但这样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对于男人尤其是一个曾经跌到低谷的男人来说,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是他最迫切的当务之急。儿女情长的某些情绪是奢侈的,男人的舞台是事业,没有事业的男人就没有自己的人生舞台。
高天此刻的心里,隐隐有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和曾可心有关。他不动声色地留下了小五的手机号码,小五是他整个计划里不可缺少的角色,甚至是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而在可能的未来,他对于高天的事业来说,也是最不能缺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