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王有龄打通层层关节,起步官场(4)
在满街爆竹声中,王有龄一个人悄悄地睡下了,却是怎么样也没有睡意,通前彻后,细思平生,有凄凉,也有欢欣,有感慨,却更多希望。他在想,不走何桂清那样的“正途”,已是输人一着,但也不能就此认输,一个人总要能展其所长,虽说书读得没有何桂清好,但从小跟在父亲身边,了解民生,熟悉吏治,以及吃苦耐劳,习于交接,却不是那班埋首窗下,不通世务的书生可比。“世事洞明皆学问”,妄自菲薄,志气消沉,聪明才智也就灰塞萎缩了。于今逢到大好机会,又正当国家多事,明主求治之际,风尘俗吏的作为,亦未见得会比金马玉堂的学士逊色!
转念到此,顿时浮起一片要做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但以大器自期,觉得肚子里的货色还不够,不是词赋文章,而是于国计民生有关的学问。
因此年初一那天逛琉璃厂,别人买吃的、玩的,王有龄像那些好书成癖的名士一样,只在书铺里坐。王有龄此时的气度服饰,已非昔比,掌柜的十分巴结,先拜了年,摆上果盘,然后请教姓氏、乡里、科名。
“敝姓王,福建,秋闱刚刚侥幸。”王有龄的口气是自表新科举人,好在“王”是大姓,便冒充了也不怕拆穿。
“喔,喔!王老爷春风满面,本科一定‘联捷’。预贺,预贺!”
“谢谢。‘场中莫论文’,看运气罢了。”
“王老爷说得好一口官话,想来随老太爷在外多年?”
“是的。”王有龄心想,再盘问下去要露马脚了,便即问道,“可有什么实用之学的好书?”
“怎么没有?”那掌柜想了想,自己从书架子取了部新书来,“这部书,不知王老爷有没有?”
一看是贺长龄的《皇朝经世文编》,王有龄久闻其名,欣然答道:“我要一部。”
“这部书实在好。当今讲究实学,读熟了这部书,殿试策论一定出色。”
“有没有‘洋务’上的书?”
“讲洋务,有部贵省林大人编的书,非看不可。”
那是林则徐编的《四洲志》,王有龄也买了。书店掌柜看出王有龄所要的是些什么书,牵连不断,搬出一大堆来,一时也无暇细看内容,好在价钱多还公道,便来者不拒,捆载而归。
从这天起,王有龄就在客店里“闭户读书”,把一部《皇朝经世文编》中,谈盐法、河务、漕运的文章,反复研读,一个字都不肯轻易放过。他对湖南安化陶文毅公陶澍的政绩,原就敬仰已久,此时看了那些奏议、条陈,了解了改革盐法漕运的经过,越发向往。同时也有了一个心得,兴利不难,难于除弊!“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只要功夫用到了,自能生利。但已生之利,为人侵渔把持,弊端丛生,要去消除,便成了侵害人的“权利”,自会遭遇到极大的反抗阻挠。他看陶澍的整顿盐务,改革漕运,论办法也不过实事求是,期于允当,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所可贵的是,他除弊的决心与魄力。
这又归结到一个要点:权力。王有龄在想:俗语说的“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话实在不错。不过这个道理要从反面来看。有权在手,不能有所作为,庸庸碌碌,随波逐流,则虽未作恶,其恶与小人相等,因为官场弊端,就是在此辈手中变得根深蒂固,积重难返的。
由于有用世之志,不得不留意时局,正好客店里到了一个湖北来的差官,就住在他间壁,客中寂寞,携酒消夜,谈起两湖的情形,王有龄才知道洪杨军攻长沙不下,克宁乡、益阳,掳掠了几千艘民船,出临资口,渡洞庭湖,占领岳州,乘胜东下,十一月陷汉阳,十二月里省城武昌也沦陷了!巡抚常大淳、学政、藩司、臬司、提督、总兵,还有道员、知府、知县、同知,几乎全城文武,无不殉难。说到悲惨之处,那差官把眼泪掉落在酒杯里。
王有龄也为之惨然停杯。常大淳由浙江巡抚调湖北,还不到一年,他在杭州曾经见过,纯粹是个秉性仁柔的书生,只因为在浙江巡抚任内平治过海盗,朝廷当他会用兵,调到湖北去阻遏洪杨军,结果与城同亡,说起来死得有点冤枉。
但是,地方官守土有责,而且朝廷已有旨意,派在籍大臣办理“团练”,以求自保,生逢乱世,哪里管得到文是文,武是武?必须得有“上马杀贼,下马草露布”(1)的本事,做官才能出人头地。有了这层省悟,王有龄又到琉璃厂去买了些《圣武记》之类谈征战方略、练兵筹饷的书,预备利用旅途好好看它一遍。
返乡跑官
依照约定的日子,正月初七一早,由陆路自京师动身,经长辛店一直南下。出京除了由天津走海道以外,水陆两途在山东边境的德州交汇,运河自京东来,过此偏向西南,经临清、东昌南下。陆路自京西来,过此偏向东南,由平原、禹城、泰安、临沂,进入江苏省境,到清江浦,水陆两途又交汇了。
王有龄陆路走了二十天,在整天颠簸的大车中,依旧手不释卷,到晚宿店,豆大油灯下还做笔记。就这样把《经世文编》、《圣武记》、《四洲志》都已看完。有时车中默想,自觉内而漕、盐、兵事,外而夷情洋务,大致都已了然于胸。
他在路上早就打算好了。车子讲定到王家营子,渡过黄河就是清江浦,由此再雇船沿运河直放杭州。为了印证所学,不妨趁此弃车换船的机会,在清江浦好好住几天。这个以韩信而名闻天下的古淮阴,是南来水陆要冲的第一大码头,江南河道总督专驻此地,河务、漕运、以及淮盐的运销,都以此地为枢纽,能够实地考察一番,真个可谓“胜读十年书”了。
哪知来到王家营子,就听说“长毛”造反,越发猖獗。一到清江浦,立刻就能闻到一种风声鹤唳的味道,车马络绎,负载着乱糟糟的家具杂物。衣冠不整,口音杂出的异乡人,不计其数,个个脸上有惊惶忧郁的神色,显而易见的,都是些从南面逃来的难民。
“老爷!”高升悄悄说道,“大事不妙!我看客店怕都客满了。带着行李去瞎闯,累赘得很。你老先在茶馆坐一坐,看好了行李,我找店,找妥当了再来请老爷过去。”
“好,好!”王有龄抬头一望,路南就是一家大茶馆,便说,“我就在这里等。”
到了茶馆,先把行李堆在一边,开发了挑夫,要找座头休息。举目四顾,乱哄哄一片,只有当门之处一张直摆的长桌子空着。高升便走过去拂拂凳子上的尘土说道:“老爷请这里坐!”
他是北方人,没有在南方水路上走过,不懂其中的规矩。王有龄却略微有些知道,那张桌子叫“马头桌子”,要漕帮里的“龙头”才有资格坐,所以慌忙拉住高升:“这里坐不得!”
“噢!”高升一愣。
王有龄此时无法跟他细说,同时茶博士也已赶了来招呼他与人拼桌。高升见安顿好了,也就匆匆自去。王有龄喝着茶,便向同桌的人打听消息。
消息坏得很!自武昌沦陷,洪杨军扣了大小船只一万多艘,把一路所掳掠来的金银财货、军械粮食,都装了上去,又裹挟了几十万老百姓,沿着长江两岸,长驱而东,所过州县,无不大抢特抢。就这样一直到了广济县的武穴镇,跟两江总督陆建瀛碰上了。
湖北不归两江总督所管,陆建瀛是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出省迎敌。绿营暮气沉沉,早已不能打仗,新招募的兵又没有多少,哪经得住洪杨军如山洪暴发般顺流直冲,以致节节败退。
这时洪杨军的水师,也由九江,过湖口、彭泽,到了安徽省境。守小孤山的江苏按察使,弃防而逃,这一下省城安庆的门户洞开。安徽巡抚蒋文庆只有两千多兵守城,陆建瀛兵败过境,不肯留守,直回江宁。蒋文庆看看保不住,把库款、粮食、军火的一部分,移运庐州,自己坚守危城。其时城里守卒已经溃散,洪杨军轻而易举地破了城,蒋文庆被杀于抚署西辕门。这是十天前的事。
“十天前?”王有龄大惊问道,“那么现在‘长毛’到了什么地方了呢?”
“这可就不知道了。”那茶客摇摇头,愁容满面的,“芜湖大概总到了。说不定已到了江宁。”
王有龄大惊失色!洪杨军用兵能如此神速?他有点将信将疑。但稍为定一定心来想,亦无足奇,这就是他在旅途中读了许多书的好处:自古以来,长江以上游荆州为重镇,上游一失,顺流东下,下游一定不保,所以历史上南朝如定都金陵,必遣大将镇荆襄,保上游,而荆襄有变,金陵就如俎上之肉,此所以桓温在荆州,东晋君臣,寝食难安,而南唐李氏以上游早失,终于为宋太祖所平。
这一下,他对当前的形势得失,立刻便有了一个看法,朝中根本无知将略的人,置重兵于湖广、河南、防洪杨北上,却忽略了江南的空虚,这是把他们逼向东南财赋之区,实在是极大的失策。
照这情形看,金陵迟早不保。他想到何桂清,一颗心猛然往下一沉,随即记起,何桂清不在金陵,抹一抹额上的汗,松口气失声自语:“还好,还好!”
同桌的茶客抬起忧郁的双眼望着他,他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便赔着笑说:“我想起一个好朋友,他--”王有龄忽然问道,“请问,学台衙门,可是在江阴?”
“我倒不大清楚。”那人答道,“江苏的大官儿最多,真搞不清什么衙门在什么地方。”
“怎么搞不清?”邻桌上有人答话,“不错,江苏的大官最多,不过衙门都在好地方。”他屈着手指数道,“从清江浦开始数好了,南河总督驻清江浦,漕运总督驻淮安,两江总督、驻防将军、江宁藩司驻江宁,江苏巡抚、江苏藩司驻苏州,学政驻江阴,两淮盐政驻扬州。”
果然是在江阴。王有龄心里在盘算,由运河到了扬州,不妨沿江东去,到江阴看一看何桂清,然后再经无锡、苏州、嘉兴回杭州,也还不迟。
刚刚盘算停当,高升气喘吁吁地寻了来了,他好不容易才觅着一间房,虽丢了定钱在那里,去迟了却保不定又为他人所得,兵荒马乱,无处讲理,所以催着主人快走。
于是王有龄起身付了茶钱,主仆两人走出店来,拦着一名挑夫,把笨重箱笼挑了一担,高升背了铺盖卷,其余帽笼之类的轻便什物,便由王有龄亲手拿着,急匆匆赶到客店。是一间极狭窄的小屋,而且靠近厨房,油烟弥漫,根本不宜作为客房。可是看到街上那些扶老携幼,彷徨不知何处可以容身的难民,王有龄便觉得这间小屋简直就是天堂了。
“你呢?”他关切地问高升,“也得找个铺才好。”
“我就在老爷床前打地铺。反正雇好了船就走,也不过天把的事。”
“高升,我想绕到江阴去看一看何大人。”王有龄把他的打算说了出来。
“这个--”高升迟疑地答道,“我劝老爷还是一直回杭州的好,一则要早早禀到;二则多换两次船,在平常不费事,这几天可是很大的麻烦。老爷,消息很不好,万一路断了,怎么办?”
高升的见识着实不低,分发浙江的候补州县,如果归路中断,逗留在江苏,那是一辈子都补不到缺的,所以王有龄一听他的话,幡然变计,当夜商量定规,尽快雇船赶回浙江。
第二天早晨一看,难民已到了许多,同时也有了确实消息,芜湖已经失守,官军水师大败,福山镇总兵阵亡,洪杨军正分水陆三路,进薄江宁。江南的老百姓,一二百年未经兵革,恐慌万状,因而雇船也不容易。南面战火弥漫,船家既怕送入虎口,又怕官府抓差扣船,不管哪一样,反正遇上了就要大倒其霉。
奔走了一天,总算有了结果,有一批浙江的漕船回空,可以附搭便客,论人计价,每人二十两银子,这比平时贵了十倍不止,事急无奈,王有龄唯有忍痛点头。
但也亏得是坐漕船,一路上“讨关”、“过坝”可得许多方便。风向也顺,船行极快,到了扬州,听说江宁已经被围,城外有七八十万头裹红巾的太平军,城里只有四千旗兵,一千绿营兵,不过明太祖兴建的江宁城,坚固有名,一时不易攻下。
如果真的有七八十万人,洪杨军能不能攻下江宁无关大局。王有龄心里在想,他们的兵力足够,分兵两路,一支往东,径取苏常;一支渡江而北,经营中原,这一来江宁成了孤城,不战自下。由于这个想法,王有龄对大局相当悲观,中宵不寐,听着运河的水声,心潮起伏,不知如何才能挽救江南的劫运。
就这样忧心忡忡地到了杭州。一上岸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家,是胡雪岩,但自然没有行装未卸便上茶馆里去寻他的道理。而一到了家,却又有许多事要料理,当务之急是寻房子搬家。原来的住处过于狭隘,且莫说排场气派,首先高升就没有地方住,所以他在家只得坐一坐,喝了杯茶,随即带着高升去寻房屋经纪。
买卖房屋的经纪人,杭州叫做“瓦摇头”,他们有日常聚会的地方,在一家茶馆,各行各业都有一家茶馆作为买卖联络的集中之处,称为“茶会”。到了茶会上,那些连“瓦”见了他们都“摇头”的经纪人,一看王有龄的服饰气派,还带着底下人,都以为是大主顾来了,纷纷上来兜搭,问他是要买呢,还是“典”?
“我既不买,也不典。想租一宅房子。而且要快,最好今天就能搬进去。”
“这哪里来?”大家都有些失望地笑了。
“我有。”有个人说。
于是王有龄只与此人谈交易,问了房子的格局,大小恰如所欲,再问租金,也还不贵,“那就去看一看再说。”王有龄这样表示,“看定了立刻成约,当日起租。我做事喜欢痛快,疙里疙瘩的房子我可不要。”
“听你老人家是福建口音夹杭州口音,想必也吃了好几年西湖水,难道还不知道‘杭铁头’说一不二?”
那房子在清和坊,这一带杭州称为“上城”,从南宋以来,就是一城精华所在,离佑圣观巷的抚台衙门和藩司前的藩台衙门都不远,“上院”方便,先就中王有龄的意。再看房子,五开间的正屋,一共两进,左右厢房,前面轿厅,后面还有一片竹林,盖着个小小的亭子。虽不富丽,也不寒酸,正合王有龄现在的身份。
看到他的脸色,“瓦摇头”便说:“王老爷鸿运高照!原住的张老爷调升山西,昨天刚刚动身。这么好的房子,一天都不会空,就不定明天就租了出去,偏偏王老爷就是今天来看,真正巧极了!”
“是啊,巧得很!”王有龄也觉得事事顺遂,十分高兴,“你马上去找房东,此刻就订约起租。”
“老爷!”高升插嘴问道,“哪一天搬进来?”
“拣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搬,万一来不及就是明天。”
这一天是无论如何来不及了,但也有许多事要做,第一步先雇人来打扫房子;第二步要买动用家具,为了不愿意露出暴发户的味道,王有龄特地买了半旧的红木桌椅,加上原有的一套从云南带来的大理石的茶几、椅子,铺陈开来,显得很够气派。
真个“有钱好办事”,搬到新居,不过两天工夫,诸事妥帖,厨房里厨子,上房里丫头、老妈,门房里坐着四个轿班,轿厅里停一顶簇新的蓝呢轿子。高升便是他的大管家。
这就该去寻胡雪岩了。王有龄觉得现在身份虽与前不同,但不可炫耀于患难之交,所以这天早晨,穿了件半旧棉袍,也不带底下人,安步当车,踱到了以前每日必到的那家茶馆。自然遇到很多熟人,却独独不见胡雪岩。
“小胡呢?”他问茶博士。
“好久没有来了。”
“咦!”王有龄心里有些着急,“怎么回事?到哪里去了?”
“不晓得。”茶博士摇摇头,“这个人神出鬼没,哪个也弄不清楚他的事。”
“这样……”王有龄要了张包茶叶的纸,借支笔写了自己的地址,交给茶博士,郑重嘱咐,“如果遇见小胡,千万请他到我这里来。”
走出茶馆,想想不放心,怕茶博士把他的话置诸脑后,特为又回进去,取块两把重的碎银子,塞到茶博士手里。
“咦!咦!为啥?”
“我送你的。你替我寻一寻小胡,寻着了我再谢你。”
那茶博士有些发愣,心想这姓王的,以前一壶茶要冲上十七八回开水,中午两个烧饼当顿饭,如今随便出手就是两把银子,想来发了财了!可是看看他的服饰又不像怎么有钱,居然为了寻小胡,不惜整两银子送人,其中必有道理。
“这、这真不好意思了。”茶博士问道,“不过我要请教你老人家,为啥寻小胡?”
“要好朋友嘛!”王有龄笑笑不说下去了。